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不入海(短篇小说)
作者: 米可1999年3月,岳泰炸药厂倒闭,全体职工买断工龄,自谋出路。
2007年5月,撤销岳泰村行政区划,原有居民户籍整体并入新建村。
2021年8月,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仍在原岳泰村居住的居民共有41户,总计53人,平均年龄68.5岁。
——《××县2021年地方志》
1
“老爷子,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是啊,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我默念着,凝视着水杯中伶仃漂浮的叶片,不确定是否要说出全部的真相,毕竟面前这个自称小米的警察,肩膀上才扛着一条杠和一个豆。但是他的眼睛,是那么的明亮澄澈,好像上天还未曾将任何不幸降临于他,难免让我的心底泛起了一丝醋意。
正是这份醋意,让我决定将能想起来的全部告诉他。可能,这会耗上一上午的时间。但是在我看来,年轻人和我们这些老家伙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缺时间。更何况,作为人民警察,又怎能拒绝我这个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老头子的倾诉呢?
万一,我又想不开了呢?
我放下茶杯,从烟盒里摸出一支普皖,点上,抽了两口,等全身热乎起来,问小米:“你们把我救起的那片河滩,叫作断头滩,知道为什么取那个名字吗?”
“听老警们说过,早年枪毙死刑犯,都是拉到那里的。”
“为什么专挑那块地呢?”
小米想了想说:“那里僻静,环境也不错。又是落花又是流水的,死刑犯没那么恐惧吧。”
“说得还挺诗情画意的。”我笑了笑,“僻静是一个原因,不会担心人山人海的围观。但更主要的,是因为河滩背靠军工厂,山里埋着炸药库,那些枪炮炸药能镇住死刑犯的鬼魂。”
“老人家,你这可是搞迷信啊。”
“活到这份儿上,总得信点什么。”
我屏住呼吸,话音随着普皖的烟气消散于无形,耳畔却在此时回响起行刑队的枪声。
“案子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末,”我兀自说了起来,“有天午夜,一个小偷溜进了独居的张婶家中,被张婶起夜时发现了。张婶性子刚烈,拿了把菜刀堵在门口,呼喝着不让小偷离开。撕扯过程中,小偷抢过菜刀,只一刀就把张婶的脑壳开了瓢。行凶后,小偷不敢往村口跑,因为那里有保卫科的岗哨,只得慌不择路钻进山里找出路。另一边,来查看响动的邻居发现张婶倒在血泊里,便把大家都喊起来抓凶手。很快,漫山遍野都是手电筒晃动的光束。保卫科还从炸药库里找出了照明弹,一颗颗放到天上,把整座山照得明艳通红。最终,吓破胆的小偷只能束手就擒。后来听警察说,小偷是张婶的远房小辈,有盗窃前科,出狱后没有收入,听人说张婶喜欢穿金戴银,便动了歪心思。”
“这是入室盗窃转化抢劫,还杀了人,应该判了死刑吧?”小米问。
“是啊,他是最后一个在断头滩被枪毙的。”
“行刑时是什么样子?”
“我没在现场。”我摇着脑袋,一只鸣蝉在我的脑海中歇斯底里出一个盛夏的清晨。一切都是那么明晃晃的,晃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直到三辆车小心翼翼地拐过鬼门关后,我才看清打头的是辆桑塔纳警车,第二辆是法院的囚车,断尾的则是白色面包车,侧门喷涂着殡仪馆的字样。村民们都列队在路两旁,瞪大了眼睛,想看清囚车里的杀人犯到底长个什么模样。路过被害者家门前,张婶的女儿哭喊着,一屁股坐在路中央,刚把车队堵住,便被保卫科的厂警给拉开了。接着,车队离开家属区,钻进黑压压的防空洞,陆续经过炸药厂的生料车间、熟料车间、装料车间,还有成品库房后,最终钻出大山,来到断头滩边。厂里已经提前下了通知,严禁职工和家属到断头滩围观。但就在行刑的九时三刻,厂子和村子都出奇的安静,车间停止了生产,家属区没人打麻将,树上的知了也都停止了鸣叫……直到“啪”那声枪响,翻越了山岭,穿越了防空洞,大家才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小米打断了我的思绪,“村口那个急弯之所以叫作鬼门关,因为死刑犯只要拐过那道弯,就没法再活着出去。”
我苦笑道:“有来也有往,很多年后,村民们纷纷通过鬼门关,离开山里去往外地谋生活,大多数都不再回来。像我这种出去后再回来的,算是少数中的少数了。”
“老爷子,你是怎么走的,又是怎么回来的?”小米问。
“那就得话分两头,各表一枝了,先说怎么走的吧。”我伸出了两根手指。小米会意,从兜里掏出一包金皖。
我把那包金皖抢了过来,抽出一支,用普皖的屁股将金皖的脑袋点燃,烟盒就揣进了自己的裤兜:“炸药厂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不仅抓生产,也管村里百姓的吃喝拉撒睡。厂子鼎盛那会儿,别说是医院、饭店、学校、小卖部,就连舞厅都是厂办的,这些都统称为‘三产’。作为家中的独苗,师专毕业后,我回到厂里,当了一名小学老师,教孩子们语文。后来厂子军转民,为了减负增效,许多三产都被剥离了出去。学校也被撤并,仅有的十几名学生被转到了山外的公办学校。我的编制在厂里面,不能划转到地方教育局,便转岗去当了仓储的管理员。又过了几年,厂子彻底倒闭,我只得和老婆出了大山,回福建老家当起了渔民。”
“你的老家在福建啊,怎么一点儿都听不出那里的口音呢?”
“说是老家,其实我也很困惑,不知道到底是山里面,还是海边才算是我真正的故乡。”我笑着摇头,“我出生不久,父母就举家从福建沿海迁到了大别山区支援三线建设。一晃几十年后,等到我再带着老婆孩子回到海边的出生地时,我是既听不懂,也不会说闽南话了。”
“起初一定很难吧。”
小米的提问,让我想起在海上颠簸的那些日夜,喉咙里止不住地泛酸水。我背过身一阵猛咳,居然从喉咙里咳出一只小小的蚂蚁来。我怔了片刻,猜想自己一定又晕船了。定了定神后,这只小蚂蚁已经消失不见了。
“有个船老大说过,我的根在陆地扎得太深,已经不再适合海上漂泊的生活。于是,我断了做渔民的念头,转而在水产码头做搬运工。”
小米点点头,接着问我:“为什么不在海边养老,非要回山里呢?”
“爹妈都葬在了山里面,回到这里,也算是叶落归根吧。”
“还有现实的考量吧。”
“是啊。福建的房子面积不大,一家三代挤在一起,很不方便。特别是老伴儿去世后,我不想再拖累儿子儿媳,便一个人回来了。”
“你的儿子能放你独自回来?”
这个年轻人,还真是爱刨根问底。我暗忖着,站起身说:“不好意思,要上个厕所。”
“我陪你吧。”
我没好气地说:“我可不会在上厕所时寻短见。”
“我真是要上厕所,小号。”小米一脸真诚。
“好吧,好吧。”我摆摆手说,“屋里断水了,咱们去外面解决吧。”
出了屋子后,我将门反锁上。
“山里都没人了,还锁门啊?”小米问。
我摇摇头说:“老伴儿还在屋里呢。”
2
我俩转到了一条下坡的小路,向前走了一百多米,便来到了一大片长满向日葵的土地。我解开裤子,掏出家伙,对着向日葵长长的根茎滋了起来。向日葵的脸盘长得很大,还没成熟的瓜子间有一只小小的隐翅虫,正在艰难地攀爬着。我不禁看得出了神。
“爸,尿完了没?”儿子提起了自己的裤子。
我一愣,暗想他怎么从福建老家赶了过来。
“警察给我打电话,说你遇到点麻烦,正好赶上休渔期,我就过来看看。”儿子看透了我的心思。
“没什么麻烦,一切都好得很。”我抖了抖老得不成样的家伙,又陆续尿出了好几段来。
“前列腺年久失修,和脑子一样,老了,就容易分岔儿。”我解释道。
儿子笑笑,表示理解。
我用长辈的口吻说:“直到你的嘴里镶上第一颗假牙,你才会懂得什么是变老。”
“我的年龄也不小了,有时走路膝盖也会不自主地打弯。”儿子居然和我顶起嘴来。
“你还没到每天按点吃降压药的时候。”
“明年,我就升大副了,也算是别人眼中的老资格了。”
我笑了,心里觉得很骄傲,想继续父子间的文字接龙,但是一个念头到了嘴边,却忘记要说些什么。
儿子此时环顾四周,感慨道:“这里变化大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是啊,我们从山里搬出去时,你也才上小学。走吧,我带你参观参观。”
我们父子开始在火药厂的家属区漫步,先是道路北侧地势较高的连片平房,然后是南侧相对低洼的几排楼房。我专挑那些小路行走。有些道路已被荒草淹没,不可能再抵达它的尽头;有些屋子的门虽然开着,却有几只流浪猫畏缩地探出脑袋;还有一些楼房的外墙,蒙着的广告条幅脱落了大半,显露出里面年代更为久远的革命标语……
“感觉怎么样?”我问儿子。
“挺好的,小时候不觉得,现在看着就像一座拍摄年代剧的影视城。”
“刚回到山里时,我也是这么觉得。但是住了一段时间,我才明白眼前的这一切不是什么影视剧,而是山里人每天要过的生活。”
说话间,我们停步在一所小学校的大门前。
“这就是我们住的地儿。”
“警察说你就是从这座老人院里走失的。”
走失?我心里泛起一阵疑惑,但是压着不表。不远处的学校广场上,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正发出猎猎的响声。有时在晴天,有时在阴天,还有漫天的大雪时,孩子们胸前的红领巾显得愈发火红。我们这些老家伙们,也都将手掌举过头顶,有人还跟着唱起了国歌……回忆的画面互相混淆,理不清个头绪。
儿子在边上问:“你们这些老年人,是自发聚到一起的?”
我点点头,想起最初回到山里的那大半月,我就独自住在老房子里。生活的不便尚可忍受,但整栋楼的空寂(是的,整栋楼就只有我一个住户),却在不知不觉间,透过一层层的楼板,压住了我的心脏,就像是梦魇里的鬼压床,翻不过身来。慢慢地,我的生活失去了节律,白天与黑夜没有了明显的界限。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撑不下去时,孙二娘上门找到我,邀请我加入他们。
我的话头接上了思绪:“我们不把这里叫作老人院,只是用‘住的地儿’来称呼。另外,严格来说,孙二娘也不算是组织者,这个我们已经和警察反复说了。”
“孙二娘是谁?”
“她是外地女人,很多年前嫁到了山里,成了孙家老二的媳妇。因为身材高大,说话嗓门儿也大,大家就戏称她为孙二娘。孙二娘的丈夫是质检车间的放炮员,后来在一次爆炸事故中身亡。厂里不仅赔了一笔钱,还安排原为家庭妇女的孙二娘到厂里的食堂工作,练就了她炒大锅菜的水平。厂子倒闭后,孙二娘从食堂带回锅碗瓢盆,在家属区开了间小饭店,生意惨淡,坚持不久,饭店就缩成了面馆,再后来是早点摊,总归是随着人员外流,孙二娘越来越没有赚头。一直等到厂里只剩下老弱病残后,孙二娘才开了窍,抄起铁锨重新做起了大锅菜,大部分是蒸的,低盐低油,分量小,价格便宜,专门供给留下来的老人们。大家伙儿吃完饭也不着急走,聚在一起打牌、喝茶、唠嗑。人越聚越多后,孙二娘便将大锅转移到了小学校里,吃水也从学校里的井里打,空置的那些房间就是老人们的活动场所。再后来,就有老人将后面的教室改成了宿舍,长住了下来。”
说完一大通,我便领着儿子来到进门处的两排平房。这里原先是小学的办公区,现在改造成了功能区,包括食堂、仓库与活动室。活动室的一张木桌上,还散落着没有整理的扑克牌,好像那些头顶着拖鞋,脸上贴着白纸条的老头子们随时可以回来争个输赢。诚然,老头子们酷爱打牌,老婆子们则喜欢围在一起看电视。搬进来前,她们还会碎嘴子那些山外的来客,也会在背地里说说彼此的闲话。如今,她们更多是点评电视节目,最爱的是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既是八卦,也是缅怀。
我能理解老婆子们内心的喧哗与骚动,但是儿子不一定行。于是,我告诉他:“电视是用来看新闻,了解国内外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