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之城
作者: 张弛1
离开公路之后,眼前的土路七弯八折,一路向山谷深处蜿蜒。这条所谓的土路,是被时隐时现的一两道轮胎印显现出来的。显然,到过这里的车辆并不多。路两旁是茂密的野树林子,林子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
一路下坡,李高唐只觉得被一股力量拽着似的,两脚止不住地向前踏去。脑子里全是工地上受的罪,烈日炎炎下,一车一车地推着砂浆,连推个百八十车,到最后,上那排颤悠悠的钢模板桥时,腰、腿、肩、臂,总之,浑身上下,条条肌肉都要挣断了,一身骨头眼看要散架……其实这都是早年间受的罪,跟姓洪的没关系。但不知为何,他脑子里就是要把老账新账都往姓洪的头上算。揽上洪齐天的工程时,他已经把家乡的叔伯兄弟子侄们都带出来了。虽然成了小包工头,体力上不受罪了,可烦恼和重重压力,压得他晚上睡不着觉。那六十来个人的吃喝拉撒都得他管上。垫资他都垫了十几万块了,老家那边欠着账,都说天道酬勤,没想到祸事还是找上他了。洪齐天跑路了,六十多万块的工程款结不上。老家那边,自从侯三儿那个无赖把家里的电瓶车推走,就不断有人上门,以破口大骂开路,想从家里搬东西。老母亲受不了这反复的激惹,老癫痫病发作了,人倒在门槛前抽缩一团,手抽抽儿得像死鸡爪子,嘴里吐着白沫,眼珠子白多黑少,喉咙深处发出野兽咆哮般的呼噜声……后来,每当逼债人上门,母亲就要这么发作一回,不知是真是假。但父亲电话里的哭诉可是真真儿的……每次到这里,他就不敢再想下去了,靠晃脑袋强行止住。有人说他眼都红了,像是要发病。不知为何,此时他却反复想着那一幕,似乎故意在心中酝酿着仇恨,以增强行动的勇气……
深秋的野树林子里一片寂寞阴凉,眼前不时有片片黄叶打着旋儿飘落。忽然,他发觉柴招风不在身边了。他刹住脚回头一望,柴招风在后面磨叽着,脸上神情畏缩地看着他。他两眼盯住柴招风,直到柴招风加紧脚步赶上来。
那座红砖墙围成的大院终于出现在眼前,坐落在谷底的一片开阔地。铁栅栏门后面,一条趴着的黑背猛地耸起身,耳朵像雷达似的转动了半圈,耳廓朝向着他支棱起来。紧接着,伴随着一阵愤怒的咆哮,黑背朝他的方向猛扑过来,身后铁链绷紧了,颤动着。
他伸手把后腰别着的那根棍子拔出来,棍子沉甸甸地握在手里。据刘二棒说,是橡胶皮包铁芯的。这方面刘二棒最权威,他当年亲自挨过。他说这家伙抡到头上身上,见不到啥皮外伤,里面却受不了……他本来是准备对付洪齐天的。
有人拽他胳膊,他扭脸一看,柴招风神色慌张地朝院墙东侧指了指。
他看了黑背一眼,跟着柴招风拐向院墙东侧。黑背停止前扑,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又吠叫了几声。
原来东墙某一段墙根儿下,有一处鼓包。柴招风的意思是翻墙进去。
你上!他用眼色逼住柴招风,担心他耍滑。他一贯关键时刻犯■。
柴招风干咽了一口唾沫,嗓音虚颤地说,哥,陪你进去可以,动手……我是不动的。咱都讲好了的。我把你领到这里,已经算是……
讲好了你还啰唆个■?!他厌恶地瞪了柴招风一眼,觉得自己的勇气都被这■人动摇了几分。
二人跳进了院子,他一眼便望见洪齐天正坐在一把躺椅上,脚边一只小杌子,上边放着一只白瓷茶杯。他不顾黑背疯狂的叫嚣,提着棍子朝洪齐天走去。这时,一丝疑问却从心头升起,只见洪齐天转着脑袋四处张望,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黑洞洞地遮着双眼。他明明脸朝着自己了,黑洞洞的墨镜都盯住他了,却又转向别的方向张望着。
难道……他看不见?他心一凉,但没理会,沉声喊道,洪齐天!
洪齐天终于找着方向了,转过脸愣愣地望着他。
一阵难堪的沉默,姓洪的始终不吱声。
我,李高唐!
墨镜下面的嘴角终于绽开了一丝艰难的笑容。
听出来啦……听出来啦……
鸿熹园那个项目,你他妈的欠我六十万块,我倾家荡产了,你狗日的躲到这儿来啦!
兄弟……我比你还倾家荡产呀……要不是藏到这里……我命都没了。
你倾不倾家荡不荡产我不管,该我的六十万块你得还我!那是我父老乡亲的血汗钱!
兄弟……我反正就剩个吃饭钱啦,要拿你都拿走吧。我正学辟谷呢,说不定下个月就成仙啦,唉……
趁着他长吁短叹,李高唐轻轻挪步到姓洪的左侧,只见他一副墨镜还对着前方的虚空,嘴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浮现着四大皆空的微笑,一副死驴不怕狼啃的架势。看样子,不像装的。
你老婆呢?他不甘心,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
跑啦……她是看我这辈子再也起不来啦!
洪齐天指指自己的眼睛,接着两手朝周围一划拉,这都是抵账抵来的,除了挖掘机,你看上啥拿啥吧。
他朝周围巡视一圈儿,院子里停了两台挖掘机,一座雨篷下面,有一台柴油发电机,还有几台破烂空压机……
他的心彻底凉了。
柴招风从后面靠过来了,突然插问姓洪的,哎,你眼睛咋弄的?
要债的打的。洪齐天把脖子拧向后面,手扒着左耳朵后面的脑壳。一道骇人的、不长毛的伤疤,像鬼剃头似的呈现在他们眼前。
小杌子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洪齐天转过脑袋低下身子颤巍巍地摸索着够手机,刚够到手里就被柴招风一把夺去了。
洪齐天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是哪位兄弟啊?手机,手机给我。
柴招风道,你不说看上啥拿啥吗?边说边把电话挂了。
洪齐天乞求地笑着,手机给我留下呀!手机又不值几个钱。
李高唐回道,你眼都瞎了,要手机干吗?
洪齐天挤出一脸摇尾乞怜的笑容,我耳朵还在呀,兄弟,你忘啦?手机还能打电话呀……
李高唐看了一眼柴招风,觉得狗日的胆量没有,机灵劲儿倒是有的,他使个眼色,二人转身就走。留下洪齐天在身后空喊,手机给我留下呀,兄弟……
2
李高唐走进水泥厂家属区的那条小巷时,有种时光穿越的感觉。左侧的那道老旧灰暗的砖墙顶上,栽满了陈旧的玻璃碴儿。李高唐恍惚记得,三十年前第一次跟父亲进城时,看到过这种防盗措施。巷子里沿墙歪七扭八地停着一辆三轮电瓶车,连一辆四个轱辘的都没有。电瓶车的尽头,坐着一个老头,面前支着一个铁公鸡似的奇怪机器。老头目光混浊,见到他面露傻笑,嘟囔了一句,机器补皮鞋!
4号楼不知是哪个年代的老式楼房,一条黑黢黢的漫长走廊连接着所有的单元。李高唐猛拍了一巴掌,一只昏黄的灯泡在走廊最深处亮起。恍惚间,李高唐好像又钻进了当年煤井深处的掌子面,他手扶着墙摸索着往前走。
突然,前面某个房间里传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叫骂声。接着,门哐地一下打开了。只见两个人硬架着一个弓腰屈背、脚步瘫软的家伙,踉跄着朝斜对面的公用卫生间冲去。从那颗快耷拉到地上的脑袋里,哗哗地喷涌出酒臭熏天的秽物,直洒了一路。
李高唐捂着鼻子,低下脑袋借着地面微弱的反光看清楚秽物的痕迹,然后一个箭步跃过去,屏住呼吸前行几步,才敢大口喘气。
那个下巴耷拉着提不起来的老太婆,全程都这么半张着嘴望着他,她的眼皮也是为了这件事才费力地撑开,而且她的右手一刻不停地抖动着。不知为何,她这副模样让李高唐平添了一股烦躁。
为了快点把老太婆打发走,他放弃了进一步还价,掏出一千两百元递给老太婆,就在合同上签了字。
老太婆还在嘟囔着数钱时,他已顾不上她了。他放下包就把自己放倒在那张单人床上,陷入了沉思。
他没想到小芹会做得这么绝。现在想来,他们拿回洪齐天手机的那天,征兆已经出现了。
这有啥用?!
小芹接过他递去的那部手机,略瞟了一眼就扔到沙发角落里去了。
她的语气充满了厌倦和绝望,而且看都不看他一眼。以前多困难都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他突然就想起洪齐天那个跑了的老婆,洪齐天说什么来着?“看着他这辈子再也起不来了。”他没敢深想下去。
他看了眼像疥癣一样层层翻卷起的墙皮,猛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脑海里管不住似的想起两个人对未来充满希望的那段日子。那时还没有揽上鸿熹园这个让他倾家荡产的项目,手里还有点积蓄。他满心要让她提前过上好日子,要让她死心塌地跟着他。他狠狠心租了星光花园的那套大房子。欧式装修,罗马柱、酒柜、路易十几的沙发,夜里把暗藏在吊顶里的射灯全打开,躺在沙发上就能看见星光璀璨。在那张像蹦蹦床似的弹力十足、蓬松柔软的大床上,他深陷在她的身体里,深陷在她那双黑幽幽地凝视着他的眼睛里,难以自拔,就这么冲昏了头脑。
他后悔不该跟她这样的聪明女人绑在一起。他悔死了!当年红火的时候,她帮他管人、管账,他确实省了不少心。两个人一起谋划美好未来的那些日子,确实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片段。可一旦有事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是完全被绑在了这个女人的裤腰带上,只要她觉着累赘,她可以轻松地把他解开,撇掉,而且说得他哑口无言,她把整个青春都葬送在他身上了,如不及时止损,这辈子就完了……
他是前天接到父亲电话的。父亲在电话里怪腔怪调地哭着告诉他,你母亲去世了,癫痫发作时引起了窒息。他急眼了,当时就要回去!父亲却哽咽着阻止了他,说,现在找他的人多得很,回去只能添乱。
从那天起,他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只想找个安静地方了此残生。星光花园的房子他租不起了。再加上好多人知道那个地方,他只有藏到这里来了。
他能在这里了此残生吗?
3
刘二棒的出现,让李高唐刚刚落地的心又悬吊起来。那天他刚走近巷口,就看见刘二棒那颗生姜一般奇形怪状的脑袋从巷口晃悠过去了。骇人的是,那脑袋都过去了,却又掉转头折进巷子,直冲他而来,逼得他仓皇躲进了路边店……
这狗日的是来找我的吗?他心里起了恐慌。这要钱不要命的愣头青!人家说他脑子让棍子打坏了,动不动兽性大发,说他有一回在烤肉摊上跟老板打架吃亏急眼了,抓起烤肉铁签朝老板脸上乱戳,竟把老板一只眼珠像烤肉一样穿在了签子上……他不敢想下去了。
他给柴招风打电话,逼问他是否把自己的新住址外泄出去了。柴招风口发毒誓说没有。
也许刘二棒只是偶然路过?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仰靠在破沙发背上,闭眼镇定一番。不知怎么的,他的脑子自动联想着,联想着,忽然就联想到了柴招风说的那段视频。
那段视频是在洪齐天的手机里发现的。他们本来指望通过洪齐天手机的来电,诈出他隐匿财产的线索。可洪的手机连着半个月都一声不响。他俩不耐烦了,柴招风硬是把手机密码划开了,在里面胡乱翻看的时候,发现了那段视频。当时柴招风就啧啧称奇,他因为情绪低落,没当回事。
他从抽屉里拿出洪齐天的手机,找出那段视频。他把视频点开,渐渐地,那视频就像个黑洞,把他的目光和全部注意力一丝不剩地吸进去了。
视频是一个年轻人用手机拍摄的,他走在一大片别墅群里。这片别墅群似乎坐落在一片四周都是荒山的平谷地里。视频拍摄在冬天,别墅之间的道路蜿蜒交错,但破败不堪。整个别墅群空无一人,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便是山风吹拂林草的飒飒声。一条条道路的两旁,一座座别墅的周围,都被枯黄的芦苇和不知名的野草簇拥着。山风阵阵拂过,芦苇丛摇荡起来了,座座别墅在苇丛之间时隐时现。小伙子以一种神秘之中略带紧张的语调介绍着他的所见所闻。随着他的镜头,李高唐看出,这些别墅已建好不知多少年了。看造型,当年一定属于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类型,如今却颓败不堪。一座座别墅上黑洞洞的窗口,仿佛骷髅头上的黑眼洞,幽幽地注视着你。一股荒凉诡异的气氛四处弥漫……
这段视频是怎么跑到洪齐天的手机里的?小伙子跟他是啥关系?不知为何,这段视频似乎触动了李高唐的什么心事,令他久久不能出来,虽然他也说不清究竟触动了他什么。他只知道,那天傍晚他把这段视频来回翻看了好几遍,总有种什么奇怪的预感,似乎这片荒山别墅要与他有所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