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
作者: 丁东亚谁不希望在生命的活水里清洗自己,能够重新活一次?但若一切无法重来,残酷与死亡皆在早已注定的篇章垂手而待,那么在走向它们的过程里,是否有不一样的路径,那路上可否被我们亲手种下鲜花?这是一个故事,或许也是一封书信——一个身有残疾的女人写给自己早逝孩子的信。
第一章 我只有感觉和无尽的爱
“十五年来,甚或更多的时间以来,我一直处于一种奇怪的状况。”
近日青山岛的天气是这样:24日,晴,鹿角湖中的那座观鸟小岛在余晖下清晰可见,归巢的鸟群叫声一定像从前一样,嘈杂又脆亮;湖边湿地上的小木屋这天全部住进了房客。25日,大风,湖边的芦苇丛仿佛一夜间白了头,小穗稠密下垂,种子随风散播,以便繁殖;独山下的那排乌桕树迎来了它们的彩叶时光,红黄绿三色绚烂夺目。27日,雾,气象预警:12小时内能见度小于500米、大于等于200米的雾将持续;清晨听到孩子的哭声和乌鸦嘎嘎乱叫,我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没想到是“瑶姑娘”。她是在睡梦里再没醒来的。我晚上照例送去了五十元帛金,没留下吃席,也没打算送她最后一程。这几年,我在养老院见过了太多死亡,早已习以为常……这个秋日傍晚,我把清洗好的碗碟一一放进橱柜碗盘架,探身打开厨房的玻璃窗——我必须站在小矮凳上,才能够到把手——凉风扑面吹来。又是一年落叶萧萧季。湖面空阔,一如往常,时有载着三五游人的快艇到来,对岸的G城即将灯火通明。等到七点一刻,最后那班轮渡开出青山岛码头,我就会回到二楼的卧房,从衣柜抽屉里拿出那个蓝色日记本,记下这一日的所见与所遇。
我是在那场意外发生很长一段时日后,才开始有了记日记的习惯。整个夏天,我都在惊怕中度过,噩梦连连,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我想到那晚的光影,特别是大雨如注的日子。任何事我不敢对外人倾诉,但必须为自己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所以才将之记下,然后烧掉。如今我尽可能记下岛上每日的天气和四季风物(时而我会写至深夜,更多时候是寥寥几笔),是为等到你忌日那天带给你,孩子。那时,看着每一页被撕下的日记在烧给你的纸钱火光中化为灰烬,我心里就莫名多出一份欢喜。孩子,被漏记的日子,并非我粗心,一定是因了当日琐事缠身,抑或是实在无法抗拒睡意,我才决定在梦里告诉你。你要相信,我从没把你遗忘,确信你来自遥远的光亮之地,只是又早早地离我而去。
门外那片竹林的寂静里,此刻只有风在低吟。去年移栽在竹林小路旁和空地上的花儿,已开得明媚:茶花形姿优美,叶片浓绿有光,粉嫩的花朵层层环叠;三角梅茎有弯刺,竞相盛放,一派热情;变种的单瓣月季枝条状似圆筒,萼片全缘,稀具少数裂片。其间的几株菊花,是村里一对双胞胎兄弟下学路上捡来无意种下的,白色象征圣洁与黄色象征思念的寓意,他们丝毫不知,但恰恰暗合了我此时怀悼的心境。我想,倘若我们能够一起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我希望你像我一样,可以感受到活着的幸福与美好:青山为邻,晚霞相伴,我们站在爱的一边,无须凡尘悲欢,像晴夜天空的明月,是照看山河的远客。
暮色一点点阻断了视野。我把玻璃窗拉上,从矮凳上下来,提着装在塑料袋里的剩菜和剩饭下了楼,来到“瘦鬼”的棚窝前。看着“瘦鬼”大口吞食,我想起不久前从它肚子里出生一周后一夜间不知所踪的四只小狗崽。它们是在我为“瘦鬼”简单搭建的这间狗棚里出生的,黑白毛色混杂,算不上可爱,吃奶时不停抖动着娇弱的身子。一早看到它们,那件铺在狗窝里的黑色毛衣已被弄得脏污不堪。当初我从衣柜里翻出那件毛衣,用剪刀将它剪开,心里还有些不舍,尽管它从未留下你的余温和气味,但它曾隔着我的肚腹为你取过暖。见我到来,“瘦鬼”抬头看看我,又疲累地闭上了眼睛,看不出有一丝身为母亲的欣喜。
“瘦鬼”跟着我回家的日子,我在日记里清楚地记着:6月12日。那天妹妹带着女儿和母亲坐轮渡从鹿角岛来看我,吃罢午饭,我将她们送走,独自从码头蹒跚归来,它从灌木丛里钻出,一路跟着我。它是谁家丢失的,抑或是从谁家逃出的,我无从知晓。后一种是我的猜测,源于它左耳尖不知何故被割去留下的一道四五厘米长的伤口。记得那天它把半盆丰盛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后来我好心地从家中的医药箱里找出酒精和碘伏,准备用棉签为它消毒,以免伤口感染,它却拒绝我靠近,转身跑走了。我明白它的恐惧。如果之前它的确受到过主人或陌生人的虐待与伤害,那它短时间很难再接受任何人的善意和爱抚。天黑时,它才又跑来,似乎是算准了时间,猜到我刚把晚饭吃完。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不再热剩菜,每次淘洗大米时会多加上一把。但决定收留它,是在几天后。青山岛尽管是座孤岛,面积只有1.23平方公里,居民不足百人,但为确定一条狗的归属,我还是挨家挨户进行了问询。岛上多数人家都见到过它上门乞食,对它的来路却一无所知。确定了它最大的可能是游客带来所丢弃的,当晚我从杂物房搬出了那个老式木制储物柜,放在门外檐廊下,拆去了柜子里的隔板和一扇门。等我把毛衣铺进柜子里,唤它前来,它歪着脑袋确认了一阵,才放心地钻了进去。
“现在你算是又有了家了。是不是很高兴啊?”那晚的雨水落落停停,我坐在檐廊里的躺椅上,满心欢喜地看着它。
它蜷缩着身子,瞪大眼睛瞧着我。
“你有了家,我也算是有了伴。以后啊,咱们就搭伴过吧。我吃啥,一定给你分一份。都说‘狗来穷,猫来富’,我可不会因为这个嫌弃你。我觉着吧,不管你是狗还是猫,大风都不会把钱刮来的。”
它似乎听懂了,完好的右耳动了一下。
“现在啊,我得好好替你想个名才是。叫个什么好呢?‘富贵’?不行,你这么个样,也不像富贵相。叫个‘狼娃’?唉,你也没点凶样,也不行。”
到底叫什么好呢?平常我极少想事情,一时为一条田园犬的名字犯了难。“瘦鬼”是我后来想到的。来了一个月,见它能吃又能睡,却始终不见胖起来的迹象,像来时一样瘦骨嶙峋,时而还跑得无影无踪,我就叫起了它“瘦鬼”。
“‘瘦鬼’,一会儿咱们去湖边走走吧。”我说。
它抬起头,哼唧了两声。
“不着急,等你吃完了咱们再去嘛。”
它又埋头吃了起来。
眼下棚窝里铺着的那条半旧的大浴巾,为“瘦鬼”独享,不知去向的孩子,早已被它抛之脑后。事实上,我就是在这一刻突然想到的那个问题:我竟从没在日记里向你描述过我们如今活在世上的亲人。孩子,他们大概是这样:你祖父年近七旬,腰杆挺拔,是个眉、发斑白的倔老头;外祖母六十有三,温良少言,勤劳知情;姨妈年轻时是晚风中的一朵玫瑰,眼下依旧风韵犹存;你父亲像清水里埋在淤泥下的石头……从数量上而言,他们不曾出现过变化,你外祖父去世那年冬天,你的小表妹来到了人间。被澄明的缺席者,是你,一只敏捷的兔子(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奇怪地想象和比喻你),一个从未认领家门的灵魂。有时我想,十五年前那个秋日,如果我不逞强,在怀有你七个月时还一心要维持贤妻的形象,没出门去湖边的小菜园,回来时贪恋橘子的酸甜,就不会从斜坡处失足跌倒,断了你降生人世的路。
绕着独山的那条小路上,时下落满了枯叶。我踩着不断弄出声响的枯叶,头顶淡淡月色,跟随着“瘦鬼”和昏黄的路灯,一路前行。夜晚散步是我嫁到青山岛后除了阅读以外持续多年的习惯,也是我唯一的锻炼方式。我生来身残,再无直立的可能,只愿余生远离疾病,可以行动自由。近日我睡前读的是卢梭的《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书是从养老院借阅室借来的),可惜却不能像他一样在散步时仔细回顾自己的一生,并落笔成书,似乎我个人记忆里的过往只有残片碎影,那些不相干的事情更是一闪而过,不会留下任何踪迹。然而我真是喜欢他那来自生死边缘时候的文字,普通而神秘,一定是感知到了灵魂的安宁。“如果世间真有这么一种状态:心灵十分充实和宁静,既不怀恋过去也不奢望将来,放任光阴的流逝而紧紧掌握现在,不论它持续的长短都不留下前后接续的痕迹,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不快乐也不忧愁,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单单这一感受就足以充实我们整个的心灵……”我在心里默诵这一段,想着他在圣皮埃尔岛上的孤独沉思时光,竟一时有了感同身受。
散步时的“瘦鬼”像只警犬一般,时而跑到一块石头或一截枯枝前嗅上一番,时而又本能使然,翘起一条后腿,在树根处留下它的气味“标记”。夏日密集的趋光小飞虫和飞蛾们此时不见了。山空无人语,水流花自谢,投落在路面的枝影婆娑叶如剪。我不禁就想起了多年前父亲带着我和妹妹进城看过的一场皮影戏。二胡悠扬,唢呐喜庆,锣鼓喧嚣,皮影艺人在白幕布后操纵的皮影小人儿甫一登场,看客们纷纷鼓起了掌。它们踩着鼓点,或疾或缓,或停或坐,随着艺人的支配有了生命。尽管时过境迁,那用兽皮或纸板剪制形象、借灯光照射表演故事的戏曲形式早已没落,但我仍记得《西厢记》里的那段“长亭送别”:
(夫人、长老上云)今日送张生赴京,十里长亭,安排下筵席,我和长老先行,不见张生、小姐来到。(旦、末、红同上)(旦云)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
想到那场戏,我无端又想起了你。孩子,人生可不就是这样,总是离人泪,总是怨归去得疾。我们也是这样。记得那时我侧卧在医院那间墙面斑驳的病房里,久久盯着房顶处纵横的裂缝,希望医生进门告知我你已死里逃生的好消息,但死神之刃还是无情地在你脖颈上划了一道,将你带走了。那个秋雨绵密的夜晚,你父亲坐在病房外的凉亭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似乎也想被吸进肺里和飘进雨中的烟气带走,陪你一起上路,忘记了我其实比他还要难过数十倍。试问哪一个母亲不是怀着耗尽精血与体力的风险,也要诞下一个健康鲜活的婴儿,要忍受漫长的孕育之苦和不眠,只为一日换来一声娇柔的,妈妈——。我知道,失去你,是他长年在外不回的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医生告诉我们,我这样的身体,再育的风险实在难以估计,约等于以命换命。
“医生,我还有没有可能再怀一个?”几日后医生带着护士来查房,我禁不住问道。
孩子,那时我并不珍爱自己,一心想着一定要再怀上。
“我看了你的病例的,”医生说,“你属于天生脊椎和胸椎严重弯曲变形,腿是后天摔伤的对吧。虽然你侧弯不是很严重,对子宫影响不大,但是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怕是真再怀上也难留住。”
孩子,医生说得委婉含蓄,我却理解他语气停顿时投来的那个眼神的意思,除了我身体先天的不良,宫寒也是一个再孕的大问题。
“真没希望了?”我又问。
医生摇摇头。
“医生,不管如何,你千万得帮帮我们啊……”你父亲忽然上前一步,朝着医生跪下身去。
医生想要拉起他,你父亲不愿,医生就气恼起来,撒了手:“你这个人,这不是帮不帮的问题,你要知道,再要孩子就等于你没了女人。”
等到医生带着护士出门去查房,你父亲捂面哭叫起来。
孩子,从前我便知晓他当初迎娶我的原因,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传宗接代对他至关重要,若是可能,他会毫不怜惜地将我牺牲掉。
有关我这样的身体能否生育的详细信息,是半年后我从另一位医生口中获知的。原来脊柱侧弯的女性能否怀孕,要据以脊柱侧弯的角度而定。小于20度,生育不是问题,只要注意保养与休息,避免怀孕加重脊柱侧弯即可,风险几乎为零。大于20度小于45度,妊娠全程要在医生指导下完成,孕育过程会相当辛苦,风险约莫五成。45度以上,不适宜生育,如果坚持,要在外科手术矫正脊柱后才可。孩子,决定怀你的时候,我也去医院进行了咨询,但那个年轻的女医生并未对此过多解释,只让我做了相关检查,确定了我身残并非遗传性疾病。
“上次你怀孕,平时反应是不是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