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的隐喻

作者: 吴佳燕

牛健哲的小说擅长在某种简约精巧、荒诞不经的叙事氛围中彰显出卡夫卡式的先锋气质。《耳朵还有什么用》给我的阅读印象是叙事的贴己深沉,描述的简练准确,以及那种流畅贯通的文气,让人觉得好看耐读又意犹未尽。小说有强烈的画面感,或者说其主体部分就是几帧动静交替、隐约着深意的现代画。一帧是一个男人趴在书稿上打瞌睡,书稿是他妻子的遗作,可是五百多页的篇幅男人每次读到前十六七页就趴在书稿上睡着了,一年以来皆是如此,时间仿佛静止,男主日复一日的重复与毫无进展的阅读让人迷茫而觉出荒诞;一帧是沉睡的画面和个人的自洽被闯入者粗暴地打断,一个两眼空洞、带着酒味的女人进来,要跟男人做一笔交易——她帮男人读完书稿,而男人要跟她在窗前表演亲热。然而诡异的是,女人读到男人无数次中断的位置也睡着了,场景复归相似的平静,只不过添上的一笔是男人在一旁抽取书稿并叼起了女人的耳朵。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充满现代意味的小说,它以第一人称的限制视角、虚实相间的手法、嵌套式的叙事结构和充满隐喻的一系列意象,向生活的地表、人的内心无限深挖,描绘出现代语境下的两性困境、人际关系以及具有普遍意义的时代情绪与人的精神图景。

无处不在的人的被困感。马克斯·韦伯说现代社会就像一个“钢铁牢笼”,由于非人格化的规则垄断了社会,现代人其实没有多少精力去追逐深刻的自由和丰富的人格。生活就像卡夫卡的城堡或钱钟书的围城,有的人历经千辛万苦,却连城堡的大门都找不到,有的人好不容易突围出来,却又掉入新的围城。小说首先是关于女性的困境,并设计了三次男性凝视下的“出走”:一是“我”的妻子、交大副教授白青的出走,她租了一间自己的屋子,在里面写了一部书、养了一只狗,更大的出走是突然溺亡、告别人世,而这些在“我”看来是“狂悖至极,及至一年前丢了性命,也的确像是恣意为之的”;二是白老师留下的那只狗的出走,因为被“我”困在室内互不理睬,终日便秘而围着自己的尾巴转,突然一天被“我”凶后从敞开的门跑上天台,坠楼而逃,“忍痛急着去做的,就是远走他方”;三是“闯入者”女人的出走。她是一名对面楼里被人包养的情妇,频繁换狗,每只狗都养得很肥,实则是因为等的人老不来便将做好的饭喂狗。女人要“我”配合她演一出戏,目的是摆脱“金丝雀”般的豢养从这座楼搬出去。有意思的是,无论是白青还是对面楼里的女人,跟狗的关系都似乎比跟男性更为亲密,或者说那只被男人命名为“耳朵”的狗也寓意着女性的另一个分身以及从困境中挣脱的决心。所以,小说中的三次“出走”指向的都是女性追求自我主体性而对家庭、婚姻和两性关系的一种反叛,是娜拉的中国化,也必然会涉及鲁迅所说的“娜拉走后怎样”的追问。

然而被生活困住的又何止女性?男人在妻子死后隐于出租屋,对她留下的书稿反复阅读又永远浅尝辄止、无法进入,一年来犹如困兽,最终决定同这样的生活决裂;而“我”的妻弟小白对书稿的兴趣和争夺或许还出于自我婚姻的困局。所以小说要探讨的,不仅是女性处境和两性关系,还有更大意义上的人心隔膜与被束缚感。而人与人之间到底有多难靠近与走进、理解与共情,那部名叫“软骨”的书稿凝结的意味最为深长。悬念与疑窦丛生,现实与虚构互文。它是白青的遗物,或许隐藏着她的真实内心与死亡真相,也指涉“我”与白青、小白与妻子不尽如人意的婚姻生活。“我”对这部书稿的感情“尊重、记恨和敌对相交杂”,因为妻子的出走、死亡和妻弟小白的怀疑。然而“我”一方面把书稿私藏于己,另一方面又难以卒读,哪怕“调用隐士的心性”花了一年时间,仍然停留在最初的十几页以及止不住的恍惚、瞌睡,直到最后耐心耗尽、腻烦透顶、戾气升腾,要跟书稿一刀两断。而小白夺取书稿貌似是要查明姐姐死亡真相、坐实“我”的罪孽,其真实动机从他妻子那句“他其实是冲我来的”就可见一斑。吊诡的是,那个曾经在对面窗户窥视过白青的独居生活、看上去很了解她以致在“我”面前拥有某种优越感的女人,阅读书稿时同样在“我”的卡顿之处睡了过去。没有一个人真正有耐心或能力去完成阅读、了解一个人甚至是一个死者的内心,是讽喻,也是提升,由婚姻和生活对人的某种围困上升到普遍的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交流之困难,并袒露出现代人精神上的某种“软骨”般的软弱与苍白。

或许冷漠正是这个时代的本质特征。太多的变化与太快的节奏,不期然的各种生活的重压与突袭,太多的经历与见闻、防备与私心,让人对周遭一切都变得迟钝、淡然而冷漠,哪怕是生老病死,就像加缪《局外人》的那个著名开头:“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默尔索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事情甚至母亲的去世、自己被判死刑都漠然处之。《耳朵还有什么用》里几乎所有的人对书稿和白青之死都持一种冷漠的态度,哪怕前者可以为后者提供某种佐证或留下蛛丝马迹,书稿却无一例外成为阅读者“好梦的入口”。没有人关心白青一个人的出租屋生活,更没有人关心她的内心世界和为什么死亡。“我”的冷漠连狗都受不了而要冒着生命危险去逃亡。小说所呈现的人际关系也是冷漠的,“我”与白青,“我”与小白,小白夫妇之间,“我”与闯入的女人,闯入的女人与她的情夫。不仅是冷漠,甚至还充满怨怼、戾气和不怀好意,所以“我”才要把充满负担感的书稿报复般地寄给小白,并对女人动作亲昵、故意挑衅给她的情夫看。小说因此传达出一种具有哲学意味的“局外人”的荒诞与冷漠,并充满对现代性的深长反思。

格非在一次访谈中说道:“写作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一种隐喻。在写作与阅读过程中,作者与读者有一个隐秘的契约。在这个契约中,本来就包含着对‘假语村言’的心领神会。”回头再看“耳朵”的几重指涉,书稿中那个叫耳朵的人“在沙地等着”面目模糊,出租屋那条叫耳朵的狗坠楼逃走不知所终,而小说的最后“我”叼起趴睡在书桌上的女人的右耳进行表演,并与书名“软骨”和题目的诘问形成张力,无不充满着对于“虚无”的隐喻。是叙事的虚实相间,无论是出租屋里一个人的独角戏、闯入者带来的紧张感,还是窗里窗外的看与被看,都在夜晚的氛围、睡意的弥漫和些许的酒味中变得恍如梦境;是真实真相的扑朔迷离难以抵达,虽然“我”以一种郑重其事的态度面对妻子的两件遗物,可实际上做的永远是形式大于内容,并且被对面窥探的女人一语道破“从来不遛狗,一读东西就睡”。而白老师所谓的“野浴溺亡”是自杀、他杀还是意外,书稿到底讲了什么内容,开头的叙述部分两个女闺密去游历山林、寻找湖泊跟白老师的现实生活、内心轨迹和死亡原因又有什么关联,无从得知;更是人物的“虚情假意”与经验的“耳听为虚”,折射出现代人普遍的精神情感与存在困境,就跟法国电影《坠落的审判》的开放式结尾一样,没有真相或者真相本身已经变得不重要,弥漫其间的只是一种深深的虚无感。然而,书稿中那片让人寻找、亲近又可望而不可即的湖泊,又是某种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精神意象,包含着从虚中求实、从此岸到彼岸的努力与向往。

作者简介:吴佳燕,重庆巫溪人。中国作协会员,《长江文艺》副主编,湖北省作协签约评论家。在《当代作家评论》《小说评论》《北京文学》《文艺报》《长江日报》等报刊发表评论、散文若干。出版有评论集《不一样的烟火》。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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