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皮龟宅

作者: 程皎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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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那年,我在香港艺术学院念书,艾琳曾是我的编剧老师。初见她时我已觉得这女人不一般,尽管年近六旬,满头银发,却蓄着发尾内卷的童花头,欧式双眼皮藏在猫眼老花镜后,鼻梁和腰板一样笔挺,常穿一身及踝长裙,奇丽花草在她仍保持匀称的腰身上摇曳。

起初同学们都很喜欢她,暗地里称其为“大家姐”。但不到一学期,艾琳的名声就坏了。她上课迟到早退,课间跑去楼下吸烟,常在聆听学生阅读剧本时打瞌睡,点评学生作业又言语苛刻,毫不留情。于是,同学们齐心协力撰写投诉信,一次又一次。三年后,艾琳被学校开除——但此事与我无关,大一下学期我就拿到香港中文大学offer,转去读广告学。

离开艺术学院后,我没再和那里的同学联系。我看不起那些自以为文艺天才的理想主义者——若不是DSE考试失利,我不会委屈自己,跑去那里上学。转学后没多久,我就选择性遗忘了与艺术学院有关的一切,包括艾琳。

1

与艾琳的重逢发生在人流湍急的九龙塘地铁站。那时我刚从中文大学毕业,在一家上市广告公司做市场策划。

“阿荺!”艾琳大声唤我。她还是四年前那样,银发垂肩,五官仍像欧亚混血儿那般凹凸在皱纹间,不过,腰背微驼了,四肢肌肉松懈,装扮也素了,曾经飘逸的热带植物似乎被台风吹走,留下一大片旧旧的水洗蓝,贴在浮肿的肉身上。

“想不到真的是你!你转学的时候,我和其他老师都觉得好遗憾,你写的那个短片剧本,如果拿去参赛,一定能拿首奖。”艾琳对我说。想不到她还记得我四年前的学生作业,我有点不好意思:

“老师,这不值得一提……”

我与艾琳边走边聊才知道,原来她就住在这地铁站上盖的私人屋苑里──那可是豪宅区。而她两年前被艺术学院辞退后,一直做自由职业者。“偶尔给朋友写写剧本,活得下去。”她笑的时候毫不忌讳地露出六颗牙齿,土黄色烟渍若隐若现。当她问起我的近况时,我夸张了一点,告诉她,自己是广告系高才生,还没毕业就被上市公司请了去,马上就要成为资深员工,月入三万有余。艾琳听完,又重复了一次:

“你的那个短片剧本啊,真的很不错,一看就是有天赋的。如果你做编剧,一样混得好。”

这便是她与我那次重逢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2

繁忙工作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两年零三个月后,与我同时入职的同事纷纷跳槽,我如愿以偿,成了资深策划。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主管派我去负责一单案子,拨了三个手下辅佐。我觉得这案子不容小觑,一来它是我升职后主理的首个策划案;二来它神秘兮兮,我司所有人,上至CEO下至清洁阿姨,都与客户签了无条件永久保密协议。

客户是本港知名地产公司汇发,擅于低价收购旧楼,在原本低廉的社区建立高档购物中心、娱乐设施,从而提高那片地区的楼价,再高价卖出。正因如此,汇发在香港的名声不好,它的市场部常与我司合作,拍摄公益广告,维护企业形象。

这一次,汇发集团递来的资料是一条短视频。画面里,一个驼背老人出现。她弓着身子,推着堆满纸皮的铁板车,乌龟一般缓缓挪动。侧面看去,她好像一只行走的虾仁,腰背没了骨头,只有圆弧状的脊背。

这种拾纸皮维生的驼背老人我见得多。香港街头、店铺门口、垃圾桶边,他们时常蹲在角落,拱起圆鼓鼓的驼背,将收集来的纸箱踩扁成纸皮,再拿起打包绳索,将成摞纸皮五花大绑,奋力扔到推车上。年少时我曾问大人,这些老人是因为蹲得太久,所以成了驼背吗?大人却告诉我,要用心读书,以后才不会成为这样的驼背老人。尽管大人的忠告激励我努力读书,但至今也无法解决我的疑惑:到底是驼背的老人都恰好晚年凄苦,必须拾纸皮维生,还是纸皮拾得多,伤了身子,才变成驼背?

我正神游时,视频忽然出现的内容叫一屋子的同事都瞠目结舌:

驼背老人进入僻静小巷,躲在比她还高的纸皮山后,除去上衣,趴在地上,反手向后,狠挠驼背——淡红爪痕很快出现在绵软肌肤;随后她停手,抽取纸皮重重扔向背部。纸皮仿佛受了磁石吸引的铁器,逐个逐个、由大到小,在驼背上站成高塔。塔尖形成时,老人身子瞬间缩小,纸皮层层消逝,最终,出现在画面里的,是一只长约60cm的陆行乌龟。龟似乎刚睡醒,脑袋笨拙又缓慢地转了转,蹒跚迈开干燥四肢,爬向一个被弃置的大沙发底,缩在阴影里。

视频停止,灯光亮了。

“大家不要紧张,在解释老人的变身之前,我先来讲讲背景资料。”汇发市场部的米娅小姐打开投影仪,开始她的演说。

她噼里啪啦连翻几页PPT,五颜六色的曲线和拼图在我眼前像蝴蝶一样飞过——那都是花架子。米娅真正想表达的一言以蔽之:本港贫穷人口中,老人数目高达三十万;其中,每三个老人,就有一个贫穷——而那一个,十有八九生着驼背、拾纸皮维生。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甚么那些拾纸皮的老人,都会生出畸形一般的巨大驼背呢?”米娅发问,眨着圆溜溜的大眼。

我坐在台下有些想笑,她当这里是幼儿园吗?

但下一秒,米娅又吓我一跳:她魔术师一般,从身后的黑箱子里,抱出一只陆行乌龟——和刚刚视频里出现的那只一模一样。

同事们坐不住了,吓得直往后缩。我掐着大腿肉,假装淡定,保持微笑,以不变应万变。

只见米娅将陆龟放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地面,蹲下来对她轻声说:“阿妈,快醒醒,我想同你去饮早茶。”

陆龟仿佛被咒语启动,四肢伸长,龟壳软化,肤色褪浅,还原成四肢伏地的驼背老人。

米娅将食指放在嘴唇前,示意我们安静,然后温柔地扶老人起身,从黑箱子掏出衬衫给她披上。我屏住呼吸,细细观察,只见那老人满脸褶子,好似风干的馒头,但嘴角却流泻孩童般无知的笑意,一双眼也飘忽不定,身子更是玩偶一般,任由米娅摆布——我猜这老人痴呆了。米娅好似背台词一样,附在老人耳边说:“阿妈,你说你有一个秘密要告诉我,是甚么来着?”

老人立马好似见了糖果的孩子,眼睛顿时亮了,转过脸来,调皮地对着米娅勾勾手指,然后又颤颤巍巍起身,趴在地上,拱起后背。这时候,米娅无声地把我一拽,让我跟她一起站到老人身后。我不知道米娅想做甚么,但我能看见,老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重复着视频里的那套动作。当我看到那蜡黄的苍老胴体,浮现粉嫩的挠痕时,我觉得心脏像痉挛一般不适。

这一次,老人没有扔纸皮砸背,而是捏住背脊松懈的皮肉,用力向左右两边撕扯——忽然,驼背裂开,骨肉相连的洞口宛如妖怪张开大嘴,对我喘息。

还不及我作任何反应,米娅就扯着我,大步向前,踏入那驼背上的血窟窿,我也瞬间随她跌了进去。

毫无失重的惊悚感,仿佛一阵微风吹过,我就站稳了。环顾四周,我发现自己正和米娅处于一座复式楼内。客厅方正、开扬,落地窗帘半开,金黄色阳光射进来;水晶灯下摆放白色真皮沙发,围着茶几。而刚刚那老人,则穿着居家服,腰背挺直,迈着轻盈的步子,从客厅侧面的旋转楼梯上向我们走来。

米娅抢在我发问前继续对老人念“咒语”:“阿妈,我想一个人出去行街嘛。”

老人乖巧点头,反手向后,轻轻拧一拧背上的皮肉,那干净明亮的寓所瞬间不见。我与米娅回到了会议室里,老人不在了,只有那只龟,乖乖趴在地板上,望着惊呆的同事们。

3

与汇发市场部开了几轮会议后,我大概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几年前,汇发市场部经理收到一份匿名邮件,说是有办法利用驼背老人和废弃纸皮来做房产生意。起初经理没有理会,不久,又收到视频——就是那老人变龟,人跌入龟壳,并进入复式楼的画面。尽管视频内容荒诞,但看上去真得可怕。谁会花大价钱制作特效来唬弄我呢?无论如何,经理决定见见这人。于是,一个自称是安老院院长的中年女人带着那只陆龟来了。就像米娅示范的那样,院长假扮女儿,骗老人变回人形,打开驼背,并带经理踏进背里的豪宅参观。据院长说,不知这痴呆老人从哪儿得来的办法,每日用纸皮混着自己割下的血肉,扛在背上,砌成驼背,再撕扯驼背变龟,自己的肉体跌入龟壳去享福。驼背越大,龟壳越大,房子空间也越大——但老人承受的皮肉之苦也越多。

此事引起高层重视。他们先是从院长那里高价雇来被弃置已久的痴呆老人,加以研究、调教,将其驼背内的复式楼开发为样板间,又与侦探公司合作,跟踪调查所有拾纸皮的驼背老人。果然,以纸皮砌驼背的技巧,早已在拾纸皮的老人间流传。那些无人留意的角落里,夜色中,总有那么一两个驼得好似虾仁的老人,隐在纸皮山后,变成陆龟,遁入豪宅。

于是,汇发集团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尝试和那些神秘的驼背老人达成合作关系。“至于是甚么样的合作方式,我就不能泄露了,这是商业机密。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我们集团将会推出一系列名为‘纸皮龟宅’的计划,服务包括租赁、旅游及娱乐。而你们要做的,就是以纸皮、驼背与龟宅为主要元素,制作一系列娱乐性强且具有公益性的网络短片,为‘纸皮龟宅’奠定庞大粉丝群。”米娅如是告诉我。“清楚,明白。”我连连点头。按照汇发集团的要求,我和同事马不停蹄地开会、头脑风暴,确定出宣传短片大纲。我们将老人设计成陆龟侠的形象。龟——象征吉祥、长寿。侠——则暗示将驼背幻化为复式楼的怪诞之事是一种超能力。至于那些血肉模糊的脊背、蜡黄苍老的胴体,通通都不能出现。那么,真人动漫的表现形式,最合适不过了。

至于故事情节,可以通俗一点。一个平日看似拾纸皮维生的驼背婆婆,每逢夜晚便化身为陆龟侠,带无家可归者、流浪猫狗等,进入自己的龟壳,同享家的温暖。演员自然不能找那痴痴呆呆的阿婆。必须得是一个气质脱俗,满眼透着灵性,笑起来让人相信即使变成龟,也能活得潇洒快活的老人。

这样的老人,除了艾琳,我不认识第二个。她除了外形出色外,也深谙编剧之道,加上她又那么看好我,说不定不仅愿意友情出演我的广告片,为我司省预算,还能指点我广告剧本的创作。

事不宜迟,我赶紧从弃用的旧手机里,翻出了艾琳的电话,发了信息:“老师,好久不见了!你最近忙吗?我这几天刚好在九龙塘附近工作,有空的话,约你饮茶呀。想你。”

艾琳隔了几个钟才回复:“谢谢挂念,但我已搬家,你来深水埗找我吧。”

“深水埗”三个字令我觉得蹊跷。那可是鱼龙混杂的贫民社区,艾琳那样孤傲高贵的老太太,怎么会跑去那里住?可能,鲍鱼燕窝吃多了,也想体验平民生活吧。再说,艾琳这样的有钱人,在不同地段坐拥房产,轮流住着玩玩,也是正常。于是,我与她约了见面时间。

4

临近深水埗,一股又穷又奸的气味好似幽灵一般,四面八方朝我袭来。它来自南亚人猥琐的扫视,菲律宾女佣摆在石凳上的赤脚,师奶裹在肥腻大腿的渔网袜,独身男人光秃秃的脑袋、凸起的肚腩、抚摸动漫手办女孩的短粗手指,还有兜售十蚊产品的破旧店铺,泛着肉臭味的街头集市……这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安又熟悉,仿佛回到童年居住的佐敦,那里有着和深水埗类似的穷。发霉肮脏的日子熬了我十三年。父亲北上做生意,忽然发财,才带我搬去了珀丽湾,一个可以看到海的高雅社区。尽管如此,父亲仍继续北上,努力买楼又卖楼,不敢松懈;母亲也勤俭持家,严苛待我,督促我学习赚钱的技巧,毕竟还有三个弟弟,靠我去帮忙。

“阿荺!”我听到熟悉的声音,醇厚的烟嗓,透着一股不羁的悠扬。我回头一看,却不敢相信,眼前人就是迎接我的艾琳。她比以前瘦了一圈有余,原本饱满的面颊向里凹陷,双眼皮浮肿在眼袋里。曾经经典的童花头也没了,随意盘起发髻,露出额上的皱纹。原本微驼的腰背,此刻好似多了个小肉团,挤在脖颈后,突兀在棉质T恤里,像个翘首等在幼儿园门口的寻常外婆。

“吃了吗?”艾琳依然笑着,露出愈发苍黄的牙,“我带你去吃点甚么?”

“喔,不了,不了。”我连忙摇头,“我已吃过,今天就是想来看看你。”

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没有提起任何与广告片有关的东西。艾琳也许真的以为我挂念她,一路上牵着我,好似真当我是她的外孙,说说笑笑,毫不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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