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家(外二篇)

作者: 〔巴西〕鲁本·丰塞卡 著 李武陶文 译

我有收藏癖。我不用工作,也不用省钱,我有很多钱——当然都是继承来的,我可从来没有为了赚钱而工作。我的工作就是花钱。

我从集邮开始上手。给不懂的人解释一下,集邮就是收藏邮票。网络正在扼杀这一爱好,没人写信了,都发电子邮件。网络带来了很多危害,人们渐渐放弃了阅读,也不约着见面了,哎,不想再多说了。

我想拥有最顶级的邮票藏品,成功地搞到一张牛眼邮票1,这是巴西的第一张邮票,由帝国政府在一八四三年发行。当时的皇帝是堂·佩德罗二世。他的父亲,就是也叫堂·佩德罗的那位,一八三一年就退位了。我不会透露自己为买这张牛眼邮票花了多少钱,但肯定比不过买下美国珍妮飞机邮票2。由于印刷错误,飞机图案倒置,因此被称为“倒置的珍妮”,非常珍贵。买到的那个人,他花了几百万美金。

集邮者能在收藏过程中学到很多东西。第一张邮票诞生于英国,比咱们的牛眼邮票早了三年。集邮曾是最流行的消遣方式,持续了许多年,受到全世界千万人的喜爱。

邮票说得够多了。要是在以前,我能一直讲下去,但现在我受够了,卖掉了手上的邮票,亏了一大笔钱。如我所说,现在没人写信了,邮票离消失也不远了。

但我的收藏癖还在。某天,我正在浏览网页(又是网络!),看到一个面向枪械爱好者的博客,里面写着:“我们将在此分享有关传统和现代枪械的各类知识。让我们将一切意识形态和政治立场搁置一旁,专注于技术分析。”

买枪之前,我必须先向联邦警察局提出申请,证明自己已超过二十五岁,还得附上居住证明,水、电、固话费用收据,房产证,结婚证(这我没有,我是单身),一份确需购枪的书面声明,写明支持我提出购枪申请的实际情况,主要说的是所属行业存在高风险或威胁人身安全这类情况;此外,我还需要提供信誉证明,由联邦法院、州法院(包括特别刑事法庭)、军事和选举法院分别出具的无犯罪记录证明和未受警方调查或面临刑事诉讼的证明。

我放弃了收藏枪械,转而搞起了钱币。和其他收藏者一样,收集钱币的人也很爱装相。他们说收藏古钱币属于古钱学的范畴,这一学科的目标本质上是对钱币和徽章进行科学研究。

我决定了解一下这门学科。我学到,古钱学运用多领域知识来研究钱币,鉴别并确定其所属的历史时段。如今,钱币也成了一种历史档案,可被一些研究者用来提取数据,因为它提供了铸币民族的信息,例如政府形式、语言、宗教、商业模式、经济状况等。通过分析钱币的铸造方式,我们甚至能了解各民族的智识水平。因此,古钱学在民族史研究中的地位愈发重要。

金属货币大约出现在公元前两千年,但由于那时既没有生产标准,也没有认证流程,交易前得先测定金属的重量并确认它是真的。直到公元前七世纪前后,人类才开始用模具铸造钱币。从雅典的德拉克马币开始,金属币传遍了全世界。

收藏钱币比收藏枪械更有趣,而且我还不用提交申请,请求批准,跟令人恼火的官僚作风打交道。况且,自罗马帝国以来,贵族就有收藏钱币的兴致。谁会收集枪械呢?土匪,各式各样的罪犯,还有变态杀手。

在巴西,古钱学主要从十九世纪开始发展,部分沿用欧洲模式。贵族阶级对巴西古钱学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因为这一阶层受教育水平最高,也有能力进行收藏,要知道,那时他们收集的主要是希腊罗马的钱币。此外还有皇帝堂·佩德罗二世的特别贡献——作为历史和艺术爱好者,他经常出国走访,并带回一些“纪念品”。总而言之,就是贵族玩的那一套。

然而,就和集邮一样,我对钱币也失去了兴致,又一次亏钱卖掉了藏品,里面甚至有一枚雅典的德拉克马币。

不知为何,我至今都还记得古钱学家日是十二月一号,圣埃利济奥是钱币收藏者的主保圣人。

但我必须再收藏点什么,这是我唯一的兴趣。我不爱读书,不爱看电影,不爱吃喝,以前喜欢戏剧,现在也不喜欢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性无能,对做爱也没兴趣。

据从我手里买走钱币的那个人说,有人专门收藏用蝴蝶翅膀制成的画。

“蝴蝶翅膀?”

“对,蝴蝶翅膀。”

“挺奇怪的。你认识收藏这种画的人吗?”

“认识。”

“能告诉我地址吗?”

“不行,那家伙有妄想症。自从捕杀蝴蝶入了刑——牛能杀,猪能杀,鸡能杀,但蝴蝶就不能杀,意思就是,只有用来吃的才能杀——据说很多收藏蝴蝶翅膀画的人都进了监狱,所以市场上基本没有这类画了。”

“但我很想跟这位收藏家联系一下。”

“他叫保罗,我可以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你跟他说是我给的。”

我给保罗兄打了电话,一上来就说:“是埃尔米尼奥·席尔瓦博士把号码给我的。我想和您聊聊。”

“聊什么?”

“我有收藏的习惯,集过邮,之前有张牛眼邮票,我还收集过钱币,有过一枚雅典德拉克马币。我想看看您收藏的蝴蝶翅膀画。”

对方没说话。我以为他挂断了。

“喂,喂?保罗先生?”

“来这个酒吧见我。”他答道,并把地址告诉了我。

我等了半个小时。保罗半遮着脸现身,坐在我旁边。

“您能给我看下身份证吗?”

“给。”

他一脸怀疑地看着我。

“您是警察吗?”

“不,我不是。”

“跟我来。”

我们走了两条街,保罗一直在观察是否有人跟踪,最后我们七拐八绕,进了一栋楼里。

他住在十层。

我们走进公寓,保罗把门反锁,从猫眼窥视了很久。

之后他把我带到客厅,墙上挂着许多由蝴蝶翅膀制成的画作。我从没想过会有那样的蝴蝶,色彩那么鲜艳。

“这幅,”保罗指着墙上一个画框说,“名字叫《全彩》,是我最珍贵的画,里面有所有颜色的翅膀——蓝,红,黄,黑,粉,灰,橙,紫,各种色调。”

我盯着那幅画,目瞪口呆。

“我的收藏停滞了。那些制作翅膀画的人都跑路了,我能怎么办?出去抓蝴蝶?上哪儿去抓呢?蝴蝶需要花朵,虽然也有人说应该是反过来的,是花朵需要蝴蝶。不管谁需要谁,反正我在城里就没看见过蝴蝶。”

挂满蝴蝶翅膀的客厅让我感到非常幸福。

“保罗先生,您愿意把藏品卖给我吗?开个价吧。”

“卖?卖?我可不卖这些蝴蝶翅膀,拿世上什么财宝来我都不卖。我每天待在这屋里,有一种超脱之感,我能感受到神灵的存在,不知是哪个神灵,基督,穆罕默德,耶和华,我不在乎,我过的是另一种生活,你懂吗?等我快要死的时候,就用汽油和炸药填满这个客厅,我和我的蝴蝶翅膀一起到另一个时空去,你懂吗?懂吗?”

他讲得太过癫狂,把我吓了一跳,赶紧告辞离开了。

回到家,我忧郁地坐在沙发上,忽然想起莎士比亚戏剧里的一幕:哈姆雷特攥着已故宫廷小丑约里克的头骨,说起死亡对肉身的影响。距离看剧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怎么想起这个来了?一个头骨!

头骨,这才是我该收藏的。简直是绝妙的想法,比蝴蝶翅膀更有禁忌感!但我去哪儿找人买头骨呢?

过了一段时间,我听说了一位守墓人的名字。墓地和守墓人的名字我都不会透露。我请他吃了顿午饭,过了一会儿,我跟他说想买一个保存完好的头骨。

他报了价。

“牙要全的。”我补充道。

“那得更贵点。”

“多贵我都买。”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概几周,守墓人把头骨装在布袋子里拿给我。那是一个牙齿齐全的头骨,干净,如同象牙一般,还散发着宜人的淡淡香味。

我付了钱,守墓人离开了。

我将头骨抱在怀里,感到很幸福,比在满是蝴蝶翅膀的客厅里感受到的幸福更加强烈。那是一种崇高的、令人仰慕的情感。我找到了完美的藏品。

最  爱

我老婆拉克尔是个醋坛子。她经常偷偷跟踪我,或者雇别人来做这事。

所以,在拥抱我的“最爱”时,我必须非常小心。我能闻到一股香气,它来自泥土,来自空气,好一阵令人沉醉的芬芳。

老婆问我:“你不喜欢跟我做爱了吗,佩德罗?”

“喜欢……喜欢。”

“那怎么不做呢?”

我拥抱妻子,心里想着我的“最爱”,如此才能履行丈夫的义务。

我得承认,在邂逅“最爱”之前,我的私生活很混乱。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偷偷抱过多少个女人,有时是在晚上,我总是小心提防,以免被人看见。

但在遇到“最爱”之后,我像变了一个人。拥抱她时,我非常兴奋,把阴茎贴在她身上,然后射精。这会造成一个问题,准确地说,是造成两个问题。我一进家门就得先跑进厕所洗内裤。然后,等我上了床,就是和拉克尔之间的问题了。出于某种巧合……当我想到巧合时,脑中总浮现爱因斯坦的那句“巧合是上帝保持匿名的方式”,这句话的意思我从没搞明白过,也一直不懂他的质能守恒定律,E=mc2,世界最著名的方程式。有人懂吗?有次在大学里,我请物理老师给我解释,但他也没讲明白……而正如我刚要讲的,出于某种巧合,某天我与“最爱”幽会之后,拉克尔恰好要跟我做爱。

“又不行?佩德罗,你怎么回事?在外面有女人了?老实交代,你个谎话连篇的东西,是不是在外面找女人了?”

“没有,拉克尔,我只是累了。”

“坐办公室坐累了?你以为我傻吗?”

拉克尔使劲掐住我的脖子,差点把我掐昏过去。

“要是让我抓住你在外面有女人,我……我就把你俩都杀了,都杀了。”拉克尔威胁道。

有一回,我读到一句话,忘记是在哪儿了,说人有时该放肆,有时该谨慎,而智者懂得把握二者的时机。我自认为算是个智者,但很不幸,我变得越来越放肆,越来越有失谨慎。

某天我与“最爱”正在做爱,相机的闪光灯把我逮个正着。有人抓住了我,我感觉头上挨了一下,随即晕了过去。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手腕被铐在床侧的扶手上。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走进病房。

“该给您打针了。”他说。

“打针?为什么把我铐在床上?”

“您患有很严重的疾病,病态恋树症三级。”

“我什么病都没有,让我走,把手铐打开,让我走。”

“我们有照片证明您的病态行为。”

“照片,什么照片?”

“您想看看吗?”

“我太想了。”

医生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拿给我看。我正和我的“最爱”做爱,我穿着衣服,只露出阴茎,插进她的身体里。

“什么时候做爱也算病态行为了?”

“和树做的话,那就算。DNA检测会证明树干上残留的大量精液都是拜您所赐。”

照片仍被我攥在手里。我的“最爱”真的是一棵粗壮的树。我这才愕然醒悟:我一直在和树做爱。我和树性交。

还没来得及展开思索,医生就给我注射了药物,我失去了知觉。

花  园

我从来没法像别人那样用言语去诱惑女人。我总是口吃,想说什么心里全知道,可嘴里蹦出来的词却没一个对的。

我决定去看精神科医生。

他叫麦克斯,留着山羊胡,戴着古怪的夹鼻眼镜,就好像那是他的研究工具,用来洞察患者的灵魂。

我向麦克斯医生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你知道我们的行为方式由什么来控制吗?”他问。

“不知道。”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