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记溪亭日暮(中篇小说)

作者: 禹风

其实无论怎么辨,褚琳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上海女子,没必要说得她天仙也似,否则一见面也许众说纷纭。

但你们怎能推测她有无男人缘呢,你们怎能断定她的情事必定同她的外貌一般平平常常呢?一个人什么都说得准,就这种地方说不准。她也许善用她平庸的眉目传出她心里的情趣,立马便有人着迷。不单单我。

反正,请勿匆忙下结论,且让我们花时间看看情形,并尝试通过思考来建立认识。

别误会,这归属于我的本职工作,我非窥视狂,我起先对褚琳是谁或是不是别有一套惑人术不感兴趣,但,有三个男人跑到我们地头上为了她互相缠斗,扰乱了地方治安,作为一个正经维稳的地方民警,我不能置身事外。自从我大学毕业选择当普通警察起,我就以研究探明每个案例为己任。我只得将自己的鼻子眼睛探到这几个男女间,运用我的专业能力来看看清楚,然后递交正式报告给上司。

我已见过褚琳,她没被拘留,她好好地住在一个高端度假村里。若允许我畅所欲言,我想补充:她并非独自一人住着度假村的海景套房,她还带着她的(后来被证实是非婚生的)小女孩。

我承认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全然出乎我意料。

我在酒店的当班女经理陪同下敲开褚琳房门,我想她一眼就看清了她眼前的警察制服。我可以穿便衣,但我认为穿制服更礼貌。

开门的女子穿白地银花的连衣裙,留着齐耳发,身高约一米六十七八,没一丁点儿的紧张或局促,正对我们微笑,很有礼貌地请我们进门。我留意她手里拿着一个不锈钢小勺,她在喂小孩吃东西。我当即琢磨了一下她的年龄,我觉得她至少有三十岁了。

酒店经理很识趣地告退,只留下我。我对经理说若褚小姐同意就把房门打开着,不要关上。褚琳很轻松地挥挥手表示同意,匆忙先安顿小孩。

我站到能看见酒店所有十一个泳池的全景落地窗前,向室外张望。远处蓝色的海面延展到岸边时显出了透明的淡绿,我们这地方的海岸一年四季吸引着无数游客。想到我自己,我可负担不起本地昂贵的酒店费用。而且,我瞥一眼褚琳留在室外平台小圆桌上的咖啡壶和白瓷杯,意识到我连时髦人物不时要来上一杯的咖啡也不能想喝就喝,但我的日常饮料椰子水比咖啡更好更天然。

临时看守点此刻锁着三个上海男人,他们为这个正喂孩子的上海女人而互相伤害,如果不是我们当地人及时出手制止,恐怕他们中真有人会客死他乡。

我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见褚琳已安顿了小孩,笑吟吟朝我走来。我转身,她很亲切文雅地指指室外:“请在外面坐吧,空气好,咖啡是我刚做好的。”

我们岛上的妇女没她这种做派。我猜想,上海女子的心态和我们当地妇女的不同,她们一般认为自己高人一筹,譬如对于她面前的我,她很轻松就可对付。也许在她眼里,这一刻也只是普通的应酬。

我没随她往桌边坐下,远来的海风提醒我,我拥有地利,我迫不及待打出第一张牌,想给她来个措手不及。

我有点儿态度僵硬地问:“你就是褚琳本人?如果是,现在我要对你提问,并且记录你的回答要点,而你需要在笔录上签名。”

她堪堪才坐下,闻言立刻站起来。那种柔和、愿意取悦人的笑容消失了。我感觉她很不喜欢我这几句话。她的脸因为拉长了而显得有些傲气。

我只能这么描写:她不是我的菜,我没被她触动。当然,眼前这状况很好,我想我会顺利办好公务。

“要我出示身份证吗?”褚琳把头发往后拢拢,又放开,头发随即随风飘散,恢复原状。

“不用了。”我挤出一点儿笑容,尽量表示善意,当警察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善意,“我尽量少占用你时间,你还要照顾小孩。”

“谢谢你。”她的声音又有了点儿热情,她给我倒了杯咖啡,递给我。哦,还是烫的。

我站着,一手捏着咖啡杯的细柄,咖啡在杯子里晃动,依次报出三个男人的名字:宋时杰、李川、何自崎。

“是的,我都认识,都是我朋友。”褚琳立刻确认。她直视我,眼神认真,眸子闪着光:“他们还好?”

我直觉她至少非常惦记其中的一个,她的表情给我这种感觉。

不过她马上扑哧一笑,甩甩手:“算了,不要提他们,真是丢脸!”

她低头愣了愣,像推敲什么。她的刘海儿垂下,脸部倒显光洁。她抬头看我一眼,咯咯笑:“听说互相拿刀砍?平时连杀只鸡都不敢,竟敢拿刀杀?太滑稽了,我真想亲眼看看!”

我没回应她的任何情绪化语言,主要原因是我不想误导她。老王所长本想传讯她,那就能在所里好好审她。我不认识她但我为她说了情。我陈情的重点不在于斗殴事件与她无关,而在于警察不能为有人争风吃醋就去警告或变相警告引发醋意的人。我想得到有价值的情报,而一个有礼貌的温和的访问警更容易叫一个自恃无罪的人多说几句。

我等她沉默过十秒,接着问:“宋时杰主动掏刀子刺李川,你知不知道他为啥这么做?何自崎又为啥挡刀子救李川?”

“嗯?”她发出一声迷惑的、疑问句的“嗯”,那婉转的音调让我顿感心中酥软。她的目光失去了焦点,仿佛茫然不解。这叫我提起了精神,我自认对人类表情有解读的天赋。

“你觉得违反常识或常情?”我追问。

褚琳勉强笑笑,并不回答,却问:“那么是李川受伤了,受伤重不重?还是何自崎受伤了?”

我不想轻易满足她的好奇心,是她正接受我有礼貌的讯问,不是反过来。

她等了等,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他们没同我说起。”

“若同你没关系,我是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的。”我打断她,我知道自己这句话有瑕疵,不过我受过训练,经常这样讲话。

“和我能有什么关系?”褚琳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笑笑,优雅地端起咖啡杯喝一口,虽不是翘起兰花指,但她的手指纤长而光润。

问号再次被推到我面前,我有些着恼,明明是我选择有礼貌地对待她,她总不能把客气当福气吧?难道要我红口白牙点穿她?我给她敬酒一杯,她装不懂。

可能是我的沉默和脸色又让她看出点儿什么,她马上又换了态度,仿佛乐意同我套套近乎:“是这样,警察先生你很年轻,我们各自的风俗习惯也不太一样,我尽力配合你,但愿你不会误会。这三位男士嘛都是我的熟友,我希望他们平安无事。或者你不如就坦白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摆平他们惹出的麻烦。”

她打个手势,站起来跑进房间,不一会儿端出一盘水果,放我面前。

我再次仔细打量她,这次我又有新印象:褚琳有一双细长的眼,这双眼睛显得很有遗传特点,我猜她的祖先也都有这种眼睛,风格显得高高在上。

她的鼻梁很挺很周正,可能带着一种暗藏的骄傲。但是,她不能算漂亮。

她剥开一个青绿色的八卦芦柑,放到我面前。这果子有强烈芳香,让人愉悦。

我说:“别的我不能多讲,褚女士,本岛历来爱护游客,希望游客平安。你能帮忙的就是给我个完美的说法或解释,方便我完成我的报告。至于你的朋友们是否会顺利回到你身边,取决于我将递交的这份报告。”

褚琳沉吟不语,手指把玩从头顶鸡蛋花树树梢落下的一朵乳白色花,明显露出了为难神色。

她终于选择以一种朋友间的坦诚态度对我说话,她的解释或许显得过于哲学,却正是她想起三位被拘留的男士时心有所感。可惜我穿了一身制服,显然讨要的是治安方面的通俗理由,她担心自己爱莫能助,反令我误会。

她这番开放式的话打动了我,我作为海岛上自在惯了的治安警,历来敢对人说些不怎么上台面的话。我也微笑,告诉她我很愿从任何哲学、其他社会科学甚至于文学的角度同她聊聊,只要有助于我理解当前问题的症结写出有逻辑的报告。我曾协助惹了麻烦的少许游客顺利摆脱过困境。

我吃掉了那个香甜润喉的芦柑,我望海,还观察了一番海边椰树林。我有点儿兴奋,预感褚琳会告诉我一些有趣的事。

她笑着看我许久,然后说:“我和人谈话是要有气氛的,请你回去换身衣服再来吧。我们可以在度假村的酒吧里见面。”

对此,我心悦诚服。

一切虽在她的把控中进展,也颇符合我心意。

回到所里略向王所汇报,我便去临时看守点看那三个上海男人。说实在的,受伤的那位伤得很轻,若是我,往皮肤上抹点伤药就算了,都懒得去医院。

不过,从法律角度出发,他可以控告施害者,这是他的权利。

临时看守点其实就是我们这边的小看守所,名字挂着“临所”,却存在了接近永久的年份了,我们没经费建造正式的看守所。它这几天并不拥挤,而且从来也没拥挤过,我们这地方不是大码头。

按消除潜在风险的原则,这三个男子一来便被分开关押,每人占了一间关押室。我到了后和我的同僚们寒暄,让他们先把第三方何自崎带出来做笔录。

这个中年男人安安稳稳地走进审讯室。我们没给他上手铐,他受了优待。看上去,此人也许该被待之以礼。据说他自始至终没参与斗殴,却及时为被害人挡刀,成功减轻了事件的严重性。

我抬头看,何自崎的身高肯定超过一米八,却没英挺之气,他是个气度蕴蓄的城市人。他行走时动作和缓,没太大动静;戴眼镜,年纪是三十二岁整。他看看我,还率先道声好,自说自话往椅子上坐下去,毫无对自己被拘留身份的认知。

我并不点穿他。

“昨天问过的不问了,现在问你,斗殴发生的原因是啥,你们三个彼此间什么关系?”我让他看清纸笔,搞清楚我做笔录。

他笑了,完全是一种苦笑:“那边自有一朵花开,谁知会来几只蜜蜂?警官先生,发生的是一场自然事件,我已当场阻止,尽力消弭了更严重的后果。如您听我建议,将它定性为未遂事件如何,大家免麻烦。”

“这里没人向你求教。”我心平气和告诉他,“我在履行讯问你的职责。”

“明白。”他重重叹气,“我知无不言。”

何自崎说,是宋时杰邀请他和李川一起喝一杯,聊聊大家共同的友人褚琳。

喝酒期间,宋提出暂时由他来照料褚琳,李川不答应,还出语讽刺,双方随即情绪对立,都采取语言暴力,宋时杰抓起一把较锋利的西餐刀……

何自崎说他没考虑安全问题,只是特别不想成为新闻人物,更不愿这种事连累褚琳,所以就挡在了李川身前,既然宋时杰想刺的不是他何自崎。

至于其他,我频频再问,何一再申明无可奉告。

他说他不想跑题。

我提审的第二个是李川,李川右胳膊有刺伤,但不严重。据说那个宋时杰是从没动过武的新手,他不太会用刀,加上有个何自崎挡道,故此便束手束脚。

李川这人倒该好好观察,看似一个有点阴的中年人,不高不矮,瘦削,脸上似笑非笑,内敛沉闷。他有种对着自己常打招呼的表情。我的意思是这种人很可能时刻在同自己一来一去地交谈,冷眼看身外世界。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拿刀来刺我。”他闷半天,给我答上这么一句。

“你认为他的动机可能是什么?”

他沉吟复沉吟。

我提醒他若不配合,拘留期是可以延长的,且送他去正式的看守所。当然,去之前先安排到医院体检。我想先说清若去医院便不得不和重案犯同车,为安全起见,也得给他戴上手铐脚镣。

他恍然大悟,终于张开了嘴巴:“警官先生,你该提醒那个动刀动枪的人,感情是勉强不来的,别缠着女人家不放。女人家脸皮薄,不好意思对他下逐客令。”

他的脸变生动了些,一连尬笑两三次。

“那么你呢?”我问,“你肯定自己获得了女人家的感情?”

李川登时变色,我可从没见过这种半得意半沮丧的表情。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再也说不出话来。

“还有那一个呢,也要我转告何自崎主动滚蛋吗?”我问。

他愣了愣,还瞪大了眼,最后答:“姓何的是个识相的人,他也没怎么给女人家添麻烦。我说的又不是他。”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