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世界里有许多树……”

作者: 饶翔

2023年的初冬一个寻常的日子,一个叫汪海英的女人和一个叫雷兴东的男人,邂逅在南方小城的湖畔度假区。她是本地人,他是北京来的游客。她是退休的小学数学教师,在此参加学校为退休教师组织的休养,住山坡下的民宿;他职业不明,来此开会,住在山坡上的五星级酒店。她59岁,而他自称60,处于从盛年转向暮年的微妙年纪,但两人的状态都保持得很好,跟拉胯和油腻等词均不沾边。她一直单身未婚,而他离异单身无子女。

小说《许多树》的主体部分,讲述的便是这样一对男女在偶然相逢后相处的一天里面发生的事。清晨,两人不约而同在雾气缭绕的湖边看风景。这次是她在看他——“年龄与她相仿,或许比她大一些。穿着藏青色的套头毛衣,搭一件米色薄呢夹克衫。靛蓝色牛仔裤,运动鞋。他步伐稳健,腰板挺直。”早餐后的上午,她换上一件真丝米色印花连衣裙,手持羽扇,在一架录音机的伴奏下跳了《橄榄树》。这次是他在看她——“他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津津有味地看着她跳,心里有一股浪潮拍过,就像湖里的浪花拍打岸石。”“他把手拍得比任何人都要响。”

两个互有好感的男女就这样认识了,甚至带有一点就他们这个年纪来说不太容易产生的一见钟情的感觉。在同事的“助攻”下,她和他开始了第一次约会,共进午餐。应该说,起初两人内心对这段关系的发展抱有期待,那么,他们会如愿开启迟到的黄昏恋吗?这或许是读到此处读者庸俗的期待——他们至少看上去是登对的,是美好的、养眼的一对。然而,叶弥毕竟不是位通俗作家,她不打算写一个甜腻的爱情故事,她要发挥优秀小说家的才能,调动两位主人公打一场短兵相接的心理遭遇战。而实际也应该是如此——两个生命已过半坡的男女,携带着各自丰富的人生阅历,怎么可能如青春儿女那般容易被激情和荷尔蒙冲昏了头脑?

午餐间,两个成熟男女开始了带有试探意味的交谈——他显然是更有经验的那个,以退为进,以守为攻,诱使她说个不停,而她出于自尊或矜持,决定不问他的底细。她向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自己的人生不同阶段,吐露了真心话——这在成年陌生男女的交往中,算不算大忌?而他对她居高临下的、敷衍的赞美和肯定,使她感到沮丧。结账时,她甚至没有兑现一开始就提出的、被他肯定具有“时代精神”的AA制。显见这第一回合,她输了。

午休后,他继续诱敌深入,邀请她一起晚餐,并提议在晚餐前的时间到他住的宾馆去泡温泉游泳,她不会游泳,于是他更有了绝对的主动权。这一回,两人褪去了种种外在的社会包装,近乎赤裸相见。这是容易产生浪漫情绪的时刻,“晚霞中灿烂有力的粉红色正在高歌一曲,洁净透亮的冰蓝和粉蓝如花一样绽放”,他向她展示着健硕的身材、帅气的泳姿,展示着男性魅力和个人光彩。这使她有些意乱情迷,他提出教她游泳,她无力拒绝,近乎沦陷。肌肤之亲之下,事情似乎朝着一个更加亲密无间的激情时刻发展。“晚霞还在改变,妖娆的紫色覆盖了粉红和蓝色。”晚霞就是她的心。就在这心醉神迷、心旌摇荡的时刻,作者“扫兴”地按下了制动闸。他如胜券在握的猎手,在得意忘形之下,一个略显轻佻的肢体玩笑突然惹恼了她。她扬长而去,没有和他一起吃晚餐,第二天也没有告别,就此分道扬镳,回归陌路。

两人的关系戛然而止。而作者,或者说那个拥有全知的上帝视角的叙事者,却告诉了我们两位主人公自己都不知道的前缘——整整40年前,19岁的她穿着40年后还穿着跳舞的那条真丝印花连衣裙,走往相亲的路上,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怪风掀起了连衣裙,拘谨的她慌乱掩裙的样子,被站在路边大宅子二楼的他尽收眼底,他向她抛出了两样东西:烟头和紫玉兰花。他这也许是无意的行为却改变了她的一生:她放弃了相亲并搬出巷子里的大杂院,开始了艰辛的人生跋涉,“从19岁那年到现在,她从没有停止过前进的脚步”。尽管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家乡的小城。

是的,至此,这仍然不是一个爱情故事,不是一个缘分天注定的故事,而是一个生命故事,成长故事。40年前,他对她的观望,她对他的回望,我们可以将之视为拉康意义上的“观看”或“凝视”。拉康将“凝视”定义为自我和他者之间的某种镜像关系,“凝视”不是字面上所呈现的被他人看到或注视别人的意思,而是被他人的视野所影响。拉康认为,在想象的关系之下,自我如何看待自己的立身处境,是经过他人如何看待自我的眼光折射而成。她借由他的凝视——他以来自大地方的优越感鄙夷小城市缺乏时代感,使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生发出了追赶时代改造自我世界的愿望。“他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崇高的象征物,一个神圣的目的地。这种感情有点像爱情,又有点不像爱情。有点像竞争,也有点像人生的阴影。有点像无价值的某种自卑执念,有点像价值连城的自我实现。”而这种自我实现的愿望使她付出了大半生的代价——小巷姑娘的凡俗市井的安稳和幸福,按部就班的贤妻良母的生活。在一个小城,作为女性的她,个中的艰难困苦在文中仅化作那“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然而,也正是这种愿望,使她“紧跟时代潮流,她永远在学习和充实”。“她的人生起起伏伏,不论是输是赢,她都在努力地活出精气神……”

另一方面,“凝视”携带着身份意识、权力运作和欲望纠结。观看者多是看的主体,也是权力的主体和欲望的主体,被观看者多是被看的对象,也是权力的对象、欲望的对象。正如40年前,他来自首都北京,站在姨妈家的民国式大宅楼上俯瞰她;她从小城的小巷深处走来,“脸上浮现出傻乎乎的笑容,一副见识少的纯真模样”,抬头仰视他。他轻佻地抛向她的两样东西,既彰显权力,也流露欲望,“一样是香烟头,表明两人之间的差距,这差距让她的自尊心受了伤害,所以她要用尽全力拉平差距。另一样是紫玉兰花,花朵表明他对她的爱慕。来自高处的爱让她感到无比荣耀”。那天她穿的那件“印着一大堆线条轻浮而平庸的紫玉兰花”的连衣裙,40年后她依然在穿着。40年后,他们又相遇了,可他们依然不能平等,就如她住山坡下的民宿,他住山坡上的五星级酒店。他称赞她改变人生的努力,称赞她保持身材的自律,然而,“每一次的夸赞,都与她的期待背道而驰,都会让她不由自主地自卑一下,使她的叙说像一种自我证明,也像是一种迫不及待的浅薄的炫耀。而说得越多,无奈的意味也越明显,对自我越发不能肯定,而他的附和更多的只是表达一种礼貌。她忽然感到自己说的话没有价值,甚至觉得自己以往的人生也没有价值”。难道她这么多年的努力就是为了他这敷衍的赞美吗?他的肯定里面不是仍然包含着一种居高临下吗?或者说,是否此刻她才意识到,当年她对那个站在高处的小伙子(及其背后世界)的向往和追赶中,其实已经包含了对于这种不平等的默认。一如那两株树——杂院里的栗子树,那象征一种鸡零狗碎、斤斤计较、目光短浅的市井生活,而私宅里的紫玉兰树,则象征了雍容高贵、宽广大气的天地,使她心生向往。她要告别栗子树,奔向紫玉兰。于是,“她塑造了自己,也限制了自己”。

然而,在与他不欢而散的那个夜晚纷乱不堪的心绪中,她突然心念一动,走出屋外,在月光下,看见了许多树:柘树、白皮松、蜡梅树、老槐树、黄杨古树、大梓树……不只有栗子树和紫玉兰树,“她的世界里有许多树,它们全都挨在一起。挨在一起,一时就分不清它们的高低”。这“许多树”让她迎来了新的启悟——“我才不管别人找不找我,我继续走我的路……我要见识更大的世界。”

如果把《许多树》读成一则寓言启示,那么它不仅是关于两性的,关于人生的,也是关于时空的——1983与2023,小时代与大时代,小城与首都,地方与世界……叶弥在一万来字的篇幅中,尽展短篇小说“以小见大”的艺术魅力。

作者简介:饶翔,文学博士,《光明日报》高级编辑。兼任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中国作协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等。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评委。出版文学评论集《重回文学本身》《知人论世与自我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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