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但及

1

唐生见阿曼是在闷热的八月。

站在画前,唐生顿觉思维错乱。阿曼的画风大变,抽象的图案、斑斓的色块,狂野中蕴藏着平和,粗犷里又处处是细腻。一句话,有点肆无忌惮。

一个陌生的、隐蔽的、别开生面的画家正在画布上站起来。他转过头,朝阿曼看。长头发,胡子拉碴,然而在画中,却呈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年轻。

夜晚正在降临,城市就在大玻璃窗后面,对面楼宇里的点点灯火正在吞噬浓起来的夜色。暖色的灯光抚慰地面,落在冰冷的画布上。唐生站在每一幅画前,驻足良久。画面绝大部分是虚的,能看到沙发、家具、花瓶和书籍的影子。一个女人的头发却是半实的,波浪形的长发里有一双惺忪的眼。唐生惊讶于画面的斑斓,带着大海的调调和气息,仿佛还能闻到海的腥味。一旁的阿曼漫不经心,叼着烟斗,一吸一吐间闪出一个个亮点。

“怎么回事,你经历了什么?”唐生问。

“经历了重生,也经历了毁灭。”这样说时,阿曼的眼眶里泛着红。

阿曼住在一间商务楼三层,大统间,空旷,中间还有几根粗大的柱子。这个层面原先做过服装厂的缝纫车间,厂倒闭了,空置了,恢复成原先的毛坯样子,灰白色的水泥墙面和地面成了这里的主色。这几年商务楼不景气,租金不贵,这里成了他的画室。唐生是他最好的朋友,会时不时过来,一起赏画,一起听音乐。音响里放着德沃夏克的《四季》,正像小溪般缓缓流淌。“多么动人的音乐啊,我却一点听不进去。”阿曼说。

阿曼六十五岁了,按年龄可称为老境。唐生是评论家,写过好些艺术随笔和评论,最近想写一个阿曼访谈。眼前的一切令他错愕,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的画变得大胆、前卫,人却消沉。唐生心生好奇。

《四季》一过,阿曼换盘片。“我遇上一个女人,就是这样,发生了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盘片没有放进机器里,而是在手上晃。盘片上闪动的光泽与他眼里狡谲的光泽交织到了一起。盘片推了进去,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缓缓地流了出来。

乐曲声里,阿曼娓娓道出他的故事。

2

理发屋就在楼下底层,我则在三层。

商务楼在嘉兴城东,临外环高架。边上有个超市,还有个热闹的公交车站台。画画累了以后,我有时会去楼下,去那里洗个头。我是长发,头发比女人还长,这个东西看起来飘逸,其实也折磨人。

发廊名称叫“简发”。一进去,里面的人就会窃窃私语,像看怪物一样看我。我长发飘飘,穿着满是兜的肥大裤子、黑色的靴子,我的形象总是如此,可以说潇洒,也可以说邋遢。我从来没有把人家的话当一回事。

发廊是黑白灰风格,灯光柔和又温顺。清一色的黑色转椅、白色小桌,还配了一面墙的镜子,感觉像到了一个现代美术馆。那天,洗完头,吹干,又上了定型水。我跷着二郎腿,看到地面瓷砖上映出自己的影子。我与老板聊,老板挺年轻,八○后,扎一束马尾,一条肥大的裤子上有几个破洞。老板喜欢艺术,这一谈就谈拢了。他说,他喜欢艺术家,凭你那长发就知道是个搞艺术的。那天我们聊了许多,在吹风机间歇性发作声里,我们嚷着嗓子在对话。我给他看手机里我的画。“哇,真不赖,有水平。”他夸我,给我堆上许多形容词。人嘛,天性就是如此,喜欢听好话,喜欢别人拿着轿子抬你。

当时一激动,我就说要送老板一幅画。老板也知道我的知名度,死活不肯,要出钱。最后,达成交易,不收钱,但我可以免费吹洗头发。

就这样,我成了这个店的常客,过几天便会过去。每次一进去,老板就会喊:“曼老师来了。”

女性的手在泡沫丛里搓揉我的头发,我头朝天,听水流从我的发间穿越,享受着我的画延伸给我的那份乐趣。平时画室里只有我一人,听自己的脚步在空荡里迈步,听风声把帘子掀起,看夕阳通过长长的走廊投射到我那杂乱无章的地面。那些书、那些画、那些香烟蒂、那地上的灰尘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现在,这些女孩子的脸就映在我面前,她们离我近,有时清新的呼吸还会冲到我的脸庞。一张张笑脸展开,像花朵一样徐徐绽放。

“曼老师是名人,今天让小吟出场。”有一天,老板这样说。

小吟是店家从上海请来的顾问,负责对这家加盟店进行业务指导。年纪轻轻,就是一个顾问了。我有时会恭维她。“哇,了不得,你一举手一投足,很有范儿。”但她是个冷相的人,你说再多的好话,她也是冷若冰霜,有时还会朝你白上一眼。

但她动作优雅、从容,小剪刀在手里仿佛一台计算机,每一寸每一毫都在精准控制之中。她梳头也有美感,如在抚摸一团流水,有弹性,又有流畅感。即使是一个上挑的动作,也很有节奏。她难得会有一笑,笑的时候脸上会旋出一个酒窝。她的牙整齐,与我那锯齿一样的牙不一样,正因为如此,我会多看几眼。这是我羡慕的牙,白得有光泽,那排牙好像是她的贴身守卫。

她用水清洗、梳理我的头发,平时桀骜不驯的长发在她手里变得柔顺、听话。

吹风机打开,呜呜的热风笼罩头颅时,我闻到了小吟身上散出来的香味。这香味时隐时现,飘忽不定。梳子在她手里,上下翻飞,每个手势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如行云流水。“你能不能说上几句话呢?”有时我忍不住,会这样发问。

“我不会说话。”她吞吞吐吐,一脸不自然。

3

她也住在这个楼,临时租房,在第八层。我们时不时会在电梯里相遇,有时她会捧着一束花,有时提一套新买的衣服。

那天,我邀请她到我画室参观,起先她有点犹豫,后来倒是答应了。一进来就看到了这幅画,画让她止步。一幅裸体画。一个女人,光着身子,斜躺在床上,被单凌乱,边上还插了一枝枯瘦的干花。这是幅老画,已有六七年之久,女子睁着一双惺忪的眼,似在看人,又非在看人。我看出她的心理,有点胆怯,好像这屋里布满了陷阱,一脚踏进来就会沉沦。

对于我而言,有的只是艺术。如果看到了黄色,那说明修养不够,这是我以前到处宣扬的观点。

小吟脸红了。我没隐瞒什么,我说这是我画的,叫了一位模特,付了一万块钱。“哦,这样啊?”她的脸依然红着。我解释说:“不要想歪了,这是艺术。”“可以这样啊?!”她还是这样问。

我吓到她了。她肯定想我是个流氓,是个有点文化的流氓,我猜当时她就是这样想的。

她很年轻,二十五岁,比我小整整四十岁。后来呢?正好有朋友过来喝茶。有人来,她就没了羞涩,可以说那个朋友救了她。后来她就很自然了。我们三个人就坐在门口,那时黄昏正在降临,夕阳照在我画室里,风也从那里一阵阵吹来。我们喝咖啡。我就与朋友谈艺术,她不插嘴,就在一旁听,听得很认真,也很好奇。再后来,她一个人参观起来。其实我这里还有好几张裸体画,她便一一欣赏起来。还问我能不能拍照,我说可以,我的画有版权,照片没有,你想拍就尽管拍。她就拿着她的手机拍了好一会。后来,就看到了沙发上的吉他,这是我平时放松自己的时候弹的。她抱起吉他,拨弄了几下,一段优雅的旋律就出来了。我说好啊,继续弹。她腼腆一笑,继续弹。她有乐感,她说是她小时候上兴趣班练出来的。

其实,美容美发,从严格意义上说也是艺术,只是我们没有这样去定义而已。她弹了好几首,很有味道的。就是这样,她就坐在那靠窗的位置,面对夕阳,很轻柔地弹。小孩般纯真,我喜欢她投入时的那种状态,有一种古典之美。

4

我们这幢楼建了十多年,外表看起来像个折扇,两边伸展,其实里面问题很多。底层的大堂,原先有物业,现在撤了,雇了一个老头在看管。他也不管,整天低着头在看他的手机。有时用电饭煲煮肉,弄得大堂都是那该死的红烧味。他还养了一条狗,狗倒是不吵不闹,一看就知道是条笨狗。

倒是这个电梯时不时会罢工,作弄我们。那是个杂牌电梯,嘎吱作响,有时还会晃荡一下。大堂里,经常会立一块牌子:电梯正在修理。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常事,已见怪不怪了,好在有两部电梯,彼此轮换,互帮互助。那天中午,微风送爽,底楼大厅地砖散发出冰凉的光泽,我一抬头,恰巧遇到小吟。她塑料袋里提了一包东西。“噢,美女。”我叫她,她则轻轻地叫了声曼老师。

电梯张开双门,一股空气涌出,把我们两个一下子拥进了这个巨大铁罩里。我们分别按了“3”和“8”,电梯发出嘎吱声,像是坐着轿子让人抬到山上。

当抵达我那3层时,灯歪歪扭扭,闪了几下,突然暗了。那铁罩抖了抖,竟停了。我的心咯噔一下,明白发生了什么。里面乌黑,整个铁箱一动不动,像个喜鹊窝一样悬停在空中。“是不是出故障了,是不是?”我听到小吟惊恐的声音。

“出了点差错。不要急。”我故作镇定,在口袋里掏手机。

手机的灯光放了出来,两个沉重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胡乱地倒映在脚边。按了按钮,一动不动,按钮像是死了一样。“看来老天要让我们好好憩息了。”我开起了玩笑。

“这个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她缩紧身,脸上满是惊恐与不安。

“没事的,一会儿就好。”其实我也不知道会如何。我只是想让她放宽心,急也没用,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冷静。

想拨电话,手机竟然没信号。手机成了摆设。我开始敲电梯门,想用大嗓门引起人们的注意。“有人吗?电梯坏了。”我重复着这句话。

我的声音粗犷,回落后依然静默,电梯外根本没人理睬我。我的手机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亮的时候,我能看到她的侧影,她紧靠着电梯不锈钢光滑的后背,时不时闭上眼睛。我不忍心看到这一幕,又关了手机。轿厢成了一个古怪的世界,我与她被圈在里面,动弹不得。里面很静,只听到她的喘息声,这声音此刻听起来有点粗重。我还闻到她身上的一股香水味,香水味里夹杂着一点柠檬味。当然,还能感受到她的热量,隔着黑,热量就像一团影子那样存在着。

“你不怕吗?”她低着声问。

“不怕。怕也没有用,这个时候就是要想办法。”我再度亢奋,叫喊着,拍打着,电梯的钢板回应着我手掌的强击。我一喊,她就缩一缩,好像我的声音里带着刺。

静下来时,又恢复到了黑暗。香水味好似更浓起来,在我的左侧,能感受到她的不安。

“跟你说个事吧,我年轻的时候去山里做知青。有一天晚上,突发洪水,你知道山洪是很猛的,一下子冲来,会把村庄都给冲没的。我刚从屋里逃出来,那洪水就来了,裹挟着我朝山沟里冲。我就在洪水里,我想这回完了,死定了。结果老天没有让我死,我被一块大礁石给救了。等爬上那礁石后,我就知道老天不收我,还没有到时候,没轮到我。人就是这样,经历过生死,就不怕生死了。”我说的时候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想用这样的办法化解她的紧张。

在被困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就不停地给她讲故事。断断续续,不完整,但至少能缓解她紧张的心。

“没事的,你放心,肯定没事的,一会就有电梯公司的人来了。”

后来,电梯口终于有了声音,他们贴着门与我们对话。被解救出来时,我当然没放过电梯公司的人,对着他们一顿狂吼。“狗屁电梯,狗屁维修,你们尽是一堆烂货。”

在好不容易亮起来的光线里,她拉住我,怕我上去与他们干架。其实,我不会。我只是发泄一下而已。

转过脸对着她时,我又是一张亲切的脸。“说得没错吧,死不了,一切都会没事的。”

“真幽默,还好有你在,否则早被吓死了。”有了这次经历,我们就多了层亲密。

5

不敢乘电梯了。她说这是个铁棺材,这个比喻形象,也有趣,惹得我哈哈笑。

她每天走八楼,走上,走下。为了少走,她就尽可能减少进出的次数。“真讨厌。”她说。

我还是乘那玩意,它越是有事,我越要乘。我说没事,怕什么?她说我是男人,她不行,她还是怕。

她会时不时到我这里转一转,没有任何目的,或许只是走累了,需要中间找一个停靠的点。我这里变成了她的驿站,她会顺便拐弯到我画室。她会坐一会,弹一会吉他,或者静静地看一会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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