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

作者: 〔法国〕菲利普·克洛代尔 著 陈贝 译

欧仁·弗罗隆把妻子和三个女儿托付给圣母玛利亚后,踏上了通往南方的旅程。他留下的,不仅是安宁的生活和兴旺的绳索批发生意,还有那清白无瑕的名声。他能成为C专区最受尊崇的公民之一,靠的就是这份好声名。

然而,几首题目怪异的诗歌,终结了他平和安适的生活,引发了他的癫狂——大家事后都是这么说的——加速了他的巨变。

那是一个五月,他离开之前的几个月,在公证员肥硕的妻子——自诩为诗人的瓦瑟莱夫人——举办的家庭晚会上,律师协会主席肖贝尔在钢琴前笨拙地弹奏着一首肖邦乐曲,弗罗隆则随手翻阅着文学杂志《风尚》1。这本杂志在主编卡恩的支持下,刊登了一个无名之辈——叫让·阿尔蒂尔·兰波——的四首诗:

当世界为了我们四只惊诧的眼睛,缩为一片幽暗森林

为了两个忠心的孩子,缩作一方海滩

为了我们澄澈的共鸣,缩成一间乐房

那时,我会找到你。2

那些起初不过是随意一瞥的文字在弗罗隆身上起到了灾难般的效果。他突然感到恐惧与温暖在身上交织,好似脚下的大地正在坍塌。那寥寥数语引起的震撼,将他引向自己内心最深、最隐秘的地带,就好似那个素不相识的诗人,比他深爱的妻子,甚至是他自己,更了解他的灵魂。

那晚之后,商人心绪不宁,变得少言寡语。他无法解释这种变化,但突然间,生活在他眼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壳,内里仅有愚蠢的回音,再也没有什么能将其填满。

在仓库里,他长时间地站在绳索堆前,一动不动。他对工作的热忱正在消退。

他没敢向任何人吐露心中的烦忧,因为他清楚,自己生活优渥、家庭和睦,人家定会说他的这种烦恼没有来由。

弗罗隆几乎是偷偷地反复阅读那些诗篇,久久地思量着蕴含在其中的力量,思考着它们顷刻间对他的生活产生的影响,而他本不是个爱读书的人。

通过一位书商朋友,他设法寻得了一八八六年出版的五期《风尚》杂志。

一天早晨,有人送来了个小包裹,外面裹着厚厚的灰色纸。看见它时,弗罗隆心中涌起了年轻恋人般的悸动。他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唯有如此,才能在一种玄静之中阅读那些诗句。无可辩驳的诗句与他对话,述说着他自身,述说着世界的怵怕。每读一首这古怪的兰波创作的诗,他与一位不在场的兄弟之间的距离似乎就拉近了几分。

弗罗隆想向此人倾诉这些诗带给他的所有复杂感受,但不知其地址及所在城市,只得将信寄给杂志主编。很快,主编回信如下:

亲爱的先生,

您有兴趣阅读我们这本不起眼的刊物,尤其对兰波先生的诗作感兴趣,实为我的荣幸。这些诗选自一本诗人命名为《彩画集》的作品,是他的一位友人不久前交予我的。

至于您垂询的诗人信息,我恐怕无法给出确切的答复:这位艺术家同他的诗歌一样神秘莫测。据悉,他几年前离开了法国,前往阿拉伯半岛以及阿比西尼亚边境的哈勒尔谋财去了。1从他的几位亲友处得到的少量信息来看,他应该仍然驻足在那里。此外,也有传闻说他不再写诗了,鉴于他的年龄——还很年轻,才三十二岁——以及横溢的才华,这实在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希望这些零星的信息能让您满意,谨上……等等。

A. 卡恩

弗罗隆对回信感到失望,但同时也得到了某种宽慰,他与诗人有共同之处:两人同岁。不过,他与诗人通信或会面的计划就此流产了。

他原以为这封信能够平息内心的波澜,然而,在随后的几天乃至数周里,他仿似被某种不可名状的痛苦侵扰,甚至完全被其控制。他整日沉浸于地图和地理手册之中,埋头在火车和航运公司的时刻表里。他梦见阿拉伯,梦见沙漠;他丈量着地理的距离,研究着沙丘的名字,计算着路程所需的时日。有时,他幻想自己是一匹傲然的孤峰骆驼,身披暗淡的皮毛,在驼群纷沓而高贵的蹄声中,他伏在书桌上,睡着了。

他的妻子不敢告诉他,生意已受到他那神秘遐想的影响。女儿们依偎在他的膝上时,竟惹得他不快。

唯有兰波的诗歌能让他纾解忧悒。他几乎背下了所有的诗篇,每每独自吟咏,就会感到一股全新的血液涌遍全身,所有的感官都为之颠覆。

当他试图向妻子倾诉心声,为她朗诵其中一首题为《海角》的诗时,她站在高窗的窗洞边,极为认真地听着,而后淡然一笑,对他说:“的确,很可爱……”语气像是在评价一块布料、一幅孩子的画、一场马戏、一位时髦女子或是市政合唱团的一次音乐会。

他大吃一惊。

也是生平第一次,他恨起了她。如果连妻子都如此不理解自己,那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

之前,他的计划不过是心底的一缕念想,但现在,他下定决心:要离开。要去寻找那位兰波。

这意味着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准。他曾靠着出售长绳,靠着在C地区权贵府邸里度过沉闷至极的夜晚,靠着在昏暗卧室里夫妻间礼节性的拥抱来填补生命的虚空,此刻,他隐约感到,这趟旅程可能是为生命找寻另一重意义的唯一一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

他把计划告诉妻子时,她并不诧异,反而松了一口气。对她来说,让丈夫徒步前往遥远的阿拉伯,是确保他几日后归家的最好方式。因为他会饥肠辘辘、浑身泥泞,被他素未体验过的流浪生活弄得精疲力竭。她想,与其徒劳地向他指出这一切的荒唐之处,倒不如让他自己打消这愚痴的念头。

九月的一个清晨,弗罗隆踏上了旅程。他脑海里回响起《出发》的最后几句,好似有成群的天使在激昂高吟:

看够了。在每一缕空气里,幻象相逢。

厌倦了。城市的纷扰,暮色,与白日,永是如此。

经历够了。生命的停驻。——啊,纷扰与幻象!

出发,到新的爱意与新的纷嚣中去!

于是,趁着女儿们还在梦乡,他轻吻了她们的额头,悄然离开了。

他向妻子用力挥手道别,她站在自家房前——有着板岩屋顶的漂亮房子——的台阶上,泪水涟涟,随着他每一步远去,她的身影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白点,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影子,直至彻底消失。

他的行囊轻便,衣物全都装在一个背包里,这让他看起来既有军人的气质,又不失青年人的朝气。他特意做了一身绿色布衣,裁缝的手艺保证了它的结实耐穿。他手持行步杖,头戴宽檐艺术家帽,备有替换用的皮鞋,几件贴身衣物,以及被《风尚》杂志主编最终出版成册的《彩画集》,这便是他今后的全部家当。此外,他还在衣襟间藏了一大笔私蓄。

欧仁·弗罗隆把徒步旅行视为一种挑战。他不愿用任何其他方式前往马赛,马赛距离C地大约八百公里。

他的旅程始于一个美好的夏末之日,终于十月一个灰蒙蒙的日子。他在马赛老港前停下了脚步,周围弥漫着焦油的刺鼻气味和海鸥尖厉的啼叫声。两步开外,一个水手吐得翻江倒海,吐出了自己喝下去的劣酒1。

弗罗隆倚在几个破旧木桶旁,凝望着海面上的细浪,它们翻涌浮沉,时而宛如朵朵白云。他呼吸着海盐、浪花以及码头上鱼儿腐败的气味,仿佛这一切都是天国的芬香。

他离家已有七周。他感觉自己成了另一个人,仿似被洗刷、被擦拭干净了,如今的他,质朴纯净地面对世界,面对人群。

这位曾经的商人吃惯了精致的菜肴,穿惯了洁白的亚麻衬衫,如今,他走在狭小的路上,在泥泞的山道上帮着农夫推小车,睡在堆着干草和欧百里香的谷仓里,与炭工们在深邃神秘的林间共享黑面包和葡萄酒。穿越法国各地时,他常感觉身旁有一个看不见的兄弟,似乎在握着他的手,更像是在为他开路。

一些夜晚,偶尔有人邀他走进一家简陋的房屋,与他在唯一的一间房里分享汤羹。他对着那些被阳光、无知和狂风摧磨得泛红的脸庞,朗读自己钟爱的一些诗篇:《黎明》《洪水之后》《片言》。借着微弱的炉火光线,他似乎看到听众的眼眸里闪烁起了真切的光芒1,而后,四周沉浸在一片深深的寂静之中。

到了马赛,弗罗隆找了家面朝码头的水手旅店住了下来。他打听到开往突尼斯的船只讯息,买了一张皮平-索伦索尔公司运营的“夏勒奈尔”号的三等舱船票,船计划于后天启航。

临行前的两天对他来说仿如世纪般漫长。在这两天里,他给妻子写了封简短的信,告诉她一切安好,他很幸福。他为即将到来的非洲之旅添置了行李,买了一堆乌七八糟的无用物件。一位笑容可掬、口若悬河的售货员声称,对于那些想要前往广袤非洲的人来说,这些物品是不可或缺的。

终于,出发的日子到了。他忐忑地登上了船。

走过桥板的那一刻,他仿若踏入了一座恢弘的教堂,教堂的彩色玻璃窗被数不清的舷窗替代,石制的尖塔变成了涂有亮漆的烟囱。

船上一片喧嚣与狂热。人们摩肩接踵,背上的重担压弯了他们的腰,从铜喇叭中发出的指令声,宛如在宏伟的拱顶之下回响。甲板上,军官们排成一行,监督着装船作业,他们仿似受到了神启,状若虔诚的牧师,眼皮底下的信徒们攘来熙往。

弗罗隆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开始整理他的三等舱床铺,此时,一个身着白袍的神父走到他身旁。那神父面容圆润,看上去慈眉善目。

“愿主保佑你,我的孩子。”神父对弗罗隆说。

“愿主赐您恩典,我的神父。”弗罗隆回答道。

神父的票座在他旁边,两人闲聊了起来。这位教士正准备返回他在突尼斯南部的传教会。他先前为了筹钱打井,到法国待了几个月。

“筹到的钱很少,您知道的,愿意慷慨解囊的人越来越少,不过,我带的这笔钱或许还够用……”伴随着这番话的是一声凄凉的叹息,让弗罗隆觉得自己好像犯下了一个假想出来的罪过,于是他从衣衫里掏出一张钞票,递给了教士,教士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的孩子,您呢?您去贝伊2那里做什么?”

弗罗隆怀疑,神父也许会像他的妻子和C城上流社会人士一样,对兰波先生的诗歌有些敏感。于是,他宁愿说个转弯抹角的谎言,反正自己刚才已经捐了一笔钱,提前得到救赎了:一个合伙人正在突尼斯等着他,他们打算做谷物批发和罐头食品的生意。

旅程持续了两天两夜。

弗罗隆看着一海里又一海里的航程消失在轮船泡沫四溅的尾迹之中,他开始觉得,旧世界和往昔的生活就此终结。海水裹挟着他熟悉的生活,以及那种生活的寡淡滋味,向大海深处涌去。他想象着在螺旋桨的漩涡中,他灰暗平庸的过往正在被吞没,分割,撕裂,永远地消散。

相反,当他站在船头的栏杆前,目光迷失在地平线耀眼的光亮之中时,当咸涩的海水飞溅在脸上时,当成群的大鱼在附近竞速,身体与鳞光拂过艏柱时,他仿似看到了“银铜车马”与“钢银船艏”1正在掀开纯贞的生活,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都将笼罩在不朽的恩泽之中。

白袍神父有着丰富的海上旅行经验,向弗罗隆提供了许多船上生活的实用建议,还滔滔不绝地说了不少有关沙漠的事,听得弗罗隆耳朵都要生茧了。不过,这位曾经的商人听着所有这些信口开河,并不反驳。当他询问神父是否了解哈勒尔和亚丁2时,后者摇着头,惊讶地说:

“那里非常远,您知道的,非常远……我们没在那儿传教。”

弗罗隆未再追问,但那句“非常远”让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朦胧而崇高的蜜色梦境,令他神魂恍惚,若有所思。

“夏勒奈尔”号预计凌晨四点抵达突尼斯港口。头天晚上,弗罗隆即将进入梦乡之际,神父让他放心:“睡吧,别担心,睡个安稳觉,船到了我会叫你的。”

弗罗隆安下心来,把毯子拉到下巴处,头枕在卷起来的外套上睡着了,外套里面还塞着一册《彩画集》,像是一颗坚实的心脏。

待他睁开眼睛时,赤日已当空,船上出奇地安静。所有人都下船了。弗罗隆此时彻底清醒了,他发现自己的行李不在身旁,连同他的旅伴一起消失了。“他肯定在甲板上等我。”但甲板上与船舱里一样,空无一人,弗罗隆逐渐感到一种意料之外的被抛弃和失望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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