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人生的大风,吹向树

作者: 贺嘉钰

电影《公民凯恩》中,伯恩斯坦有一段关于“记忆”的独白是这样的:

一个男人往往会记得很多你以为他不会记得的事情。就拿我来说吧。1896年的某一天,我乘渡轮去泽西市。我们的船离岸的那一刻,另一条渡轮正好靠岸。我看见那条船上有个女孩儿正要下船。她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打一把白色的阳伞。我看见她的时间不过一秒钟,而她根本没有看见我,但我敢说自此以后每个月我都要想起她几回。①

一种接近永恒的纯真与抒情在这一秒中升起。像一封永不投递的信,这个瞬间,将收藏在一个人只属于自己的生命时间。它光洁、安静、小心翼翼,并不参与日常的逻辑,也不更改生命的轨迹。

然后,说说我们的故事。在伯恩斯坦领受一生铭记瞬间的八十七年后,1983年,中国南方一座小城,十九岁的少女汪海英走在小巷里。忽然,大风将她的连衣裙掀过膝盖,她一阵局促,环顾四周,一个年纪相当的男孩正站在面前二楼阳台上看着她笑。他看见了她的尴尬和美丽,那个笑里,混杂着欣赏和打趣。四十年后,两人在小城再度相遇。她穿着十九岁的连衣裙在人群里舞蹈,他出差,偶然路过,为她的美丽再一次驻足,微笑,请她吃饭,命运漫长的轨迹如此轻易地交集在了一起。

为什么她穿得上十九岁时的连衣裙呢?因为刮起狂风的那天,二楼男孩看着她,扔来了两样东西,一个烟头,一朵玉兰。他注视的目光与两样东西的抛物线,仿佛提引木偶的细线,从此安在了她身上,往后人生,不曾卸下。男孩的面容、他身处的宅院以及那一眼深深的注视,让她在一瞬间看到另一种人生的可能。那天她本去见相亲对象,这场大风,吹得她偏离了小城女孩的人生轨迹。从此她一直向上,一直优雅,一直奔着理想生活去,别人看她“老是抓不住重点”,她说,“我这大半辈子的重点和别人不一样罢了”。

小说里隐去了一个女人要多勇敢,才能在一座闲言摩肩接踵的小城里始终朝向理想,成为自己。当越过人生的山丘,周遭人事潮水般降下时,只有她,还保持向上,葆有十九岁时的纯真。她也曾在“下海潮”中去深圳创业,又回到小城,也经过人生种种,只是爱情作为某种绝对,一直缺项。她似乎遍历,却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打开和释放过自己。可另一角度看,她又几乎才是一个完全打开和释放着自己的人。

四十年后再次萍水相逢,差一点点,她就要向一个陌生而改变了自己一生轨迹的那个人,讲出她为何不甘心在一片平庸中溶解自己,讲出唤醒她的那天与那场大风了。然而,男人泳池里的鲁莽玩笑与那句“你怎么会看不到我?你真奇怪”再一次大风般将她吹彻。他们的交集戛然而止。

他不知道自己改变了她的一生,她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四十年前站在二楼的男孩。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夜晚,看着窗外的板栗树与玉兰树,它们站着,有一百年了,它们其实离得那样近,可是漫长时间里的大部分时候,它们站在两个世界。

叶弥的短篇小说《许多树》以两次相遇勾勒一个女人黑色幽默般的半场人生,讲述了少女时代的一场大风如何吹彻一个人的灵魂并不曾在她身上停下,映照着时代落在不同人身上显出的参差,并写下与城市的进程和变迁之剧烈相比,更深彻与坚固的,恐怕是人的不变。

读小说时,那浮游于故事的一无所知与一往情深让我好几次想起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不过,与伯恩斯坦的记忆、与陌生女人的告白都不同的是,叶弥以汪女士的“不甘心”“不屈就”,写她如何保全并创造一个完整自己的同时,还写出了一些凛然又坚硬的现实。比如旁人的“看”,比如汪女士对自己无时不在的“审视”,比如显而易见的两两出示的对照装置,这些都让这个短篇不只关于个体情感,还诉诸着对时代、阶层、命运这些大命题的反思。写到这些时,叶弥的一支笔是旁观的,冷峭的。

当叶弥将两两对照——小城与北京、大杂院与小洋楼、喋喋不休而拘谨与适时沉默而胜券在握——并置一起时,这样的平行出现太过明显,以至于,我想,这当然的作者设置,亦是她知道我们将如此条件反射地读解,这样的文学反应过于直线了,那么,能不能跳出被设置覆盖的部分,看看作者,看看这个小说,还要和我们谈些什么?

让我们回到小说最初的地方,来看看“树”。我喜欢这个小说的名字,“许多树”。

小说里的“树”,是这样一次次出现的:开篇写,“气候、食物、房屋的高度,甚至路上铺什么样的石料、长什么样的树,都会影响一个城市的格局与人的身心”;接着,是小洋楼里的“百年紫玉兰”、院外的“寻常香樟树”以及她长大的大杂院的“百年板栗树”;然后是四十年后,她跳着《橄榄树》时被他看见,约她吃饭的中午,他站在“一棵古老的大麻栎树下”等待,“如一幅剪影”;到了从泳池出来的傍晚,他为缓解气氛提议去“大榉树”下的椅子上看会儿晚霞,她果断拒绝;接着是夜晚,她在某种恹恹里,看到了民宿外月光下的许多树,“她甚至能看清每一棵树的叶子。也许是山地的缘故,这里的树真是不少,柘树、白皮松、蜡梅树、老槐树、黄杨古树、大梓树……”;最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回到自己的窗前,她看着“楼外有两株老树”,“她每时每刻都能看到这两棵挨在一起的树”。

是的,许多树。

这个被模糊指望驱使一生、被自己不断向上的力量所托举的女人,一直在生长,冥冥中,她几乎遵循着一棵树的生命方式。叶弥在这小说里创造和凝视的,是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她偏离了“轨道”,但创造着自己,她让一生都穿行在林木中,重逢与相遇固然很好,但没有结局一样很好。因为,她生命里那些高高低低的许多树,一次次到来眼前,被她看见,就是答案了。

这些天我读唐诺的《求剑》,正好看到一句话,想把它送给汪女士,因为这也一定是她所笃信:

“树必定就是城市里面永远最好看的东西,没有之一。”①

作者简介:贺嘉钰,青年学者,文学博士,纽约大学访问学者。研究中国当代诗歌史,兼及小说诗歌评论。著有评论集《等光来》,研究文章发表于《文学评论》《文艺争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凡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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