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有光的地方(短篇小说)

作者: 黄惠子

沈月珍一进网点,人们都瞥向她,暗自打量,或窃窃私语。她不紧不慢,从大红布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大堂经理,取钱。

大堂经理小叶的目光,从沈月珍落向纸面,那是一张保单。小叶稍一皱眉,很小心地说,阿姨,您这还没到期,就要取?

我急用钱,我家他,病得要死啦。沈月珍仍不紧不慢,平和表情里,露出轻微雀跃。

小叶见状,领沈月珍进入理财室,来到焦娇面前。阿姨,这位是理财经理,请您在这里办理。说完,小叶冲焦娇一个假笑,逃也似的,从理财室消失。

理财经理焦娇,刚远远瞧见沈月珍,好似一位老格格,自清朝后宫,穿越至银行大门。近在眼前,才将她看仔细——六十来岁,偏瘦,脸小,还算眉清目秀,看得出年轻时,容貌应该不错。如今,失却光泽的脸上,深浅皱纹显见,整个人又实在太花太艳,一身姹紫嫣红古装,花丝巾,花发卡,花白头发扎成俩小辫,辫绳也五彩缤纷。

焦娇瞅见保单,心里同样忐忑。一听沈月珍描述,她马上明白,两年前,沈月珍来存五万元定期,当时的理财经理,为完成任务,劝其换这款保险产品,话术无非是,和存款一样,无风险,利息更高,云云。沈月珍听信,当作新型定期存款,一次性购买五万元,三年期。

眼下,沈月珍丈夫病重,急需手术费,她要提前支取这五万元,以为损失的只是利息。她不知道,自己手上是保单,提前退保,连本金也要受损。

按惯例,先拖延时间。焦娇保持微笑,假装在电脑前操作半天,缓缓说,沈阿姨,您……沈月珍打断她,我其实姓欧阳,欧阳月珍。焦娇愣一下,继续说,欧阳阿姨,您这钱暂时取不了,我们系统刚升级,还有点问题。

那什么时候能取到?沈月珍失望又急切。

系统是总行统一调试,我们也在等通知,欧阳阿姨,您看这样好吗,您留个电话,系统一好,我第一时间通知您?焦娇说着,顺手从仓库抽一把银行定制雨伞,送给沈月珍。

好吧,沈月珍接过雨伞,报出号码,顺着焦娇指引,向大门外走,又回头说,快点啊,我等着。

一定一定,欧阳阿姨慢走,不好意思了。焦娇目送锦团花簇的沈月珍走远,长舒一口气,转过头找大堂经理小叶,你干吗把她推给我,吓我一跳。

焦姐,小叶嬉笑,你是理财经理,不找你,找谁嘛。

少来,焦娇指向保单复印件底端,看清楚了,这才是经办人,你找她去。

好姐姐,人都退休了,上哪里找,小叶一脸无辜相。

人家倒好,只管卖保险,拿激励,潇洒退休,留个烂摊子,要我来收拾。焦娇叹气,你看这个沈月珍,像正常人吗?

所以,只有你能对付啊,焦姐,不,焦爷。

我可不敢当。

你当之无愧,抓蟑螂,逮老鼠,骑行川藏线,徒步墨脱,就没你怕的,你是万能焦。

行了行了,我想想怎么办吧。

耶,明天请你喝奶茶。

焦娇坐回理财室,思索片刻,该帮沈月珍一把。于公,是对客户负责;于私,哪怕只因,她说她姓欧阳。

焦娇穿过信贷中心,往行长室走。玻璃墙面映出她模样,近一米七身高,短发,大脸盘说不清是圆是方,大骨架和壮实体型,与其名极不相符,总被人称“焦爷”,她也乐于接受。

焦娇汇报情况,希望行长出面,尽快与保险公司沟通,全额退保,再补偿点收益。

行长说,难度大。

行长的态度,焦娇有所料,晓得行长怕事,有意往大了说:

前不久××支行,也是存款变保险,客户在网点大闹,辱骂员工,乱砸东西,掀翻理财桌,网点打110,民警赶到,才阻止他动手伤人。之后就为他一人,支行赔笑脸,花精力,破财消灾,还被省市分行通报。

还有××支行,那个老阿姨,跟沈月珍年纪相当,情况类似,取不到钱,硬说银行盗取她存款,天天来网点坐着,要人好吃好喝招待。她女儿把事情投诉到电视台,记者一报道,添油加醋,负面舆情接二连三。层层上报整改,几个月过去,至今也未平息,听说后面要处罚不少人。

现在可不比从前,监管多严。客户也变聪明,金融消费者权益保护,人人知晓,对投诉渠道一清二楚。再说这沈月珍,一看就不同常人,又退休在家,有的是时间。不把麻烦解决在萌芽,她要闹到银保监局,打市长热线,或找媒体,指不定再玩出什么新花样,哪一样我们折腾得起?事情搞大,风险完全不可控,怎么办?指望市分行帮忙?他们只管下任务。

行长不住挠头,本就稀疏的头顶,几乎要被他挠出一个坑。终于他说,我想一想。

回到工位,焦娇点开手机,几条未读消息,来自妈妈,“精致女人必须知道的50条准则”“提升气质,从改变形体开始”“如何打扮出女人味”,又是这类链接。焦娇从未打开过,不予回应,关闭对话框。

隔一会儿,行长来消息,同意去保险公司协商,让焦娇写一份书面情况说明。

忙到下班,焦娇逐条点击对话框,确认客户消息均已回复无遗漏,又看见妈妈的。她想到,是有两个多月没回家,该去露个脸。

自工作后,焦娇就从家搬出,租房独居。虽在同一座小城,这些年,回家次数越来越少,特别是近来,回家意味着直面念叨——

你都二十八岁了,怎么一点不急,我都急死。

你不知道现在内卷多严重,我去同学聚会,人家聊什么,你听听:“你儿子结婚没?” “没呢。”“有对象没?”“也还没,我儿子要求高,非找北大清华的,他自己就是北大的。”“我儿子也挑花了眼,他个儿高,还好没遗传我,他爸也不高啊,但他就是高,长得也漂亮。”弄得我都没法开口。

你还成天晃荡,不当回事,打算耗到什么时候?再不抓紧,过三十岁,别人给你介绍,都是二婚的了。

爸爸在一边帮腔,那天午睡,你妈突然讲梦话,说了一句“女儿结婚”,然后就傻笑。你看,你也该为我们考虑。

焦娇瘫在沙发,脚翘茶几上,抱着手机玩小游戏,边说,干吗非得结婚,像你们一样?

什么叫像我们一样?妈妈提高音量,正常人都要走这一步。

爸爸接道,人不能太自私,都像你这样,人类不繁衍了?

焦娇嗤笑,觉得眼前场景有些滑稽。何时起,爸妈变得步调一致,甚至和谐?过去那些年,爸爸脾气暴躁、出轨、酗酒,妈妈忍耐、抱怨,向她哭诉。她只希望爸妈离婚,尽快松绑。有次已闹到民政局,却因资料不齐,未能办理,就不了了之,继续过彼此折磨的生活。然后一天天,他们变老,爸爸收敛了性情,妈妈致力于维持完整,日子反倒渐趋平静,一唱一和,简直显得美满。妈妈终于能以一个过来人身份,将那些陈年苦楚,向她诠释为女人必经的人生。而她,如何也不能想象,一生隐忍付出,耗到即将燃尽。这般人生,她不要。

妈妈做完铺垫,切入正题:你秦阿姨介绍个博士,我已多方了解,条件相当不错,对方也愿意见面。明天我找秦阿姨发张照片来。前面那几个,都让你拖黄了,这一个可要抓住,机不可失。成了,我那帮同学,都得闭嘴。

见焦娇不接话,妈妈又说,坐没坐相,能不能有点女孩样?

焦娇一只脚收回,另一只仍架在茶几上,左右摇晃。对于这番数落,她早就免疫。她一年四季冷水洗脸,只涂大宝;没留过长发,除去工作服,一概运动休闲装,偏爱灰色调;无论上班或出行,永远背双肩包,且越来越大。她觉得舒服。尴尬时刻偶有,她也不以为意。

比如某次出游,她嫌勒,索性解开内衣扣。过机场安检,那个女安检员,触到她空悬的文胸,疑惑嘀咕,怎么是空的?又疑惑看向她脖子,要她将套在上面的魔术头巾取下,焦娇照做,事后想,大概是要确认她有无喉结。

再有某天上午,和几名同事一道,去往郊区矿厂驻点办信用卡。那里唯一的公共厕所,孤零零立于一处小土坡,十分简陋,分男女。到下午,突然来辆挖掘机,三两下,厕所轰隆倒塌,伴着浓厚灰土。眼皮子底下,建筑物化为乌有,焦娇深感魔幻。转而意识到,没有厕所用了。厂区负责人解释,这里正要改造,刚动工,要上厕所,二楼还有个临时男厕。厂区清一色男工,和焦娇同来的,也都男员工,负责人说话时,并未注意到,当中有异性。

焦娇从爸妈家出来,回自己住处。进电梯,遇到狗男女。那是楼上住户,焦娇暗地里这样称呼他们。早先是一个女人单住,养有一只老狗,那狗脏瘦,常独自在地下车库觅食。后来一个男人与她同居,老狗便被遗弃至郊外。电梯就三人,狗男女动作亲热,打情骂俏,正商量,买一款不会把男人胳膊压麻的情侣枕。焦娇一阵头皮发麻。

到家后,焦娇又有些好奇,在购物软件一搜,还真有那种情侣枕。设想狗男女拥卧其上,焦娇觉得倒胃口,将画面从脑中驱除。

一如往常,焦娇背英文单词,练口语。每晚自学英语,是她生活一部分。又花些时间,把准备好的演讲稿再过一遍,行长要求支行全员参与,择优选拔一人,参加市分行合规主题演讲比赛。

临睡前,焦娇再次想到那枕头,自己身旁会是何人,她想象不出。

如果是他,欧阳明川呢?

第二天,焦娇在市分行参加培训。其间,先后收到小叶、行长和妈妈的微信。

小叶说,你猜一大早谁来了?沈月珍老公。焦娇说,不是在医院?小叶说,人家好得很,没毛病。焦娇说,来做什么?小叶说,就来告诉我们,别给沈月珍取钱,说她脑子有问题。

行长说,保险公司答应退本金,收益不可能有。焦娇默算,五万,即便存两年活期,利息也该有三百来块。行长补充道,我尽力争取了,不行你再给客户拿个小礼品。焦娇回复,好的。心中些许无奈,看来,行长已把他任务完成,不会再管。

妈妈发来照片,昨天说的博士男。焦娇本能想无视,培训太无聊,就随手点开照片。看一小会儿,关上。点开,又看一小会儿。她略略走神,照片上的人,眉眼间,倒和欧阳明川有几分神似。

工作结束回到网点,焦娇找小叶问,沈月珍老公还说什么了?小叶说,没了。焦娇问,没留电话?小叶说,忘记问了。焦娇说,下班跟我去趟他们家。小叶一声升调的“啊”,拖得很长。焦娇说,别啊了,又不远,谁让你不问清楚。

按客户信息登记地址,焦娇和小叶找到沈月珍住处。小区是二十世纪建的,天尚未黑,楼道间已十分昏暗,二人一前一后爬楼。

爬到半途,后面的小叶突然停住,焦姐,我不舒服,我,我大姨妈来了。小叶弯腰捂腹,表情夸张。焦娇回头看一眼,淡淡说,行吧,在楼下等我。

开门的是沈月珍的丈夫,说沈月珍出门买东西,请焦娇屋里坐。焦娇看他的确身骨硬朗。屋内两室一厅,六十平方米左右,四面灰扑扑,皆是旧色,唯见窗台一盆花,开得正盛,紫红花瓣极绚丽,内里金黄,灼灼有光。

从沈月珍家出来,没见小叶,焦娇在周边寻找,一睒眼,望见超市里正选购物品的沈月珍,仍是昨日那身装扮,醒目得很。

几乎同时,沈月珍一抬头,也看到站在路边的焦娇。焦经理!她高声喊。焦娇连忙走进超市,凑近说,欧阳阿姨,叫我焦娇就好。

焦娇啊,是不是我的钱能取啦?

暂时还不行,系统仍在维护中,请您再等一等,焦娇迟疑一下,我是,刚好路过。

你们大银行啊,办事就是慢。

欧阳阿姨您放心,很快就会好。

你去抢红包。沈月珍突然说。

怎么抢?

这你都不会啊?

我还真没弄过。

沈月珍得意,亮起手机,让焦娇用支付宝扫她的码。焦娇领到两块一毛二。沈月珍说,下面这个也能点,再领一次。焦娇又点,一块八毛四。沈月珍算了算,加起来三块九毛六,比我多,我一共才两块五毛三。

沈月珍又说,今天领的红包,今天要用掉。焦娇说,我没什么好买的。沈月珍指向货架说,糖、盐、榨菜啊,总是要吃的。焦娇说,榨菜吧。

每种榨菜,沈月珍挨个儿看价格,对焦娇说,你买这种,两块一包,买两包,四块,你三块九毛六对吧?

好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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