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断的现实或特殊的隐喻
作者: 黄德海牛健哲写的,是非常精致的那种小说。出于偏爱,我甚至想说,他写的是那种虽精致却绝不孱弱的小说。
细密的构想,绵延的情节,微妙的心思,要在有限的空间里展开,非常容易出现纤细带来的孱弱感,故事随时有要折断的样子。更何况,牛健哲还会在他精致的作品里,写到人的汹涌心事或深衷隐痛,更让人担忧维系小说的某个重要部分会因受力过巨而突然坍塌。
某种程度上,牛健哲以貌似隔断现实的方式,避免了小说可能出现的纤细感。不用说那些本来就跟现实有一定距离的作品,如《音声轶话》《若干开头》,隔断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即便看起来跟现实高度相关的《对她好》《造物须臾》,牛健哲也几乎将作品处理成了封闭空间,仿佛任何来自现实的一切会成为病菌,让小说染上沉重拖沓的不治之症。
这篇《耳朵还有什么用》,大致应该属于前一类,整件事的发展过程如同短暂的梦境,充满与世隔绝的气息。
小说写一个男人丧妻之后,来到妻子生前独自居住和写作的房间,阅读妻子完成却没能出版的长篇《软骨》,近似隐居。进展并不顺利,“我”总是在阅读中睡去,一年左右还停留在十六七页。这晚,一个女人贸然闯入房间,企图以替“我”读书,来换取“我”对她结束情妇处境的帮助,“我”自然对冒犯者的交换建议持拒绝态度,更不用说因规律生活被打断而来的激烈情绪。陡转可以是小说的一部分,被很多作品清洗过判断的我们,自然会猜测,接下来,是不是男女双方有机会冰释嫌疑,甚至暗生情愫?
对一个好小说来说,事情当然不会轻易沿读者猜想的方向发展下去。不久,那个被我喊成“耳朵”(也是《软骨》中一个人物的名字)的狗出了意外,形势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此前的种种猜测全部落空。后来的故事,好像落入了意外闯入的女人的设定,但又并非全然如此,起码双方都没有履行交换的契约,也并没有人在二者之外真的进入房间。
复述从来不是谈论小说的美德,何况是谈论牛健哲这样精致到近乎严苛的小说。不得不复述部分情节,是因为不如此便很难说明作者如何看起来隔断了现实。上述二者和那条被“我”称为耳朵的狗,仿佛生活在某个特定的洞穴之中,所有洞穴外的信息,即便来自去世的妻子、愤怒的妻弟、妻弟冷静的妻子、貌似强势的房东、闯入女人的情人,都需要经过二者尤其是“我”的心理折射,才能改头换面地悄悄运送进小说之中。
不过,隔断现实并非对现实漠不关心,甚至只是人物自身刻意营造的假象。小说开始不久,“我”就强调自己的“隐居心性”,与世隔绝自然就成了“我”的主观意愿。只是,“我”并不具备隐士平和冲淡的性格,做事执拗,容易冲动,往往意气用事。妻弟想要妻子留下的书稿,“我”就和他较上了劲,“身负尊重、记恨和敌对相交杂的情绪”,想不受影响地阅读下去。“我”阅读时的瞌睡被闯入的女人打断,只好“胸腹运气把火气缓和下来,再次调用隐士的心性”。后来,狗因扑鸟从天台边沿摔落,“我”下去寻找,发现它有可能追随妻弟而去,“我”心情再次变差。
没有人真的能够与世隔绝,洞穴外的种种仍然庞大而无远弗届,在这个小说里就变形为各种不同的情绪,轻易地影响着不同人的生活。首先是“我”,“在这所谓隐居的一年里,我时常经历一些情绪上的乱流,身上不止腰椎不好了,还虚汗连连,连肺功能恐怕也折损了大半”。妻弟凭无端的直觉做事,“他怀疑白老师的死与我有关,说是我让他姐姐经历了创痛,厌倦了过活,是我损毁了她活下去的意志,导致她了结了自己”。或许受了妻弟不冷静的影响,妻弟的妻子判断,他的种种表现,“其实是冲我来的”。
至此,我们起码能够意识到,被隔断的现实并未消失,而是以特殊的形式参与了生活。再进一步辨认,也就不难发现,所有现实因素中最重大的那一个,就是“我”妻子白老师的意外去世。意外死亡留下的阴影太深长也太浓重了,逝者带走的秘密也太自我太隐蔽了,给每个与逝者相关的人都造成了重大的心理压力。相关人尝试着摆脱这阴影和秘密的影响,通过重重变形把压力传导下去,期待置换到心理的某种平衡,于是,我们看到压力在不同人身上产生的不同作用——房东急着把妻子留下的狗驱赶走,妻弟连忙怀疑“我”让姐姐厌倦了生活,“我”则企图通过阅读妻子留下的长篇来寻找蛛丝马迹,妻弟的妻子则觉得是丈夫在找自己的麻烦。“我”的反应,最能体现这种丢掉压力的企图:“我也一度疑心白老师租下这里是要依偎情人,但后来更多的,是隐隐地希望如此。如果是那样,问题会因为缘由浅白而显得轻快几分,《软骨》也就会化作一堆矫情的字句,或许我会把它直接烧给白老师。”
闯入的女人,差不多代表着人们对与己无关的死亡和秘密的认知。她先是说出了基本事实,即妻子的死因是“野浴溺水”。接着开始指责“我”没有专心阅读妻子的作品,而是经常看着书打起了瞌睡,是小说里说的“抢别人的日子过”。只是,看到十六七页的时候,她也睡了过去。寻狗未果的“我”看到她的睡相,心理防线崩坏,“无论是我这些日子的浑噩昏沉还是今晚屋子里的荒唐景状,都该有个罪魁祸首”,于是“我”把书稿从她身下抽出,决定寄给妻弟,“这部《软骨》归小白了,希望那条得名耳朵的狗也能血淋淋地找到他”。压力余势未尽,“我”决定顺便完成闯入者的要求,把一年来的颓丧绝望彻底化除,于是做出暧昧的动作来刺激站在对面窗口眺望的男人。
如此,洞穴里发生的故事,通过这样的方式传递到了洞穴之外,被隔断的现实也变成了经过深思的现实。最终,小说似乎变成了特殊的隐喻,指向人心和社会深处的某些东西。
我不确定这样的思路是否准确,但或许可以作为牛健哲小说的一种读法。
作者简介:黄德海,《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读书·读人·读物——金克木编年录》《世间文章》《诗经消息》《书到今生读已迟》《虚构的现艺》《驯养生活》等。曾获2015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文学评论家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