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作者: 魏思孝酒是粮食的精华,酒是穿肠的毒药。一桶散装的白酒,四个并不重要的乡下男人,一场并不重要的聚会,却喝出了人生百态、岁月沧桑。喝到酩酊,残羹冷炙,一地狼藉,有人吐了,有人尿裤子,还有人发微信群……谁又能辨别,酒醒之后的生活,不是另一场更加虚茫的大醉呢?
地点在王强的家中,人员有以下几位:王强、卫东超、李宝、赵兵。陈华宁作为固定的酒友,半个月前在城区找到一份送外卖的工作,缺席了这场并不重要的聚会。用他那正在和丈夫闹离婚的母亲从龅牙间说的话,整天和这些孬种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陈华宁清楚母亲在五十六岁的年纪想离婚,主因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个脑出血刚恢复不久,丧失劳动能力的父亲。面对丈夫的哀求和挽留,以及儿子的愤慨,陈母提出了一个条件,给她在城区买一套房子,大小无所谓,地段也不做要求,似乎这破败的乡村和这间居住了三十多年的砖瓦房,搭配不上她这暮色已至的身躯了。陈华宁不理解里面的逻辑在哪里。她明知自己的家境,别说首付了,定金都交不起。她不工作,丈夫打点零工,依仗家里有拖拉机,秋后给四里八乡的村民脱玉米粒赚点外快。那点微薄的存款,也在老陈住院期间花得一干二净,欠下了些外债。陈母的这一要求,不仅父子俩觉得荒谬,也顺理成章遭到亲属和乡邻们的嘲笑。“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了,还有脸要房子。”“这是有外心了。”“大庆(老陈小名)这个孬种,自己的老婆也管不了。”“长成那样,住猪圈也便宜她了。”面对这些非议,身处家庭变故中的陈华宁瞬间成熟了。自初中肄业以来,他不断在四周的工厂留下自己轻佻、顽劣的身影。这次,陈华宁感受到生存的压力,等穿上外卖服,却隐约有些被欺骗的感觉,认定这是父母合谋做戏。但不论怎样,陈母的确回到了家中,尽管还是一贯不顾家,仍把离婚挂在嘴边。
此时,下午六点半,正是城区用餐高峰,也是一天中陈华宁最为忙碌接单、跑单的时候。他身穿橘黄色的工作服,摩托车后面的黑色保温箱里装着两份水饺、两盒炒面、酸辣粉、土豆丝、辣子肉等,如一条淤泥里的泥鳅,在下班的车流中寻找缝隙。半个月以来,陈华宁对大部分的小区了如指掌,今天有个地点他没去过,生怕走错路,紧盯着手机上系统生成的路线图。时间在慢慢流失,他变得焦躁不安,此刻飘来的饭菜香味,并没有让他吞咽口水。对他而言,保温箱里的并不是食物,而是总值十五块钱的收入。
与此同时,十几公里外,陈华宁的户籍所在地——辛留村,在村口的小集市上,卫东超还守着自己的锅饼摊。摩托三轮的车斗挡板放下,留着一张案板。王强在手机里问,还不收摊?就等你了。还剩小半块的锅饼,虽说也就值十几块钱,但卫东超打算再等一会儿,让人买走,便不耐烦地说,再等会。车把上挂着他从老钱那里割下来的二十块钱的猪头肉。几米远处的老钱用铁钩子在卤水里打捞了下,还剩两根猪尾巴、一根猪蹄。他捞出猪尾巴,用方便袋装好,提溜给卫东超说,拿回去,给乐乐吃了。卫东超猛地抬头,猪尾巴已经放在案板上,忙说,你这是干啥?老钱说,又不是给你吃的,有什么好让的。老钱回到自己摊位,用两根红绳捆绑住铝制的箱子。卫东超提溜着剩下的锅饼,扔在箱子上。老钱忙推让,我这牙吃不了这个。卫东超说,啃不动就早上烩着吃。
四月份,村内南北走向的几条路边栽种的玉兰花已经盛开了一段日子,花香四溢,却没多少人在意这些怒放的花朵了。它们很快就要败谢,被清洁工扫进垃圾桶。摩托车停到家门口,卫东超抬着案板放回东屋的作坊,用饭帚把上面的一些碎面渣收拢成一小堆,等到午夜起床和面时,混到里面。两条胡同外,王强正守着煤气灶,给铁锅里的炒鸡收汁。几分钟后,他索性关火,心想借着余热,焖一会也就可以了。卫东超进屋,乐乐坐在板凳上,手里拿着一个缺了两条胳膊衣服被扒光的芭比娃娃,盯着电视机里的《精灵梦叶罗丽》,屋间没开灯,脸面随电视变幻颜色。客厅杂乱无序,似乎这个家庭刚搬进来,尚未做整理——四季的衣物随处丢弃,地面砖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此间陋室,在这对勤劳的夫妻眼中,并不值得多做打扫,有力气不如多用在赚钱上。卫东超问,猪尾巴吃不吃?乐乐把芭比娃娃扔在地上,跑去接过猪尾巴啃了起来,问,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卫东超回了句,快了。去里屋换好衣服,他把猪头肉切下来一小块,叮嘱乐乐说,一会你妈回来,让她切了给你吃。刚出门,任霞回来了,停下电动车问,又去哪儿?卫东超说,上强子家喝酒。任霞斜着眼,狠狠地看着他从面前经过,额头上越发显著的纹路,在昏暗中如两把朝下的刀子,比她的眼神更为凶悍。她盯着卫东超手上的塑料袋问,这是啥?卫东超说,割了点猪头肉。话里多少有些怯懦,又补充了句,十五块钱,我切下来一块了。任霞抢过塑料袋,拆开,对着咬了一口,咀嚼着说,少喝酒,九点我锁门。
出门,走出胡同,卫东超见李宝拖着脚过来,喊住他问,干啥去?李宝脚没停下,强子家没蒜了,我回去拿几瓣蒜。卫东超说,麻利点,饿死了。进院,卫东超闻到肉味,快走两步进屋。茶几上,已经摆好了几样菜,炒鸡、白糖西红柿、油炸花生米、炸肉。卫东超说,肏,就这点够谁吃的。赵兵手里攥着一把花生米,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跷着二郎腿,晃着锃亮的皮鞋,邀功道,花生米和炸肉是我买的。卫东超把塑料袋扔给赵兵,去切了。赵兵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缠着胶布,显摆道,缝了五针,明天去拆线。卫东超说,让小胡砍的?赵兵说,你这人。卫东超又问,小胡回来了没?赵兵叹了口气,用缠着胶布的手擦了下皮鞋,不搭话。都大半年了,卫东超继续说,那男的咋还没睡够小胡?赵兵举着手说,我这是工伤,不用上班,工资照发。卫东超说,改天你再剁根指头,赔得更多。赵兵走到一边,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摁了几下,没反应,又用手拍了下,发现后面的电池是空的,又装作去找电池,便说,我不和你抬杠。卫东超没继续说下去,不是怕赵兵生气,是刚才脱口而出剁掉的手指,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老卫当年在建筑队当小工,锯木头的电锯把他左手的食指切掉了。如今,十几年过去,他对父亲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但那根后来缝上的歪斜的食指,倒一直印在脑海中。卫东超自觉无味,坐在沙发上,叹了口长气,充斥整个房间。十余年来,他对父亲的怀念,也是由不经意间的叹气组成。父亲已经和无能为力的叹气画上等号。
李宝闯进来,手里攥着一头蒜说,快点,饿死了,中午就没吃饭。王强把脚底下的大锅掀开,热气升腾,排骨的香味将卫东超的叹气冲散。眼见排骨舀到铝盆里,李宝站在锅边跺脚,真香啊。卫东超拽了下他外套上的黑色孝章,你爸死几天了,怎么还戴着?李宝笑着说,出殡的前一天死的。卫东超说,肏,你这话说的。赵兵补充道,宝子重感情,打算戴到过年。李宝说,明天我给你儿子戴上。说完,嘿嘿笑。卫东超也跟着起哄,我看行。赵兵说,×死你娘。李宝说,我娘在家里,你这过去吧,没几步远。赵兵站起来,抽出板凳,坐在桌前说,你可真孝顺。卫东超说,你整天装你娘的什么×,吃个饭,又是皮鞋又是西服的。赵兵略带委屈地说,我又没碍着谁的事。卫东超命令道,脱下来。不值钱,赵兵敞开怀,拽着衬衣说,腈纶的,大集上买的,一身加起来一百多。说着,他脱下西服上衣。卫东超抽了下鼻子,肏,还喷香水了,你捣鼓这些有什么用,老婆还不是让别人肏。赵兵把西服叠好,放在沙发上,低头盯着自己的皮鞋,不再说话。
因常年熬夜,卫东超两侧的头发已经花白,看起来有近五十岁,与其同龄的赵兵,心里不存事,还是娃娃脸,没有皱纹,只是身材发福。自小,赵兵就是玩伴们欺辱的对象,心宽与柔弱互为一体。到如今,他作为一个十五岁男孩的父亲,人生到目前为止,最大的挫败只有来自于妻子的不忠。几年下来,在众人闲言碎语的浸染之下,他也早就习以为常。卫东超扫了眼,问酒呢?王强把大锅盖上,对李宝说,在我屋里。李宝搓着手,大步流星进屋,在里面喊道,强子,你真不是个东西。李宝一只手提着塑料桶,一只手握住四十二度扳倒井蓝A6的空瓶子说,自己偷着喝好的,就让我们喝这个。王强说,这是过年喝的。卫东超说,娘了个×的,来找你喝个酒,喝散装的。王强说,纯粮的,你们别没数了。赶紧把好酒拿出来,卫东超说,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留着钱干啥?赵兵说,就是,炸肉和花生米,都给你买好了。李宝笑着说,先吃吧,好孬的,是酒就行。他坐下,手抓了把炸肉,往嘴里塞,边问,你这是从哪里买的,是不是镇上十字路口那家?赵兵没好气,吃你的吧,堵不住你的腚。李宝低着头,继续吃,身体窝在一起,怕肉被人抢了。卫东超坐在沙发上,赵兵见状,坐在对面,不和他挨着坐。王强站在那里,四处看了下,对李宝说,去拿暖瓶来,倒水喝。李宝噌地起来,这是除家人外,他被人喊名字的第一反应,也是自小便养成的习惯。他大步流星出屋门,生怕一回来肉就没了。敏捷到他拎着暖瓶回来时,王强的话音还没有落下。
王强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掏出饭店里常见的铝制小茶壶。这是他前年在镇上吃烧烤,趁着夜色顺回来的。塑料袋里的茶叶,是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的,五块钱一斤,当时买了两斤,已经喝了有两年,平时他不喝,只招待宾客时抓上那么一把。李宝往茶壶里倒上热水,浓郁的茶香溢出来。王强忍不住吸了口气,脸上露出魔术师在向观众提醒奇迹即将到来时的鬼魅表情,紧接着从茶几下面掏出四个透明的分酒器和四个立式的小酒盅。李宝端着茶壶,颇为熟练地把茶水逐一倒在分酒器里。王强又互相勾兑,进行烫洗。一系列动作下来,让卫东超有些不耐烦,喝这破酒,看你这讲究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喝的茅台呢。这并没有让王强的动作有丝毫加快。他又说,你下次能不能顺点酒回来,只顺这些破杯子有什么屌用?王强憨笑着把分酒器和酒杯放在他们的面前,这点东西,顺了,不值钱。卫东超骂道,你娘了个×的,怎么不顺个老婆回来?赵兵和李宝一阵哄笑,似乎自身的问题得到了缓解。赵兵心想,我老婆虽然现在和别人同居过日子,好歹还是我法律上的老婆,也给我生了个儿子,能传宗接代。李宝心想,我今年三十四岁,比你小一岁,我找不到老婆是我缺心眼,你脑子没啥问题,找不到老婆,你比我更丢人。王强来了句,没老婆,起码不用戴绿帽子。赵兵说,你们还有完没完了。三人哄笑。王强又说,宝子,这顿酒,是为了你爸,你爸死了,你还有脸笑。李宝说,我哭,我爸也活不过来。李宝把酒倒满,先自顾自干了一杯。卫东超急了,你慢点喝,别和上次一样,吐得到处都是,还要把你拖回家。李宝憋红了脸,浑身颤抖,灰暗的灯光下,雀斑在涨红的脸上更为显眼。其余三人,小口抿了一下,拿起筷子,先拣肉去夹。
吊灯的保护罩不知去向,露出坏掉的圆圈状的白炽灯管。卫东超问王强,这都坏了几年了,也不修。这间宽敞的北屋,东西两边的天花板上各有一盏吊灯,东边的那盏,白色花纹的保护罩还在,散发着微弱的灯光。西边处在光亮的边缘,几个人的影子印在墙上。这座砖瓦房是王强的父母为给他结婚盖的,当初也费心装修了一番。几年过去,粉刷的白墙已经泛黄,天花板上也落满一层灰尘。家具当初没有置办,显得客厅很是空旷。他们坐的这组旧沙发,外套已经破洞,王母后来铺在上面的床单也布满污渍,海绵早就压扁,坐上去有些硌人。最新潮的是那台液晶电视,当初王强从镇上买的,花了七百块钱。客厅靠北墙的中间位置,摆放着老式的八仙桌,两侧放着太师椅。衣柜在东南墙角,一扇门已经坏了,一年四季的衣物混杂着流在地上。铺设的白色瓷砖,还留着上次雨天踩踏出的脚印,看不清瓷砖原本的纹路。西墙边堆放着几个花盆,叶子掉光,只剩下枝干,干涸的泥土上插着烟头,以及当初为了养花扣上的鸡蛋壳。卫东超说,这花盆前年就在这里放着了吧。王强说,说不定还能活过来。乱成这样,赵兵说,哪个女的跟你?说完,意识到自己对婚姻最没有发言权,忙找补道,好不容易凑一块喝点酒,老提女的干啥,女的都是贱货、骚货。卫东超急了,你娘了个×的,你不是你娘生的了。李宝不言语,只自顾自吃着排骨,铝盆里已经不剩几块了。王强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说,这炒鸡,尝尝有什么不一样的。赵兵捞出一块切碎的鸡腿肉,啃了两口,吐出骨头。李宝不接话,拿筷子多夹了几块,先放在自己的碗里,又去捞排骨。卫东超闻了下,你放大烟了。王强莞尔一笑,要不是你们来,我都舍不得放。卫东超说,临走给我拿几个。(王母在老宅里种了两垄地的罂粟,去年春天被政府巡逻的无人机拍下来。派出所的人把那几十棵罂粟给拔了,罚了五百块钱,把王母抓进去拘留了五天。出来后,王母逢人便说,还是在里面好,不用给这爷俩做饭,也没人让我生气,早知道我多种些大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