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你一朵小红花

父亲对足球的热爱，遗传给了孩子。孩子踢进了专业球队，却因为腿伤退役。作为国家二级运动员的他，甘愿去小学做编外足球教练。他训练一个有天赋的聋哑少年，甚至为了保护聋哑少年而进了监狱……

1

乔伟峰是土生土长的汉南人，小时候不叫乔伟峰，叫乔峰，长大后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太牛逼了，就给乔峰中间加了个字。后来他迷上了足球，不会踢，天天看，有时赌。成年后，乔伟峰他爹为他在小羊街盘了家门面，烤羊肉串，挺好的位置，人流量大，生意却一般。因为乔伟峰烤串的时候，总拿眼瞟墙上的电视机，人家说烤煳了，他说进球了。1997年十强赛，中国队主场踢伊朗，先是二比零领先，后被四比二翻盘，没去成来年的法国世界杯，气得乔伟峰一礼拜没开店门。他爹妈一合计，这样下去不行，玩物丧志，丧的是烤羊肉串的志，得找个女人管管。

赵晚萍比乔伟峰大两岁，个子矮，相貌平平，但有中专文凭。嫁过来时，赵晚萍提了约法三章：第一，不准赌球，别说什么小赌怡情，大赌小赌都是万恶之源。第二，看球不能影响开店。其实前两条都是铺垫，第三条图穷匕见，结婚后家里的钱得归她管。

乔伟峰没意见。男主外女主内，主内的管财务，天经地义。1998年世界杯，巴西的罗纳尔多大发神威，笑到最后的却是法国。乔伟峰不禁感叹娶对了赵晚萍，要没有那约法三章，说不定他一冲动，把店抵出去押巴西夺冠。又过几个月，赵晚萍生了个儿子，这小子头大腿长，在肚子里就变着法子踹他妈，一看就是块踢球的料，乔伟峰十分满意，取名乔岩。

四年后的韩日世界杯，中国队首次出线，乔岩还不到四岁。那阵子烧烤店每天挤得塞不进人，乔伟峰忙得焦头烂额，受限于约法三章，烤串时不敢分一只眼看电视，便派乔岩做实况播报。乔伟峰在外面喊，几比几了？乔岩抬头看一眼电视，跑到烤架那跟他爹说，一个四，一个鸭蛋。乔伟峰问，哪边四，哪边鸭蛋？乔岩再跑进店里看一眼电视，回来说，黄衣服的四，红衣服的鸭蛋。乔伟峰骂骂咧咧，踢你妈了个×。乔岩跟着学，踢你妈了个……没说完，乔伟峰甩他一嘴巴，呼了他一脸孜然粉。那届世界杯中国队三场皆墨，净吞九弹，巴西最后问鼎大力神杯。乔伟峰给儿子买了件童版巴西球衣，罗纳尔多的9号。

六岁生日时，乔岩有了第一个足球，山寨的飞火流星。他每天带球上学，在班里组织足球队，自己当队长，称霸课间十分钟。十岁时，乔岩已经不跟同学踢球了，他每天放学走二十分钟到向阳中学，跟中学生拼场子，虽然个子比人家矮，身体也瘦弱，但技术好速度快，拿球就向前盘带，把对方所有人挨个过一遍再射门进球，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因为这，乔岩场上场下都挨了不少黑脚，甚至被人按着脑袋踹过。但这孩子有一股倔性，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在乎，该怎么踢还是怎么踢。

小学毕业后，乔岩进了向阳中学，成绩不好，赵晚萍认为问题出在足球上，乔岩有些玩物丧志。她没收了乔岩的足球，要求他放学立刻回家，但乔岩的成绩依旧是班级倒数。初二读了一半，乔岩突然跟爹妈说，不想读书了，想去足球学校学踢球，以后当职业球员。赵晚萍正在擀面，听到这话，拉了个小板凳，对乔岩说，你坐下。乔岩屁股刚挨到板凳，赵晚萍的巴掌就到了脸上，问他，你说啥？乔岩蒙着说，我想踢球。赵晚萍又扇他一个嘴巴，再问一遍，你说啥？乔岩猛地站起，突然发现其实母亲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声音也因此变高，我要踢球！

那晚赵晚萍哭了整夜，边哭边骂乔伟峰，天天看球天天看球，搞得娃都不想学习了，你俩都去跟足球过吧。乔伟峰叹了整宿的气，辗转反侧一夜，早上起来对赵晚萍说，今晚别开店了，等娃放学一起去球场看看。

赵晚萍不懂足球，乔伟峰平时只看不踢，两人只知道儿子喜欢踢球，但都不知道儿子到底踢得咋样。到了球场，赵晚萍只觉得乔岩在一群块头明显比他高大的对手中，像条泥鳅一样钻来钻去，她眼睛都快跟不上儿子的影子了。回家路上，乔伟峰一句话没说。赵晚萍想问，又怕知道答案，好不容易等乔岩睡着了，才惴惴不安地问，你看娃踢得咋样？乔伟峰正把切好的新鲜羊肉一块一块往铁扦上穿，低头说，明天我去找一趟姜老师。赵晚萍推他，你就说娃到底咋样嘛。乔伟峰手心握了一把羊肉，扑哧一下，铁扦捅到了底，往地上吐出一口含了好久的唾沫，我看行，娃踢球像梅西咧！

姜智慧四十岁左右，教英语，是乔岩的班主任，也是向阳中学的年级组长，不算什么领导，但乔伟峰总觉得他和其他老师不同，这个不同主要体现在衣着上。姜智慧无论是上课、开会还是吃饭，甚至有一次乔伟峰撞见他去买菜，都是板板正正的一身黑色西装，只是有时打灰领带，有时打蓝领带。虽说姜智慧的英语有一股盖不住的孜然味，但这身西装就让乔伟峰觉得他非池中物。乔伟峰带了两瓶西凤酒，十斤羔羊肉，五斤是鲜的，五斤是烤好的羊腿，都塞在乔岩书包里，往姜智慧办公桌底下一撂，把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姜智慧脚尖轻轻踢了下书包，想了想说，娃还是一个挺好的娃，既然有天分，得支持啊。乔伟峰说了顾虑，就怕他球踢不出来，学习也跟不上。姜智慧说，娃现在没心思学习，硬逼他学，他就能跟上了？乔伟峰说，至少得读到本科吧，不然以后工作都找不到。姜智慧不同意，说，教育讲究德智体美全面发展，不是光看考试分数，体育人才是稀有人才，足球人才在国内更是大熊猫，娃的天赋不能浪费掉。乔伟峰有点犹豫。姜智慧说，娃到底是不是那块料，咱们说了不算，得让专业人士训练一段时间才知道。把娃送去练几个月足球，能走这条道，咱就支持他走到底，走不了，咱就带回来继续念书，几个月耽误不了多少事，也能让娃死了这条心，以后安心学习。

这番话让乔伟峰心悦诚服。当晚，乔伟峰管赵晚萍要钱，准备带乔岩南下广东。赵晚萍屁股底下压着银行卡，拔河一样，死命薅自己头发，说，当家的，你可要想好，走上这条道，再想回头就难了。乔伟峰伸手说，先试试，卡给我。赵晚萍说，哪不能试，至于跑那么远？乔伟峰说，省内的都不行，广东那家足校是职业俱乐部办的，娃毕业了直接上场，踢中超。赵晚萍坐着没动，脸如死灰。乔伟峰拍她大腿，让她把屁股挪开，说，九几年时候，我老想去学电脑，我爹拿菜刀拦着不给。现在我每天烤串烤腻了，总是想当初要是去学了电脑，不至于烤一辈子羊肉串。成家以后，我没赌过一次，连刮刮乐都没玩过，这次我要在儿子身上赌一把。

上火车前，赵晚萍红着眼拥抱了乔岩。赵晚萍性格含蓄，平时极少跟儿子亲近，这个大庭广众下的拥抱让乔岩颇感不适，也让他深深记住了母亲这张夹杂着希望和绝望的脸。足校门前种了两排木棉树，恰逢花开时节，艳得像挂了两条红霞，父子俩踩着霞光走进校门，一打听，才知道一年光学费就要七八万，就这人家还不一定收，得看孩子有没有天赋。教练领两人去训练场，乔伟峰有点傻眼，他本来觉得儿子踢球像梅西，到这儿一看，球场上个个都赛梅西，还是那种身高一米八几的梅西。乔伟峰脸庞发烫，心里退堂鼓打得震天响，当即就想回汉南，但乔岩望着球场，一脸跃跃欲试。教练本来看不上乔岩，说来得太晚，有些孩子从四五岁开始就在这里接受系统训练了。但见乔岩毫不怯场，也说，你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起码让孩子跟着练一礼拜吧，打两场训练赛试试。

一周之后，乔伟峰回了汉南，他计划多打一份工，为儿子筹措未来几年的学费。乔岩独自留在广东，从足校一路打上俱乐部U17、U19梯队，20岁时，他被召入一线队，并在一场大局已定的中超比赛中替补上场了五分钟，以他当时的年纪来说，算是了不起的成就。那几年恰逢金元足球时代，天价合同比比皆是，按理说乔岩的前途该是一片光明。然而，先是因为疫情，足球联赛全面停摆，接着俱乐部母公司遭遇经济危机，球队断了财源，很快又碰上足坛反腐风暴，职业球员从年薪数千万甚至过亿，跌到月薪一万，还时常被欠薪。更可怕的是，不到两年时间，乔岩连续遭受三次重大伤病，右脚骨折，跟腱撕裂，十字韧带断裂，全是足以断送职业生涯的重伤。队医告诉他，如果再踢球，下半辈子就只能坐轮椅了。于是，在广东待了十年后，乔岩回了汉南。来时陪伴他的是父亲和成为中国罗纳尔多的梦想，走时，他带回一条快要迈不开的右腿，和一盆从未开过花的木棉。

2

.

在汉南市十二所中学中，向阳中学一直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过去，校领导认为升学率才是硬道理，但抓了多年的教学质量，重点率还是比不过一中二中。三年前，姜智慧走马上任副校长，向阳中学开始转变办学思路，德智体美劳，样样都要搞。汉南市响应教育部大力发展校园足球相关政策，组织举办第一届“芳华杯”汉南市中学生足球联赛，向阳中学没有足球队，姜智慧亲自带队前往省足球强校学习交流，回来后召开专项会议强调，体育运动和文化课学习并不冲突，越是好学生，越是文体兼修，向阳中学要立即组建足球队备战“芳华杯”。研究决定，由体育老师姜智生担任校足球队主教练。

姜智慧走进“乔家烧烤”时，乔岩正小心翼翼地给那盆木棉浇水。汉南的气候并不适合木棉，干，冷，阴，很难开花，跟乔岩在广东一样，严重水土不服。从广东回来后，他还没有正式工作，送过一段时间外卖，但腿不利索，不敢跑，大部分单子都超时，赚的钱还不够罚款。慢慢乔岩也看淡了，伤成这样，还能走路已经不错了，就是觉得对不起父母，尤其无颜面对赵晚萍。父母这两年都老得厉害，乔伟峰腰一直不好，站着烤串时间久了，疼得流眼泪，问他，他就说是烟熏的。赵晚萍白天去实验小学门口卖淀粉肠，晚上还要来烧烤店帮忙，手指永远油腻腻的，脸皮上的皱纹像被人反复折过。

乔岩给姜智慧上串，开酒，倒满一杯。那年他想辍学去踢球，姜智慧撑了他一把，他对这个班主任很有几分感激，对这身黑色西装印象尤其深刻，当年他也跟同学一起骂老班装逼，天天穿得人模狗样，现在他觉得这西装大气，有范。姜智慧也记得乔岩，两人坐下聊了会儿，乔岩讲了讲足球界这几年的大起大落，姜智慧感慨了句，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乔岩说，啥意思？姜智慧说，没什么，so quickly。他两根手指捏了支羊肉串，来回转动，若有所思。校足球队还在草创阶段，他就把自己的少弟姜智生安排为主教练，引发了一些议论。姜智慧考虑的是，自己这个弟弟一直没有正式编制，如果他能带向阳中学在“芳华杯”夺冠，自己就有理由推动他的破格转正工作。但姜智生对足球狗屁不通，最大的爱好是喝酒钓鱼，带学生跑圈都能跑岔道，得找个内行人辅佐他才行。

姜智慧问乔岩，你踢过中超？乔岩说，是。他给姜智慧看那场比赛的视频，他替补上场时有个大特写。乔岩说，我还有证，国家二级运动员。姜智慧微微点头，掏出包中华，扔了一支给乔岩，自己也抽出一支。乔岩抢过去帮姜智慧点火，听他说，你愿不愿意回向阳教体育？手一抖，差点燎了姜智慧眉毛。乔岩诚惶诚恐地道歉，姜智慧拍拍他手臂让他别在意，告诉他，向阳中学目前正在组建足球队，主教练姜智生因为身体原因长期在外疗养，需要一位专业助教协助工作，如果乔岩愿意反哺母校，他热烈欢迎。只是由于招聘名额紧张，且乔岩只有初中文凭，不符合硬性规定，只能以临时工身份工作，不签合同，工资也不是直接从向阳中学领。他拍拍乔岩的肩，意味深长地说，这是帮忙，也是试用，如果最终成绩出色，是有机会成为正式教师的。

时隔多年再次回到向阳中学，乔岩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起初他信心满满，但没几天就发现低估了这份工作的难度。校足球队招募通知在公告栏贴了一星期，报名者寥寥，各班班主任明里暗里阻挠，家长也反对，生怕踢球耽误了孩子学习。就连学生反响也不热烈，国家队成绩糟糕外加种种丑闻，让足球的热度在国内每况愈下，学生更爱打篮球，篮球场一下课就人满为患，五六个球砸同一个框，足球场却无人问津，有时草长到膝盖高。

乔岩本来计划招25到35人，形成梯队制，最终只拉到十七八个学生，勉强凑齐一队主力加替补。原计划一周三练，但从建队开始，就没一次训练能做到全员到齐。队员底子也不行，球感弱，有些人都不了解基本的足球规则，整体身高偏矮，无球对抗能力不足，大多数人没法坚持跑完五千米。

令乔岩欣慰的是，队伍里也有一个挺好的苗子，一个叫熊晓军的初三男生。熊晓军体格健壮，一米七五的个子都快赶上乔岩了，速度快，身体爆发力强，脚下技术明显好过同龄人，带球突破极有威胁，三四个人拦不住，脚头硬，过了半场就敢射门，经常进一些神仙球。乔岩很看重熊晓军，把他当队伍核心培养，准备让他当队长。但他对熊晓军也有不满意的地方，一是熊晓军不喜欢传球，不愿跟队友做配合，只想过人和射门。这点乔岩能理解，年轻时总想靠单打独斗解决问题，他当年也这样，别人当面喊他汉南罗纳尔多，背后叫他乔不传。二是熊晓军对训练态度敷衍，有过两次无故缺席。三是乔岩发现熊晓军人缘不好，常常辱骂队友，很多队员都有些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