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途

作者: 吴俊贤

旅游巴从弥敦道拐进梳士巴利道,阳光顷刻注满整个车厢,把窗旁一排专注凝望的脸映得亮白。大抵是拐弯的幅度有点过大,躺在第一排座椅的水瓶骨碌碌滚到地上,瓶子里浅棕色的液体随之打了几番,抖出一层稀薄的泡沫来。他连忙屈身去捡拾,臀部继续抵住车前的挡板,双腿扎着稳健的马步。那是母亲今早特意煲的罗汉果水,说是能滋润喉咙,他本想借赶时间为由,回避母亲的盛情,没想到她已添了满满一瓶,递到他手上。

以致他今天讲解时,鼻咽深处再嗅不到烟的味道。稍张开口,那阵发自喉头的回甘便仿佛自很渺远的地方飘荡过来。旅游巴这一拐,叫他迫不及待开启扣在皮带上的无线麦克风,介绍起车厢左边白色半球体的太空馆,还有右边呼啸掠过的半岛酒店。想起当导游的首两年,他总没法拿捏车辆行驶的速度作介绍,每每想起时,那些名胜景点早抛到车后——他遥远的前方,好像前进的并非身下的车轮,而是驻守原地的景物。这次的旅游巴司机识趣,特意放缓车速配合讲解,好让团友凑向两面的窗,支着手机拍个饱。

不知何时开始,他逐渐察觉到,中港两地游客对旅游的理解是截然不同的。香港人外游时车子大半窗帘都掩上,车厢内一片幽幽的,过半头颅一坠一坠地打盹,仿佛旅游是为了在异地陷入一场绵长的睡眠。内地团来港的车厢总是亮灿灿的,膳食后上车,团友第一时间便掀起窗帘,恢复视野,然后盯着窗外掠过的一切,由呆板的玻璃幕墙,至工业区供人抽烟的小公园,他们都凝神观赏,好像只有用眼睛吸纳所有异地景物,团费才不致付诸流水。

团友聚拢窗前,争相为半岛酒店拍照然后上载朋友圈,显得很雀跃,他索性放弃解说。在强烈的情感面前,再多的言说也是冗余的。他关了麦克风,没好气地笑,静静观察起他们来。偶尔,他会从一两位衣着比较时尚的大妈脸上,看见母亲的脸。

那张欣羡的、向往他方的脸,瞳孔里映着川流不息的人潮。

悠曾说过,他们的存在就是让团友在陌生的环境下寻找熟悉的感觉,使一段浮沉而不可预知的旅途变得踏实。那时他刚撤去领队一职,感觉导游和领队的本质并无太大差别,导游的职责不过是引领一群来自他方的人,从缺乏新鲜感的日常发掘新奇。他没想过,悠会对她的职业抱有憧憬。悠是广州来的领队,那天趁团友自由活动,他们倚在尖沙咀海旁的扶手柱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阳光明媚,海风从彼岸的商厦送来,扑上二人的后脑。她的马尾吹得一摆一摆的,手中的领队旗猛然拂动起来。

像其他许多合作过的领队,悠仅在他的生命里存活了三天,像旅程中抛诸脑后的风景,过一段时间谁也记不起来。可是,悠却像他胸前那枚褪色的襟章,扣得牢固。

尖沙咀海旁是个复杂的地方,电油混合海水,漫着一股让人载浮载沉的气息。阴影处除了几部搁在地上,反覆播放反对法轮功号召的扬声机,还有好些徘徊闸口,佯装等朋友,实质贩卖澳门赌船票的中年女人。团友都挤在阳光处,在钟楼前形成一条不工整的队列。好几个男的轮流蹲踞,握着手机贴着地板,大概光太猛烈,加上仰望的角度背光,随意点了几下指头连环快拍便作罢。

他有点厌倦,觉得眼前的风景无甚可看,也滑起手机来,点进微信看朋友圈。暗蓝色的月球图案跳出数秒便撤去,显示没有任何未读的信息。他在港多年,建立的人际脉络却很稀疏。他忽然想起那天和悠在这里眺望对岸的商业大楼,当她的眼睛触及那座孤独的中银大厦时,呢喃了一句,小岑,我来这里不下十次了,你是否有同感,维多利亚港好像越来越窄了。他顺眼看去,一艘天星小轮正慢悠悠地荡过来,船底没有排出过多的泡沫,航行的路线没有遗留任何痕迹。

他并不知道,维多利亚港是否日渐狭窄,他不敢轻易论断悠的话。她是这里的过客,远比他这个身陷其中的人看得更清。他只察觉到,他越来越沉溺,沉溺于虚妄的想象,例如悠。他的朋友圈几乎都被她一人占据。时而见骆驼色的沙地上,映着悠被拉得修长的黑影。时而见她站在吊桥上,俯看身下巍峨的峡谷。他渴望给予回应,至少也给个赞,可又怕对方误会心形点赞图案的意思,便打消了念头。她永远随国民远赴他乡游历,而他始终停滞原地,没法进步。

其实他不曾像母亲一样,把香港视为自己的根。在内地,至少他拥有一个父亲。

从多年前的那天,当他挽着母亲剧烈颤动的手时,他已经意会到,在一桥之隔的彼岸,生活不会过得更好。他依稀记得,当日罗湖商业城陷入一片昏暗的情状,好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慢慢移近,快要崩出暴雨,洒落边境中间,成河,再阻隔两地。旅客从他身旁呼啸走过,手里大包小包的食物和药品,手里的胶袋几乎都是红色的,一种叫人窒息的红,朝只有十岁的他步步进逼。父亲的背因长久劳动而有点躬,泥土的肤色和谐地融进昏沉的环境,他仰视,只见父亲尖小的头颅抵着一盏灯。他想,这灯大概是罗湖城最耀眼的一盏了,以致多年后他想到父亲,脑海闪出的总是一个背光的头颅,五官和神态蒙黑。父亲执意不来港,他畏惧不能预视的一切,如香港和死亡。父亲和母亲于是隔着边境执持几年,像一根无形但巨大的麻绳系着罗湖桥的两头,进行一场持久的拔河赛。他早在那天随母亲来港,租住了新界一间小房子,奠定基石,很快父母也正式离婚。他纠正了口音,说“我”字时戒了嘟起唇然后拓出W声母的习惯,漂亮地融进了这个地方。但他总觉得自己仍生活在那根绷紧的麻绳上,强烈的张力使绳索发毛。他并不属于任何地方,只能继续扎着马步,在颠簸中极力保持平衡,做一个出色的杂耍员。

有时握着麦克风,他向游客娓娓道来自己城市的历史时,会倏忽对一切感到陌生。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团友。仿佛那些背得烂熟的故事,只是一些异想天开的传说,跟自身沾不上半点边儿。有时他会将这种陌生感追溯到那天,那个突然迁移的日子,他好像还没来得及捡拾散落一地的玩具,便被母亲牵着手腕,拖出边境,迈向光灿灿的未来。

他意识到自己遗留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在罗湖城。那个好像永远昏沉诡秘,蕴藏着很多颗似箭归心的地方。

于是他后来特意去了一趟,不为甚么,出于纯粹的渴望。一次旅程完毕后,他目送最后几个团友下车,就在直通巴站抽起烟来,燃烧一点时间。他烟瘾不大,当初听同僚说可以减压忘愁,便学着抽。直通巴司机如厕后重返驾座,车身缓缓倒退,又载走几天的记忆,他的烟才烧到一半。瞄瞄腕表,想团友应该已远去,方掏出回乡证走向关口,过了境。

这才发现,罗湖城远比童年的记忆来得明亮,贩卖电子器材的小店外,灯泡绕出不同颜色的字样作招徕。贩卖卤水食品的小店,真空包装的鸡肾、鸭舌在灯泡下堆栈,像个小型菜市场。除了有点局促,胸口有点闷,世界并不曾因他而变得昏暗。他忽然想抽一根烟,距离上一根的时间未曾如此接近,瘾头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踏出罗湖城,在广场的空地上抽。他认为这里没甚么不好的,需要时便掏出火机,名正言顺地抽,用不着像香港那样,得先找个公园,再苦找那片被黄色标贴框起的地砖,跟几个老伯挤在小小的区域里,龌龊地抽。他特意将烟丝拖得很长,像在隐喻心灵的解放。嘴缝溢出的烟雾,很快便融入旁边大巴站的废气。那里热气蒸腾,他的视野被捣散了,捣成流水似的液态,他勉强聚焦,便见远方火车站旁的一列店铺灯光辉煌。由年轻黎耀祥啖食着火锅宣传的玉桂园、朱咪咪作为代言人的爱康健齿科总店,熟悉的名字落在眼前的店铺,教他觉得那么接近,又那么疏远。

路边永远停泊着几辆摩托,排气管不住吐着黑烟,几个聚着闲聊的男人不经意朝他看来,他迅速别过脸去,怕他们会错意,前来兜搭生意。他面向口岸茶餐厅的方向,脸歪得直直的,胸骨下心脏噗通噗通地跃动。想来奇怪,当导游多年,他仍会回避他人的目光,并因别人的注视而感到慌张。初时手握麦克风站在车头,青涩的他只会因座上只看风景而没有抬眼看他的团友感到怨怼,心里酸溜溜的。时至今天,偶有团友从后排座椅引颈注视自己时,倒让他感到窘迫,脑海倏忽一片空白。名胜历史只说到一半,结结巴巴地再说不下去。遇上这种困境,他不敢轻举妄动,要是年份或人名出错,车上隐藏的高人随时会扬言反驳——或许是一个其貌不扬但学识渊博的大叔,或是个社会关注意识强烈的大妈,届时争论只会自讨没趣。他搬出陈套的笑话,那种内地春晚节目里善用普通话谐音营造出来的小趣味,逗得团友欢乐,车厢里的哄堂大笑便把一切蒙混过去。他跌坐回第一排座椅,揩额上的汗,心底有点沾沾自喜的,自以为彰显了港人最自傲的“执生”技能。

他也回避母亲的目光。

虽跟父亲分别多年,她没有少呢喃半天。小时候他还会说些好话哄她,可后来益发觉得,这一切是她咎由自取的。来港初期,每天课后他就赖在窗边,遥望一辆复一辆东铁列车向北行驶。母亲铺好一桌饭菜,不过两碗饭、一碟茄汁焗豆或豆豉鲮鱼炒菜。她未碰过饭碗,只紧紧注视着他,里面散发半怜惜半宽慰的光芒,好像她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过错,需要作恒久的补偿。他在这样的注视下成长,直至开始回避她的眼眸,和她烹调的种种善意。他将一根菜夹进嘴,视线斜落在碟里浮泛的、过于油腻的光,再吃一口鲮鱼,碎骨经腌制而软化,饭后匆匆将自己困锁门后,躺卧一宿。清晨起来,往未曾住过的酒店与团友会合,开启新一天旅程。

旅游巴在路上颠簸时,他会想起悠,并构想她身处的他不曾踏足的地方。他发觉自己越来越像母亲,沉溺在对他方的想象,不曾面对现实,一直如此。

从海旁眺望,只见金紫荆广场和湾仔会展,中环码头的摩天轮缓缓地转、缓缓地转,仿佛这城的生活会因此放慢它的步伐。海越来越窄,但总比他的家大多了。他率领团友,在挤拥的尖沙咀大街上行走,掠过名店大门时,严寒的冷风会送上他汗湿的皮肤。香港就是那么彻骨的冷。化妆用品店外镶嵌了一面面暗淡的黑镜子,他从中看不到自己的脸,只能仰赖手中飘扬的旗子为自己定位。走了两步又得停下,回看团友是否跟上。香港的街道终究与内地不同,购物点之间相距不远,加上交通容易堵塞,徒步行走倒是最省时的办法。

红磡玉石店是例行景点,几个女店员已跟他混得颇熟。说熟也不然,她们只是团友进入展销厅后,他在店面打发时间的对象而已。每次她们都礼貌周到,陈生前陈生后的跟他寒暄着,全然不知他姓岑而不是陈。从她们没法分清平舌音和翘舌音的分别,他便知道这些做内地客生意的招待员普通话其实真够烂的,但他没有纠正她们的错误,任由自己沦得一个平庸的姓氏。店面玻璃柜放着棱角分明的晶石,射灯下闪着淡黄的光,他用手肘支着玻璃,跟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扯谈起来。内容始终围绕销情、天气,是否已经用膳,一些关乎生存的原始话题,仅此而已。直至展销厅大门再度打开,团友纷纷撤出,一个阔绰的太太买了玉镯子,迫不及待套在手腕上炫耀,价钱牌子还未剪掉,悬着手腕处一晃一晃的。几个团友争相围拢观赏,不忘对她的眼光称赞一番。据他的观察,这样一个买镯子的人多是一个没有亲眷陪同出游的妇人,仿佛手中饰物是她仅能依仗的一根稻草,用以填塞旅途的虚空。上车时他如常殿后,团友相继迈上梯级,入座了,他才准备上车,这时肩头被轻轻一搭。他回看,正是买了镯子的妇人。小岑,替我在店前拍个照,我要发朋友圈。她疾步回到店门前,微举着手,手臂悬在半空,确保玉镯能充分地展示,弄得姿态有点别扭。

他能看出,她正向他宣示主权。拍照后回到座位,妇人还因手机宕机而扰攘了一番,连连跟他请教处理办法。小岑你替我看看嘛。没错,他是小岑,不是店员口中的陈生,也不是洋名Tommy。他是个解决问题的存在。她把手机递上,屏幕凝固在微信的开启页面,那幅明亮的月球图,久久未弹出对话列。他其实急于讲解,香港终究与内地不一样,景点之间的距离短,车程时间不充裕,往往争分夺秒。可她腕上的镯子带着浑圆的光泽,教他不敢耽误,唯有关掉麦克风提供协助。

团友在购物点消费,潜规则是导游亏欠他们一个人情。可他们并不知道,在佣金日益微薄的今天,加上“导游阿珍”这类刻薄导游的事件曾闹得沸腾,这套老规矩已然落伍。对于只求底薪的他而言,团友购买多寡没有为他带来多大得益,反倒换来更多后续的工作——她的座位通风系统欠佳,要求与别的团友调换座位;她的膳食要求会在余下的旅程变得严谨,或许顾及她吃素,需要餐馆多为她煮一碟青菜。一天他在玉石店遇见一名同僚,他们不认识对方,仅以胸口上的团章辨识彼此,那是一种职业带来的孤独感。趁团友挤在展销厅,便出外透透气,站在马路旁抽烟。说起购物,同僚捏灭手中烟蒂,跟他分享一则见闻:某团友疏忽把旅途中购买的珠宝遗留在酒店,竟提出全团搜身的无理要求。那时他刚当上导游,听后差点没被浓烟呛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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