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纹琴

作者: 王琛

春天又回来了。它一度离开了树林、草地、溪水和岩壁,离开了林深处那一片寂静的墓地。当漫山遍野的洁白覆盖了所有过往,时间便死亡般没有了呼吸,一切变得虚无。如今,洁白还没有完全消融,春天又回来了。

我在一片野生的桃林间穿行,潋滟的粉色淹没了我。我必须敛息静气,避免那些热情的花粉透过口罩扑向我,亲吻我的口鼻,让我涕泪横流,让我刚刚下定的决心化为乌有。

又到父亲的忌日,他离开我已经三年了。我决心驱散心里的阴霾,不再让无休止的悲伤、无休止的思念打扰他的清静。

山风浩荡,草野寥寂。我孑立在洁白的大理石墓碑前,像个漂泊无根的幽灵。

身后又响起低语声,是一种抑扬顿挫的念诵,唱经一般。不用看我也知道,是那个瘸腿的老男人。

这片公墓是我老家村里开发的,在父亲去世前两年才建起来。父亲把爷爷奶奶的坟迁过来,还没多久,自己就住了进来。

向阳的山坡上,依山势建出五个区域,像五个小型社区,每一区都是排列整齐的几排墓碑。据说专门请阴阳先生测算过,按周易学说来布局。它背依青山,近守野桃园和黑松林,一条小溪相傍而过,冬日暖阳普照,夏日清风习习,是上好的风水之地。

父亲住在金区,男人祭拜的坟墓在水区,就在金区的斜上方,不算太远。从第一次给父亲上坟就遇到他,后来又遇到过几次,每一次都能感受他的悲伤,也许是刚好暗合了自己的情绪,我对这个声音有了一种莫名的亲切。遇亲人去世,一般人有个一年半载也就走出来了,我算比较脆弱的,三年了才慢慢缓过劲儿来。那座碑的主人明显比父亲去世早,早多久不知道,但让一个老男人的思念血一样流淌,怎么说都有点怪异。

我取出抹布,将父亲的墓碑擦拭干净,再清理一下周边的杂草。临近清明,墓地严禁烧纸,不时有人前来巡视,所以扫墓的人大都把墓地扫干净,再贴上几串假花,摆些供品。父亲生前有洁癖,不喜烦琐,我便只擦擦墓碑上的鸟粪浮尘就够了。事实上,他的“新家”永远都像我们的老家一样整洁。

父亲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因为成分不好被打回原籍,就再没出过村,在村办小学当了多半辈子的孩子王。经他手的孩子,不管是遇到生活中的困难,还是学业上的难题,都会回来找他,就算是高考也会请他给补习,工作后更是常来看望他。有他在,村里的孩子就很有出息,绝大部分考上了大学,少数没上大学的,也都靠聪明勤奋致了富。当村里基本只剩下老人,大家就开玩笑说让他给养老,邻里有了矛盾也请他主持公道,地位比村长还要高。父亲的葬礼相当隆重,举村哀悼不说,远远近近的学生都赶了回来。之后也常有人来山上拜祭,不管谁来都会为他打扫干净。

我从琴包里取出折叠的键盘钢琴,铺在碑前石台上,跪在地上弹起来。父亲生前最喜欢听我弹琴,不管是不开心还是身体不舒服,我的琴声一起,他就立刻眉开眼笑。每次来扫墓,我都会为他弹上几曲,基本是他没听过的,是为了让他看到我在进步新练的。当然,保留曲目也有,必须排在开场,是有点滑稽的《两只老虎》。这支曲子是我从小在儿童电子琴上比画着弹的,因此父亲觉得我很有音乐天赋。我相信只要这熟悉的琴声响起,父亲就会从那个世界回来,在碑上,在树梢,或是在天边,在任何他可以到达的地方看着我。

远远的白云变幻着形状,越飘越近,停在我的头顶不动了。我抬头望天,心底有肆虐翻涌的泪水,但我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男人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出声,正面向我坐在石台上,垂着头,仿佛沉醉在我的琴声里。或许,只是睡着了。我虽然没有近距离见过他,但感觉就不是个有艺术修养的人,顶多能听得懂《两只老虎》。

整个墓区都被假花装饰着,唯有父亲和男人祭拜的墓碑什么都没有。并且,当我开始收琴的时候,他却站起身,蹒跚着走了,看来是没有睡着。这些都让我感到好奇,过去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心思过多关注他,今天却不同,我决定等他走远,就过去探个究竟。

石碑前摆放着一只小小的香炉,香灰还没有被风吹散。大理石墓碑很特别,边角处雕刻了四个小小的祥纹,看来他刚刚念诵的还真是经文,确是个信佛之人。墓碑的中间有名字“林秀云”,只有这三个字,连落款都没有。墓碑多用隶书,庄重空灵,但如果一块墓碑上只有这么少的字,却显得苍凉萧索,意味深长。我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碑,实在想不出尘世间能有什么样的关系,可以不去落款的。天使在人间?拥挤的爱?独角戏?联想到老男人一贯的样子,不禁脑补出一场场情感大戏。

离开父亲的墓地,我直接去了我的朋友庞夜家。他独自一人住在安定门附近,四室两厅的房子,没有亲人,也没什么社会关系。在邻居眼中,他是个怪人。

我应该是这个世界上,他在工作之外与社会唯一的关联了。鉴于这种唯一性,他让我的指纹拥有了开锁资格。也就是说,不管他在不在家,我都可以像回自己家一样出入自由。当然了,我也不见外,来了就收拾收拾卫生,或是做顿便饭。不请自到地在他这里坐坐,已经成为我的习惯。

假如这世上还有人知道我和庞夜的往来,一定会想入非非,编派出一堆香艳的故事。他正值壮年,我年近不惑,两个单身多年的异性,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在工作中遇到烦恼,会说给他听听,生活中有什么困难,也会请他帮忙。他不会主动为我做什么,但只要我开口,他便想方设法地解决。

可是很遗憾,就像天上的星星都有不同的轨道,相距再近也只会擦身而过,我俩永远在各自的轨道运行,从未靠近过一步。

他和父亲一样喜欢简单干净,家里只有最基础的家具,所以偌大的空间越发空旷。装修却是高规格的,尤其是隔音的效果,简直是一流的。因为除了卧室之外,还有琴房、健身房和视听练习房,都是比较扰民的设置,就提前做了处理。

一台满地乱跑的扫地机保持着室内的洁净,也为他孤独的旅行增添着尘世的喧嚣。需要人动手收拾的是床头柜和餐桌椅。他是个勤快人,应该每天都会擦拭,但我偶尔会看到桌上有一些污痕,是没擦干净的痕迹,就顺手给抹一下。很惭愧,来收拾卫生指的就是这个。

时间在这里加快了脚步,八年前就像是昨天。

八年前,我第一次走进这里。那时我还是个正常人,有着正常的情欲和爱恋。为了和我爱了几年的男人做那件事,我做了足够的准备。

我在家里泡了澡,认真化了妆,喷了香水,穿了布少得几乎遮不住重点的内衣。二十出头的我让自己像一枚熟透的果实充满了诱惑。我还偷偷带来了安全套,红着脸在药店买的。这东西由女人来准备,对山村长大的我来说,是颠覆性的挑战,但我知道他没有,只能不管不顾了。我自己的小计划小图谋,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当然得自己负责。

那天傍晚,我像一只情欲中的火烈鸟,将洁白的羽毛染成火焰的颜色。我用言语试探,用头发装作不经意地蹭他的脸,把沾了口红的酒杯递到他唇边,借着酒劲儿触碰他的身体,如果他是个普通人,我想我还能麻利地脱光衣服……我做得拙劣而粗糙,但完全没有恋爱经验的我,已经把想象力用到了极致。

我设想过他热烈地接受,他那么大年龄没近过女色,心里不定有多寂寞。设想过他半推半就,男人嘛,有时就是虚伪的,装腔作势是他们面对脆弱内心的法宝。设想过他手足无措,面对如此热烈又露骨的挑逗,情感空白的他也许会受到惊吓。我甚至设想过他直接拒绝,他比我大很多,把我当作孩子的玩闹,义正词严地教育一下也是可能的。

独独没想到他会那样。

他冷冷地面向我,安静得仿佛没有呼吸。他安静得像在看一场拙劣的丑八怪的表演,无聊又无趣。他推开我,全身的细胞都朝着远离我的方向,脸上的表情是冷漠、反感,或者是充满怒气,冰碴儿碴儿一般泼向我,他把我的火焰彻底浇灭。

连这样一个老男人都看不上我,我尴尬,愤怒,进而绝望,如果有个地缝让我钻,我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再熟悉的一个人,当你想起他来时,脑子里能出现面部表情的镜头,也就那么两三个。这也许是上帝给人的记忆基因一个神秘的编码。关于庞夜,我随时随地能想起他很多事,但他带有表情的形象,就只有两次。除了拒绝我那一次,还有一次是我们的初遇。

那时候,我还是个高中学生,父亲买了架二手钢琴,说是要培养我的艺术素养。钢琴很旧,请了个师傅来家里调音。

他就是那个调音师。他穿着黑色的衬衣,衣摆扎进黑色的西裤里,裤缝笔挺,黑色的皮鞋锃亮。他有一头浓密的有光泽的黑发和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宇间是一种不可靠近的凛然之气。眼神太美,就像最蓝的天空中最白的一片云,柔软且干净。我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人的眼神可以用柔软和干净来形容。那一天,他站在我家客厅的阳光里,纤长、挺拔、沉静,在成熟男人的英气之外,还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温柔。除了父亲,他是我见过的男人里最帅气、最有质地的,他面向我的一刹那,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坐在我的钢琴前,手指放在琴键上,骨节分明,柔软又有力量。多么矛盾的综合体,我的心跌落进无边的深洞里。他轻轻弹过几个音,琴声像鸟儿鸣叫着穿过寂静的云端。

我爱上了练琴,没事就坐在琴凳上,把琴键敲得咚咚响。“卿本不识谱,何故乱弹琴”,是不是很有清人那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诗意?我如清风,乱了方向。

琴音没多久就失了准,父亲再次请他上门。父亲说,他的服务费是极高的,话有深意,可我顾不了那么多。父亲的宠爱,让我的任性有恃无恐。庞夜试音的时候,我也坐在宽大的琴凳上,坐在他身边。我的手指轻拂琴键,我的肘蹭着他的肘。有一次,他刚滑过一个音,我就心领神会地弹动手指,那些悠长又缠绵的音符,在我俩的指尖跳动开。世间烟火气,石上清泉声,江水流年也抵不过那一刻的天晴。

父亲告诉我说,他是个盲人,我根本不信。哪有盲人可以这样看人的,专注、温柔,仿佛水把糖给融化了。

何况,东西掉到地上,我还没找到落点,他已经给捡了起来。他还会画铅笔画,一只手按住画纸,另一只手动作飞快,一朵漂亮的马蹄莲便跃然纸上。他修琴的时候,我刚把一个琴键藏在掌心,他就立刻发觉拿了回去。

高考前,我紧张得手一拿笔就哆嗦,怕父亲担心,便不敢声张,只安静地坐在书桌前。书页翻开,里面全是空白。他来了,叫我陪他去外面转转。我俩向村后小山上走去,绿荫渐浓,遮蔽出一片阴凉,他的声音混迹于鸟的鸣啼和泉水流淌着的叮咚里。

他告诉我,当初他报考特教学院的调律专业,有一项工艺考核,是要求把木头用刨子刨平,用钻打眼,再把钉子垂直钉进木头里不能歪。平时练习时,他最害怕的就是钉钉子,要一手扶钉一手下锤。光想想就觉得血肉模糊,哪里下得去手。到考核的时候,他紧张得气都喘不匀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怎么都得过这一关,他一咬牙就挥起了锤子。说也奇怪,虽然他的心一直在抖,但一锤子下去,钉子就直直地钉进了木头里,比平时练习的任何一次都完美,比其他考生都出色。连老师都不敢相信,说这干净利落的劲头,专业技工也不过如此了。那是盲人调律专业第一次走进中国,肉眼可见的大好前途,太多人报名,但只招六个。他年龄小,正常情况怎么也轮不到他,就因为钉子钉得好,还真被录取了。

他说,人这一生总会遇到各种考试,松弛或紧张,准备得充分或不充分,都改变不了最终结果,上天自有安排,只要顺其自然就行了。他的话像一把梳子,梳理了我心里的蓬乱。也许,是我让他成了一把梳子。人生的际遇,谁又说得准呢,高考的时候我虽然依旧紧张,却考出了平时根本不敢想的好成绩。

他什么都看不到,却能洞悉我的一切。这真可怕,他像个巫师。但又像春日里拂过脸颊的风,不让人有一丝一毫被冒犯的不爽,被窥探的恐慌。如果说我的心像荒地一样贫瘠,那么他就是一个拓荒者,只要他耕耘,荒芜中便能开出花朵。

有人读得懂唇语,有人看得透微表情,但都要靠眼睛,他靠的是什么?我猜是心跳,他的聪敏远不是健全人能够理解的。也许只有看不见世事繁杂,才能听懂人心吧。

而我生而平凡,听不到他的心跳。

这种爱恋就像隐疾,痛,却说不出口。从高中到大学,我在自己的世界里悲欢,不敢告诉父亲,不敢告诉朋友,甚至不敢面对自己。我是学艺术的,气质不错,样貌也说得过去,追我的不说一个加强排,前仆后继总是有的。我该爱一个健全的年龄相当的男孩,该做《致橡树》里的木棉,站成独立自信的树的形状。可是我怎么会变成不受控制的铁屑,在一个盲人的磁场中停不下脚步,何况他还比我大十八岁。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