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月球 (中篇小说)

作者: 尚未

1

我,陈金银,四十五岁,超市理货员。百无聊赖时,喜欢刷小视频熬钟点。

人啊,要靠盯着小视频才能消磨时间,也快活到头了。大道理我懂,就是把控不住,或者说不想把控。

明知不该为偏要为之,自己都觉得贱兮兮。

小视频的确诱惑人。想看什么,大数据就给你推送什么,比通房丫鬟还体贴,你只要像须鲸那样张大嘴巴,鱼群就会哗啦啦冲进肚里,使你产生满足感、愉悦感,如痴如醉。然而,我终是发现,哪怕刷再长时间,手机一放下,脑子里就成了空的,白茫茫一片,像下过一场鹅毛雪,那些活色生香的人物、事件,没在记忆里存储哪怕超过五分钟,仿佛一个人站在山巅俯瞰红尘,极短时间内,四季轮回,万物沧桑,如光影掠过,似惊鸿一瞥,却跟你半毛钱关系没有,你还是那个孤独的你,唯一收获的,是内心愈加迷惘。那些迷幻之光,将你的清醒也偷偷掳走了。

我,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手机,各种电子元器件组合起来的机械。本质上,都由各种原子构成,但如今它要控制我,一个死机器要成为我的主人、操控我的思维,硅基的东西要侵蚀碳基生命的长度。

这就有些可怕了。

我打算少刷小视频,干点有意义的事儿,又发现如此的话,日子更无趣了。

我不抽烟,受不了烟呛;酒喝不多,三两正好、五两放倒;不爱运动爱睡觉,若是无事,连睡十个小时美得很;在一家连锁超市干了近十年,没人喜欢也没人讨厌,没老婆当然也无儿无女;身高一米八,体重五十五公斤,瘦得像竹竿,好在是挺立的竹竿。我这样的男人,自以为还不错,若不幸殒命于地震、洪水这样的天灾,充其量是死亡数据中一个小小的自然数。

没人关注我的存在。

想到这一点,顿觉不爽,小视频也不香了。

超市同事问过我一个很无聊的问题:如果有来生,你想做什么?我急忙摆手制止:“没有来生,谁都没有。”同事是头犟驴,仍问:“是说如果,如果一下能死啊?”我笑了,想了想,望着货架上五颜六色、样式奇异的各类方便食品,说:“那我就做一颗柯伊伯带的小行星,比苹果大就行。”同事先是一愣,问清啥是柯伊伯带后,嘎嘎大笑起来,完全暴露了拔掉四颗智齿、两颗槽牙的口腔。

日子有些极端,是那种苗子栽进盆、百天不见长的极端,或者说刚发芽就望到了凋谢的极端。好在,床头还放着霍金的《时间简史》与《果壳中的宇宙》,它们像生活中最后的两块压舱石,在我即将倾覆于无边无垠、无聊透顶的死海之际,偶尔能露出水面呼吸一下。

又是单调乏味的一天。

下班前,经理通知所有员工开会,引起大家不满。

对我而言,回家早点晚点倒是无所谓。

经理是个五十岁出头的谢顶男人,鸭梨形脑袋,越往下越饱满,似乎头部的所有脂肪都堆到了下巴上。“长会短开。”他说。

我身后,有人长吁了一口气。

“近半年,咱们的经营状况很不乐观,既然不能开源,就只能节流。”经理用睥睨天下的眼球骨碌了一下众人,“今天,还要裁员一名。”

两个胖胖的姑娘将头埋了下去。她俩平日还算勤勉,但顾客体验不好,推销分管商品时,不靠前还好,笑眯眯靠上去,顾客干脆推着购物车走了,业绩怎么也上不来。

我也为她俩担心。

“经考虑,决定请柏悦先回家休养。”经理说完,挥一下手,转身走了。

我身边的柏悦瞬间蒙了。再看,眼圈红了。

柏悦小我一岁,来超市上班比我早,人也不算瘦,属于那种白净圆润型的,丈夫早年嗜酒好赌,几年前得肠癌死了,独自拉扯一个读高中的女儿,生活不易,对这份工作很在乎。过去顾客不多时,她也从不偷懒。去年冬天,雪后骑电动车摔了一跤,右膝盖受了点伤,一直没好利索,走路有点慢,不忙时,会找个地方坐一坐。在我看来,她是个好员工。关键是,她若失去这份工作,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想再就业,很难。

没了收入,她和女儿怎么活?

我跟柏悦很少交流,算不上朋友。可我是个联想丰富的家伙,路见一片秋叶就能想到整个冬天的冷,还是个一旦冲动就按捺不住的人,为此吃过很多亏,却本性难移。

“牛经理,干吗辞柏悦?”我冲牛经理油亮的后脑壳喊。

脚下像被绊住,经理的身子猛地一顿,回过头来,“怎么,你有异议?”他竟然笑了。

当然不是好笑。

“柏悦干得好好的。”我涨红脸说。

“总要辞一个。”经理仍在笑,下巴的肉在痉挛。

我一时无语。

“没事找事。”经理的脸绷起来。

“辞我吧。”说完这句话,我的腰板直了几分。

身旁,柏悦愣了一下,急忙拉我衣角。

“……正好我要出去旅游。”我胡诌道。

2

我的确想去远方看看,哪怕是穷乡僻壤。

一个人在固定模式中待久了,会成为生活的奴隶,不是自己在生活,而是生活在驱使自己,这就索然无味了。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万一我不是那个生之徒呢?我已经弃四奔五,再过个二三十年,或许这个世界就没我了,我成了空、成了无,过去经历的、接触的、感叹的,对我而言也都成了空、成了无。空对空、无对无,没法想象,太诡异,也太悲怆。

拎着一只塑料袋,我慢吞吞地出了超市。

袋子里放着水杯、墨镜、钥匙、超市工作服——我想还给牛经理,人家不屑一顾,我只能带回去。空中飘着细细的雨线,糊在脸上凉丝丝的,不知何时下起来的,将多日的暑气压至地表,顺着下水道流走了。我仰头望了望不甚明朗的天空,心想真是个好日子,回家坐在阳台上喝二两小酒,看看楼下匆匆而过的行人,晚上再刷刷手机,不用听着闹铃起床上班,可以睡个安心的懒觉,该是很美。至于出去转转,到底该去哪儿转,兜里的钱够去哪儿转,还不是我关注的重点。

来到车棚,用遥控钥匙找到我那辆爱玛电动车,将袋子放进车筐,戴上头盔正准备拧电门,有人在我头顶轻轻敲了两下,用的是指甲,像是从云端传下来的声音。

回头一看,是柏悦。

“谢谢你啊,金银。”柏悦苦笑。她的眼圈仍红红的,衬得脸庞愈加白嫩,一点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微胖有微胖的好处,胶原蛋白多;在超市干有超市干的好处,风吹不着日晒不着。

“为什么?”我拧开电门。

“没有你,我可能丢掉这份工作了。”柏悦垂手站立,呆呆地望向我,像个委屈的孩子。她今天穿的是米色裙装,裙摆很长,几乎到了脚踝,使她看上去不仅不显胖,还将丰满圆润衬了出来。

“我早不想干了。”我说。

“才不是。”柏悦的眼睛又潮了,“你是可怜我。”

“胡扯。”我嘿嘿笑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哪里可恨?”

“可恨?”柏悦有点蒙。

“早点回去吧,”说着,我上了电动车,“天儿不好,回去给孩子做点好吃的。”

“她这学期住校。”柏悦解释。

“哦,那你也早点回去,好好歇一歇,明天还要上班呢。”

柏悦没动,伸手攥住了我的车把。

“有事?”我纳闷。

“急着回去干吗?”

“不回去又能干吗?”

“请你喝酒。”她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急忙从车上下来:“省点吧。”

“又不是请你吃大餐。”柏悦笑了。她笑起来蛮好看,眼睛弯弯,嘴角翘起,像个孩子。

“我肠胃不好,澳洲空运的大龙虾消化不了……”

“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贫嘴啊。”说罢,没等我再说啥,柏悦骑上自己的电动车,前面带路去了。

女人请男人吃饭,但凡脑袋没病,最好痛快答应。

冒着蒙蒙雨丝,我乖乖跟着柏悦左拐右拐,骑行十来分钟,进了一条距她家不远的巷子,选了个略显安静的烧烤店。柏悦说:“平时这家都在店外摆桌,天儿不好,人也不多,屋里雅间清静。”路上我就决定了,无论她请我吃什么,不能让她结账,这是我的倔强。至于环境,不在我考虑的范围。进店后,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服务员笑着迎上来,将我俩引进一间有窗户的雅间,墙上还挂着一台不大的液晶电视,正开着,是央视纪录频道,但没有声音。柏悦点了几瓶啤酒和杂七杂八的烤串,服务员就出去准备了。屋内,除去空调的送风声,只剩下我俩喘气的动静。

“一个服务员,也会关心天下大事。”我打破了安静。

“啥?”柏悦不解。

“服务员刚才看的。”我指指墙上的电视,没话找话。

“你热不热?”柏悦问。

“还行。”

“我有点凉。”她说。

我找到遥控器,将空调关了。“我也是,假怕热,真怕冷。”我想叫服务员把电视也关掉,被柏悦拦了。

“开着吧,又没声,当画看呗。”她先为我斟了茶。

“怕没话说?”我问。

“乱敏感。”柏悦笑了。

还是有些冷场。同事几年,我只晓得柏悦的大致情况,想来她也如此。可能是灯光不甚明亮的原因,也可能是窗外丝丝细雨的渲染,坐在我对面的她,看起来比平日多了几分女人味,我是不婚主义者,但不妨碍我近距离欣赏一位异性。柏悦的眼睛很亮,很干净,让人不敢久视,唯恐被误解。

服务员很快将两盘凉菜、六瓶啤酒放在桌上,缓解了屋内的气氛。

“我最多两瓶。”说着,我先给柏悦的杯子倒满了。

“这算不上酒,瓶里装的,是另一种生活态度罢了。”柏悦说的话,令我迷瞪了一下。过去,在我眼里,她只是个话不多的超市员工。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接话说。

“我几乎没醉过。”柏悦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她仰头的那一刻,很果断,很决绝,仿佛真的将另一种生活灌下了肚。

她对我不设防,我不能再装下去,也一口气干了。清爽,瞬间蹿遍全身。柏悦竟然喜欢喝急酒,好像就为了微醺的感觉早点到来。没说几句话,我们已经数杯下肚。我的脸很快红热了,柏悦却没啥反应。这让我心里踏实了些,起码接下来再发生什么,我的罪过会小点。

“你想没想过结婚?”柏悦递给我一串烤肉,问。

我一愣,目光僵在了电视屏幕上。那里,正在播放神州十五号准备发射的镜头,我笑着站起身,手动将电视声音调了出来。“看看人家过的啥日子。”我似乎在跟柏悦说,又像自言自语。

柏悦没再追问,也侧了身子,看画面。

镜头切换,一个干练的女记者在说话:“2022年11月29日23时08分,神舟十五号载人飞船由长征二号F运载火箭稳稳托举,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一飞冲天,将费俊龙、邓清明、张陆三名航天员送入太空……”

“半年前的事儿,现在神十六都发射了。”柏悦淡淡地说。

我不禁一愣。

3

关闭电视,坐回来,身体一放松,我有了晕乎的感觉。

终于可以大胆地盯着柏悦说话了。

“婚姻,喜欢相互折磨,不太适合我这种人。”我端起酒杯,朝她晃了一下。

柏悦淡然一笑,拿起面前的杯子,跟我碰了下。“叮”的一声,像敲击玻璃世界的入口。

“其实吧,把一个男性和一个女性长期捆绑在一起,不符合自然规律。”她缓缓说。

才下肚的酒直冲我大脑,那里一片斑斓的泡沫。“你的意思?”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嘴。

“可别多想啊。”柏悦又微微一笑,叹了口气,脸上终于起了红晕。“我早想好了,等姑娘大些,不用我管了,就去一个冬天也不冷的地方,买个小院,养条狗、几只鹅,自己过清静的晚年生活。”

“病了怎么办,动不了了怎么办?”我故意问。

“有他人在,你认为就一定能解决这些事儿?”柏悦反问道。

“你算是替我回答了。”我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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