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
作者: 〔美国〕亚当·埃尔利希·萨克斯 著 郑云 译我们的系统
一位哲学家,一辈子都在思索知识的本质,总算准备写下结论了。他取出一张白纸和一支笔,可刚提笔,就察觉手微微一颤。几小时后,他被诊断出神经肌肉失调;身体随即遭到重创,但照医生的说法,脑子明显没事。
他的肌肉渐渐不听使唤:起先是手指,接着是脚趾、两臂、双腿。不久,他只能虚弱地哼唧,动动右眼皮。赶在彻底无法说话之前,他在儿子协助下,设计了一套系统:眼皮跳跳,眼睛眨眨,就能告知字母表里的字母。
接着,哲学家陷入沉默。
他跟儿子着手写论知识的书。父亲眼一眨或右眼皮一跳,儿子便记下相应字母。进展异常缓慢。二十年过去,他俩才写下百页。有一天早晨,笔刚拿起,儿子便察觉手微微一颤。经诊断,他同父亲一样,患上了神经肌肉失调——自然属于遗传——开始使唤不动肌肉。很快,他只能虚弱地哼唧,仅舌头受他操控。他和儿子设计了一套系统:舌头叩叩牙齿,便能告知字母表里的字母。接着,他也陷入沉默。
写作继续;速度本已慢得无法形容,现在变得更慢了。祖父眼一眨或右眼皮一跳,儿子就用舌头叩叩牙齿,孙子便记下相应字母。又过去二十年,他们才写下了十页论知识本质的文字。
一天上午,孙子察觉手微微一颤。他立马知道个中意味,甚至犯不着去拿诊断书。最后幸免于难的,是他左侧眉毛的肌肉——眉毛一起一落,就能传达字母给他儿子。速度又放缓十倍。错误率反成倍增加。后来,他儿子病了,他儿子的儿子病了,他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病了,一直到他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就是我父亲。
我们挤进祖传的病房。房间又黑又冷:我们遗传了对光敏感、不耐高温的毛病,总是拉下卷帘,调低暖气;但二者其实与我们遗传的神经肌肉失调无关。有人想咳嗽,但咳不出来。我坐在桌旁等下个字母,估计得等上数月。哲学家眼睛眨眨或右眼皮跳跳;他儿子用舌头叩叩牙齿;他孙子左边的眉毛起起又落落;他曾孙咂咂上唇或下唇;他玄孙张了张鼻孔;我祖父眼睛眨眨或左眼皮跳跳;我父亲用舌头叩叩牙齿;我再写下字母。过去十一年,我所写如下:
CCCONCEPPTCCCCCAAAAACCCCCCCCCCPPCCCCCCPCCCCCCCPCCCCCCC。
这是啥玩意儿?也许,哲学家疯了。也许,我们那套动动眼皮、眨眨眼睛、叩叩牙齿、咂咂嘴唇的系统——从他的头脑到我的笔端,传输字母全靠它——出了乱子。也许——我当然没排除这点——发疯的是我自己:也许,不管我父亲叩出了什么,我只见着好几个C,偶尔见着个P。又或者,我们的系统运转良好,哲学家的头脑运转良好,他的知识理论以他想要的形态付诸纸上,只可惜我没本事理解。这点也不能排除在外。
一个字母正往我这儿来。那帮老头做起鬼脸,咂咂嘴,动动眼皮,叩叩牙,眨眨眼,擤擤鼻。我儿子——他是来房中观摩的——露出同情又惊骇的神色,尚不清楚这一切与自己有何干系。他讨厌待在这个房间里。你真该看看,这一天收工时,他如何急切地亲亲列祖列宗,抢在我前面冲到门厅那里。
两顶帽子
佩雷尔曼之子正在写一本他父亲——已故哲学家、神秘主义者——的传记。我们每周一次、自带午饭的学术例会上,他常说自己戴两顶帽子:身为佩雷尔曼之子一顶,身为他的传记作者一顶。我们以为这不过是一种修辞,后来一名凑巧从他手上租下对街一套公寓的研究生告诉我们,他真的戴了两顶实打实的帽子:佩雷尔曼儿子之帽是波士顿红袜队1棒球帽,佩雷尔曼传记作者之帽则是棕色费多拉帽2。有几晚他戴红袜队帽,有几晚他戴棕色费多拉帽,有几晚他来来回回,红袜队帽、费多拉帽轮着上,颇为神速。
闲话不胫而走;不久,系主任敲开了佩雷尔曼儿子办公室的门。主任劝他为自己着想,休假一阵子。
“比尔,”佩雷尔曼之子会心一笑,随后说道,“是帽子的事?”
主任承认他忧心忡忡。
“比尔,”佩雷尔曼之子碰了碰主任的手腕又说道,“甭担心我。我疯不了,至少眼前还不会!戴帽子纯粹为了实用。”
他知道这看上去很傻,但帽子帮他分开了两相矛盾的角色:一是仍在哀悼先父的儿子;二是试图理解、真实还原他父亲想法的学者——没错,还得尽量不动感情做出评判。在碰巧想到“双帽系统”之前,他一直活在无尽的自责中:用儿子看父亲的方式看待佩雷尔曼呢,学者的身份便指责他不够客观;用学者看研究对象的方式看待佩雷尔曼吧,儿子的角色就指责他不忠不孝。
帽子搞定一切。
戴上红袜队的旧球帽,它的舒适贴合,它的熟悉气味就会产生某种普鲁斯特效应1。佩雷尔曼之子仿佛回到芬威公园2的大看台,来到父亲身旁。他的内心满是怜悯和同情,满是尊敬、爱戴和接纳——既接纳父亲的美德,也接纳父亲的缺点。他想消灭学界诋毁父亲的人,也想宰了那帮妄图把父亲贬作社会环境产物的家伙。这就是红袜队球帽的特效。但在棕色费多拉帽的重压下,在那朴素帽檐的遮蔽下,他就可以抛开天真的忠诚,以理性历史学家必备的怀疑精神细察父亲的理念。他探察父亲思想的谱系,检视它们内在的连贯,考虑它们的假设与局限。
“比尔,我承认这系统真怪!”佩雷尔曼之子大笑着说,“咱们脑袋上戴什么,竟会大大影响咱们脑袋里怎么想。可我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他耸耸肩接着说:“有助于工作进展,这我没质疑过。”
系主任走了;他深有感触,甚至动了情。闲言四起,说佩雷尔曼之子可不傻,是个明白人。
下一次自带午饭的研讨会上,佩雷尔曼之子声称要戴“四顶帽子”。他是佩雷尔曼之子、佩雷尔曼的传记作者、佩雷尔曼的哲学对话者,还是佩雷尔曼的遗产执行者。
次日早晨,那名研究生报告说,两顶新帽子——一顶黑色礼帽、一顶紫色圆顶小帽3——加入了轮换。从所见来看,他猜测礼帽系执行遗产所戴,圆顶小帽则在对话时戴。傍晚大多时候,佩雷尔曼之子在红袜队球帽和礼帽之间不慌不忙来回调换。八点左右,圆顶小帽登场,一直待到九点刚过。此后直到半夜,他手忙脚乱地在圆顶小帽、红袜队球帽和棕色费多拉帽之间来回切换。当晚收尾环节,他换上了黑礼帽,度过了相对轻松的四十五分钟。
“我没事,比尔!”佩雷尔曼之子边说边碰了碰主任的手腕,“我怎么能前一分钟刚唤起对父亲的记忆,下一分钟就处理他的税款呢?办不到啊,除非我真的把礼帽戴上。前一分钟回顾着坐在他肩头的感觉,下一分钟就要抨击他对康德的离奇诠释?得靠紫色圆顶小帽。这种对康德的古怪理解是谁教他的?啥时候?得靠棕色费多拉帽。”
到下次开例会时,佩雷尔曼之子有了十六顶帽子。他是佩雷尔曼之子、佩雷尔曼的传记作者、佩雷尔曼的哲学对话者、佩雷尔曼的遗产执行者、佩雷尔曼的宣传员、僭取佩雷尔曼王座的人、佩雷尔曼的管家、佩雷尔曼的狂热分子、佩雷尔曼的终结者、佩雷尔曼指定的哲学继承人、脱离佩雷尔曼的人、佩雷尔曼的藏书管理员、佩雷尔曼基因的携带者、佩雷尔曼的走卒、佩雷尔曼的叛徒、佩雷尔曼的二重身。清单上新添了十二顶帽子,包括一顶贝雷帽、一条印花头巾、一顶小草帽、一顶墨西哥阔边帽。
不用说,我们都有几分恐慌。那名研究生来报,如今夜里,帽子更换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了。没什么能长久待在他头上。但我们料想,现实早晚会让他的癖好有所收敛。世上就那么几款帽子,好比父子间的关系就那么几种可能性。我们以为,到一定时候,佩雷尔曼之子不是用完帽子,就是耗尽关系——大概率是用完帽子——此后他会回归理智。
然而,出乎我们意料的关系、闻所未闻的帽子很快就出现了。他是佩雷尔曼古老犹太笑话的保存者,佩雷尔曼声音的模仿者,穿着佩雷尔曼毛衣的人,最后一位在世的掌握佩雷尔曼滑雪技巧的人,佩雷尔曼的超越者,佩雷尔曼的牺牲品。他戴十八世纪的三角帽、猎鹿帽、圆形的哈西德派科尔皮克帽1,还戴阿富汗人的煎饼帽2,将一根孔雀羽毛塞进褶子里。
秋季学期结束前,我们知道必须有所行动。各种帽子跟关系激增,无减少迹象。我们明白,若不受惊扰,佩雷尔曼之子会把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一分再分,为每种细碎的关系都买顶帽子。到头来,他会把父子关系——本质上看简单得很——变得无限复杂,相应地,他收集的帽子也会无限增多,最后他会走向自我毁灭。对分析的偏好,加上由此而来的成堆帽子,会使他彻底沦为废人。
所以,一天早晨,为了把佩雷尔曼之子从他自己手中救出来,一伙研究生和普通教工在系主任的许可下,溜进了他的公寓(他人在佩雷尔曼研讨会)。我们汇拢所有帽子,放入垃圾袋——一百二十八顶帽子装了十二个垃圾袋——带出了公寓。
但我们心里有数,这是治标不治本。昨日,据我们的眼线相告,佩雷尔曼之子一天一夜都顶着超大牛仔帽,此帽与其父有何关联尚不得而知。
疯子的时间机器
一年中最冷的夜晚,一个疯子被送到波士顿医疗中心,定为三级冻伤。警方在一座高架桥下发现了他,当时赤身裸体在纸箱子里。箱子上用黑色神奇马克笔潦潦草草写着“时间机器”。
奇怪的是,这个冻伤的疯子喜滋滋的。
直到最近,他才告诉派来的精神科医生,他是史上智商最高的人,聪明程度甚至超过爱因斯坦(“哪怕一丁点儿”)和牛顿(“哪怕一丁点儿”)。不过,他那空前绝后的智慧本是个祸害。
“能一眼洞察万物的真实本质,其实挺糟糕的。”他告诉精神科医生。他早已觉得无聊又孤单。一个观念刚冒出来,他就跳到了它的逻辑尽头。“有时候,”他说,“真没啥好思考的。大伙儿呢,却都还逗留在基本原理、前提和假设上。”
他钻研过宇宙论的重大难题,可瞬间就解决了。五月,他攻克了形而上学。他转向时间的本质,希望至少能分心几个星期,不料一下午便揭开了谜底。他再次觉得无聊又孤单。于是,他造了这台时间机器。
“就那玩意儿?”精神科医生边问边指向纸箱子——疯子拒绝放弃那个箱子。
“那个,”疯子说着脸上浮出一抹怪笑,“只是纸箱子。”
真正的时间机器,他说,显然精密得多,显然完全——或几乎完全——由金属制成。有一阵子,它纾解了他的无聊感。他去了不久之前,又去了不远的将来,去了遥远的过去,又去了遥远的未来。他物色到了天才同伴。他和伽利略讨论重力,与阿基米德切磋浮力。他带费马1去了不远的将来,尝了未来的百吉圈2;照疯子的说法,跟今天相比,未来的百吉圈“蓬松很多,也湿软很多”。他与遥远未来最重要的一位思想家——一种庞大的爬行生物,名字拗口得很——会面,并带费马穿越回去,觐见路易十四,所谓的“太阳王”。这次会晤,疯子说,“极度尴尬”。
不久,疯子跟每个值得聊的人都聊了个遍,看了值得看的一切,思考了所有值得思考的问题,可还是觉得无聊又孤单。甚至天才们的陪伴也不够;他意识到,只要拥有这种空前绝后的大智慧,无聊感就会始终如影随形。自杀是唯一出路。他决定靠悖论下手。他将穿越回去,杀死自己的祖父——人人皆知这在逻辑上行不通,他说,因为杀死祖父意味着自个儿不会出生,而这又意味着他不能穿越回去杀了祖父。真有点意思,他说。再者,他要谋害的,是把这份空前绝后、令人震骇的大智慧传给他的人。
疯子把时间机器的目的地设定为一九三二年的柏林;那时,他的祖父是个前途无量的表现派画家。他带了把枪,突然在祖父的画室现身。疯子告诉精神科医生,当时祖父抬起画笔大喊道:“不!”3又一声:“不!”疯子用手枪瞄准。祖母跑了进来。据疯子说,她叫了声:“不!”又一声:“不!不!”疯子朝祖父胸口射击,前途有望的表现派画家倒地身亡。
但疯子并未消失。宇宙也没内爆,他说。
莫非压根儿没啥悖论?
祖母抽泣着跑向丧生的祖父,疯子注意到她腹部微微隆起。啊!他明白了——就像他对精神科医生回忆的那样——她已怀有身孕!
那一霎,疯子从画室消失,赤身裸体地降临在高架桥下的一个纸箱子里,上面标着“时间机器”。真正的时间机器不见了。他迷糊了一会儿。随后一切变得一清二楚。他的父亲还是出生了。但这个无父的孩子没过上好日子,反而生活困顿。他没成为数学家,而沦为修盖屋顶的匠人,常找不到活儿干。他的儿子——这疯子——无法在智性的环境中成长。他没有变得无比聪慧——疯子说着,明显松了口气——反而傻乎乎的,甚至有点儿疯疯癫癫。显然,在这个平行宇宙里,他绝对没有水平造出一台真实有效的时间机器。
“快来瞧瞧!”疯子欢快地叫喊,“一个纸箱子!”
原刊策划及责任编辑 叶丽贤
1 波士顿红袜队是主场位于美国波士顿的著名职业棒球队。
2 费多拉帽是一种浅顶软呢帽。
1 普鲁斯特效应是神经生物学术语,指环境中的某种气味能够引发个体强烈的记忆和身临其境的感觉。
2 芬威公园是波士顿红袜队的主场。
3 犹太男子在祷告、学习、吃饭时戴的那种帽子。
1 科尔皮克帽是犹太哈西德派未婚男教徒所戴的传统帽式。
2 煎饼帽是一种圆形平顶羊毛软帽,常见于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地。
1 皮埃尔·德·费马(1601—1665),法国数学家。
2 百吉圈,一种硬面包圈,又译“百吉果”“贝果”。
3 本段中的“不!”,原文均为德语。
亚当·埃尔利希·萨克斯(Adam Ehrlich Sachs),美国作家,出生于波士顿。本硕就读于哈佛大学,获得大气科学学士学位和科学史硕士学位。求学期间为幽默杂志《哈佛讽刺》撰写文章。短篇小说发表于《纽约客》《n+1》《哈泼斯》等杂志。目前已出版三部著作。由三篇微型小说组成的系列故事《哲学家》(“The Philosophers”)发表于2016年2月1日出刊的《纽约客》,后来收录于同年出版的小说集《遗传的疾病:故事、寓言和问题》(Inherited Disorders: Stories, Parables, and Problems,雷根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