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麻的枪(短篇小说)

作者: 严泽

最后一杯落肚,我已面酣耳热。老麻酒量本来不如我,已有八分醉意。他的样子更显颓废,话却多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我知道,老麻又要重提旧事了。

果不其然,老麻两只醉茫茫的眼睛斜睨着我,突然话题一转,一字一顿地说:“你要记得,还欠我一把枪!”

毫不意外。只要我们见面,他都会提到枪。在老麻面前,我是债务人,而老麻,是我的债主。我所欠不是钱,是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一把枪。因为相欠,不能偿还,所以这二十几年来,只要回去,我就会喊老麻出来喝酒,听任他酒后的抱怨与数落。尽管我的耳朵已听出了茧,但每一次都还得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

不过,仗着酒意,这一次我表示了不满。

我说:“老麻,都二十多年了,那把枪要是在的话,早被派出所没收了,要不也成锈铁了,你真是个咬卵犟,怎么还是这样念念不忘?”

听我这样说,老麻来火了,他霍地站起来。

“呃,还说我念念不忘?简直是放屁!你现在就给我打电话,问你那该死的老表,枪到底去了哪里!”

我没有给我老表打电话——即使打过去也毫无用处了。这个我不会跟老麻说。

说句良心话,当年我母亲打电话说枪不见后,我是立马进行了追踪的。那时还没有手机,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表舅村一户安了座机的人家,说了一箩筐好话要他喊我老表接电话。但我这个该死的老表在电话中一口咬定没有拿枪,甚至还发毒誓,说要是拿了就不得好死,气得我差点吐血。我知道老麻不会放过我,那年我从广东回老家过年,前脚刚落地,老麻后脚就到了,他气咻咻地限我回广东之前还枪。我被老麻逼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搭长途大巴去了表舅家,也不管大过年的,我当着表舅的面拍了桌子,老表这才吞吞吐吐承认,枪是他拿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有指望把枪拿回去了。谁知老表说,枪已不在他手里,给杜八拿走了。我气得差点又一次吐血。我问杜八是什么人?住在哪里?我们现在就去找他。老表说杜八是个混混儿,去海南打工了,谁都不晓得他行踪,枪给了八十块钱。

这就是那把枪的全部线索。我把那八十块钱摔在老表身上无功而返。回来后我立马向老麻做了汇报。老麻听说枪被卖了,气得胡子都竖起来了。被他骂够之后,我说:“老麻,这事都怪我,但现在事已至此,你也不能逼牯牛下崽,我把老表卖枪的钱给你。”老麻问:“多少钱?”我说:“八十。”“呸——”那一刻老麻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胸脯一起一伏,再没吭声。

老麻不但质疑那把枪被卖的真实性,而且拒收卖枪的钱,只问我要枪。可我到哪里去找枪?我和老麻的关系就因此生分。

很多时候,我想把老麻拉黑,我远在广东,老麻在老家湖南,相距这么远,他还能搬起石头打天不成?但良心不允许我这样做:枪是我从他家拿来的,要说还为我立过汗马功劳,却被我弄丢了,于老麻我是有亏欠的。

正是因为这个亏欠,我不但没把老麻拉黑,每次从广东回老家都会告诉他,次日请他到街上喝酒。只是当老麻提到枪时我便装聋作哑,反正他拿我也没办法。我想随着时光流逝,随着老麻记忆的衰退,他会渐渐淡忘那把枪。可事实是,越到后来,老麻对这把枪越念念不忘了。

这次果然又如我所料。

“以前你老说打工忙,现在再不去打工了,有的是时间,难道就不能跟我去找找那把枪?即使找不回来,哪怕看上一眼,我也死能瞑目啊!”

老麻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着实让我非常非常难受。

我知道,这把枪是老麻的心结,若不给老麻一个交代,哪天他死了,也会来梦里找我。

看来,我辞工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是跟老麻去找枪。

老麻姓麻,稀有姓氏,是不是少数民族,我没有问过他。在我印象里,稀有姓氏一般都住得比较偏远,老麻就是这样,三间木屋挂在半山腰。

我那时在乡政府任文化专干,这个工作要说就是东游西荡。老麻是林场小学音乐老师,家里有把古琴,不但会弹奏,还会谱曲,算是我们那地方的文化人。有一次他来乡政府找我,因此相识。

初次去老麻家,是听老麻说他屋后有棵古树。作为文化专干,保护古树名木是本职工作,于是在某个日子,我跟老麻去看那棵古树。记得还在山下,老麻就指着半山上的一棵大树说:“就是那棵树,以后到我家来玩看它就好了。”那是一棵五人方能合抱的银杏,国树,又叫白果树,其伟岸的身躯至今还让我震撼。

第二次去老麻家,是听别人说老麻有个漂亮的外甥女,刚从卫校毕业,在乡卫生院上班,经常周六去老麻家。我那时老大不小了,还没处对象,获得这条信息,一边骂老麻不够朋友,一边周六就去了老麻家。但我连续去了几次,一次也没有碰到他外甥女。

有一天,我推着单车正要下乡,迎面碰到一个从林场上来的人,他说老麻要我去他家吃午饭,并且强调不能不去。

正好有一段时间没去老麻家了,他的邀请自然触动了我心里那小念想,不禁有些欣欣然,便踩着单车往老麻家去。半个小时后,我来到林场山下,把单车寄放在一农家,远远地看着半山那棵古银杏,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老麻家。不料老麻门上贴着纸条,说儿子突然发烧,要先去看医生,叫我务必等他,钥匙挂在外面墙上斗笠里。

开门进去,桌子上放着已经切好的腊肉,一条剖好的麻鲢,还有白菜大蒜。我在堂屋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抬眼便看到了墙上那把枪。

其实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把枪,只是从未上过手。正好闲得蛋疼,不妨把枪拿下来玩玩。于是我站在板凳上,从墙上取下了枪。

准确地说,这是一把铳枪,小时候在红白喜事上看到大人放过。不过老麻的这一把与众不同,枪管要比一般的长近一尺,枪管也略显粗大。枪管和护木上锲着一圈圈铜箍,已被磨得闪闪发亮。我掂了掂,不是很重,但也不轻。

我把枪斜挎在身上,顿时觉得像一个猎人。那段时间我正在看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对猎人那自由自在的生活向往至极。我不知老麻何时回来,想想不妨背着枪先去林子里转悠,体验一下猎人的生活,哪怕只是短暂时光,然后去路口等老麻。

于是我背着枪出来了。很快我便发现一个奇怪现象:当我来到林子里时,那些原本在树上叫唤的山鸡、斑鸠,甚至小得不能再小的山麻雀,忽然都惊慌失措起来;它们相互叫唤着,然后拍着翅膀飞走了。鸟儿们竟然认识老麻的枪?我想这不可能吧。但事实证明它们就是认识,只要我走到哪里,哪里的鸟雀就飞得一个不剩,一边飞还一边骂个不休。我正暗自得意,觉得老麻的枪真有魔力。可是没过多久,那些飞走的鸟雀又陆续回来了,它们自在从容,在我头顶的树枝上飞来飞去,有的就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点也不怕我了。我忽然明白过来,它们一定是发现枪里没有子弹——这些聪明的东西,真是让我服了。

后来,我就坐在山路口一块大石头上,拿着枪一边学着瞄准,一边等老麻。

坐在大石头上,视野极为开阔,瞄着瞄着,我的视野里出现一个红点,至近,红点变成了一红衣少女,远远看去,娉娉婷婷的模样。莫非是老麻的外甥女?我心里一惊,赶紧收起了枪。但又一想,觉得不可能是,因为昨天已是星期六。

少女提一小包包,撑一把花伞,到了山下,停了脚步,仰头望山上。

良久,少女仍不上山,不时抬头看山上一眼,随即又埋头看地下。我明白过来,少女一定胆怯了。四野无人,唯山石上的我可俯瞰山下,从下仰望必见我所坐的石头和山石上的我。而她上山,也必经过我跟前。我不禁有些得意。

少女踯躅于山下,不时投来远远一瞥。我心里坏坏地笑,把枪抱在身上,依然昂头看天。

少女大概站累了,在一石块上坐下来。为消除她误解,我禁不住喊了一声:“喂——你好——别怕——你上来吧!”不料这一喊惊骇了少女,她慌忙起身。我觉得好笑,把声音低下来,再喊:“喂——你上来——我又不是——”“坏人”二字未吐,急忙打住,心里骂自己真是愚蠢透顶:难道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少女驻足,有离去之意。我大为不安了,看来,她是把我当作剪径之徒了。便以手做喇叭状大声喊:“喂——你上来——放心——我是——”山谷回荡。喊毕,我哑然而笑了。你是什么?是山上老麻家的客人?是乡政府文化专干?她会信吗?果然,我的三呼之后,少女夹紧书包和伞,疾步便走,竟不回头。

我自知无法唤回少女的脚步,觉得被人误解事小,吓跑她却是天大不该。不禁觉得索然,便起身踱回老麻家。临近晌午,老麻夫妇才携小儿回来,随即忙碌午饭,直至下午一点,却迟迟不开餐。

“还等谁啊,我都饿晕了。”我说。

“再等等,还有一人。”老麻道。

“还有谁啊?”我问。

“老麻的外甥女淑萍。”老麻的老婆意味深长地一笑。

“天啊,你们干吗不早点说?”我心里一惊。

“怎么啦?”见我愕然的样子,老麻问。

详情细述,老麻顿足:“那正是呀,老天,你把她吓回去了?!”

淑萍最终没来。那顿丰盛的午餐我吃得五味杂陈。

据老麻说,后来,他老婆问过淑萍对我印象。

她回答:“那天我魂都吓没了,舅妈,你就做好事吧。”

我来广东打工那年,老麻的枪挂到了我房里。

那一年我成了家,妻子是隔壁村子的,一个刚刚高中毕业高考落榜的女子。本来性格开朗的妻子,没想到怀孕之后性情大变,整日郁郁寡欢、疑神疑鬼,人也日渐憔悴,常常半夜惊醒,说是梦见一个人。这个人是妻子发小儿,用现在的话表述就是闺密。我自然是熟悉妻子这个闺密的。人不但漂亮,还有缝纫手艺,妻子那个村里很多人都找她做过衣服。我跟妻子谈朋友期间,她也经常来玩,两人似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我跟妻子结婚时本来要请她送亲的,但妻子的表姐妹实在太多,只好作罢。我结婚三个月后,那天按习俗带妻子回娘家,竟从岳母口中得知妻子那个发小儿不久前寻了短见。这消息不亚于一记惊雷,妻子当时差点晕厥,被我拉住才没有倒下,好不容易站稳后泪流不止。从岳母的口中我们了解到,妻子这个发小儿一直对自己的婚事不满意,而家里又用了男方不少钱,父母压着不许悔婚,某个日子,她就洗了澡穿好衣服,偷偷跑到队里的抽水机房,一绳子结束了自己。她的死对我妻子的打击可想而知。那天妻子从娘家回来,神思便开始恍惚,夜里噩梦连连,梦里全是这个发小儿。母亲请来师公画了符咒也不管用。其时妻子的肚子已显山露水,而我不多久就得前往广东,她又不能与我同往,如何是好?想了很久,我决定去找老麻。

我一直记得,那次老麻回来后,我跟他讲背着枪在林子里晃悠时看到的奇怪现象。老麻说:“你知道吧,鸟雀们开始为什么吓得四处乱飞,是我这把枪散发了杀气。至于后来鸟雀为什么又飞回来,那是因为它们看清了背枪人的面目。”我问老麻:“是我太面善了?”“是的,你跟我一样,常人一个,就是拿着枪也吓唬不了鸟兽。”我问:“那就是说,把枪挂在树上都能镇住鸟兽,背到我身上就不管用了?”老麻说:“你说对了。不信的话,下次还可以再试试。”

老麻说枪有杀气时的神态我记得十分清楚,这不正是解我危难的法宝吗?在妻子又一次梦到她发小儿后,我连夜赶到了古银杏掩盖的那个小木屋。老麻尽管有一丝犹豫,但还是立马从墙上取下了那把枪。

“这把枪,一定要还我!”老麻看着我说。

“保证完璧归赵!”我哪还有心思跟老麻说话,只想拿了枪快点回去。

“你把枪挂在蚊帐里就好了。”

我背着枪赶紧下山,然后骑着自行车飞奔回家。老远看到妻子,我就喊道:“亲爱的,今夜你就能睡安稳觉了,老麻把他镇宅之宝给我了。”妻子摸了摸枪,半信半疑地问我:“枪里有子弹吗?”我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无,只说:“老麻说,只要把枪挂在蚊帐里,方圆半里的妖魔鬼怪都不敢拢来。”

说也奇怪,从那天晚上起,妻子就没再做噩梦了。

一个月后,妻子完全恢复正常,肤色开始红润,性情重回开朗。见此情况,我也放了心,按原计划前往广东。妻子跟我老母亲一起平静地生活了几个月。直到临盆前夕,我才从广东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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