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君公主
作者: 云舒一
立鑫集团的董事长李立新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说我有城府,也有运气。我只是白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做出更多的回击。不是我不想回击,实在是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更多的是我不愿和他纠缠,一纠缠就会越描越黑。在这之前我跟李立新解释过多次,这跟城府扯不上,倒是跟运气有半毛钱的关系。没交出“四知公司”并购方案,纯属偶然。但李立新不信,不仅不信还衍生出了更多的疑点。为此李立新也就更加死皮赖脸黏上我,让我投到他的麾下,而且还许诺给我一个首席的位子。
但我依然拒绝了。我拒绝他的理由很简单,亲人间不能同财。我们虽然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用他的话来说,朋友是自己找的亲人,自己找的就是自己心仪的,就是三观一致的,就是能相濡以沫、肝胆相照的。他就有这样的本事,总是能为他的论点提出一个又一个的论据,听了我“亲人不能同财”的理由,张口就说,还有一句话叫“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们是……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亲同学。
我不是非要抖劲、非要拿他一把,而且我也真需要这样一份工作。在所有人看来,我投到他的麾下应该是最完美的组合,但我却一直没有。因为每次在我动心时,我就想起君君常说的一句话,“朋友间同财到最后连朋友也没得做”。我不想听君君的,但反过来一想,如果不是君君,我也许就陷到“四知公司”的泥潭里了。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借了君君的运气,也不得不感慨,君君的运气确实不错。
去年年初,我接“四知公司”这个项目时,君君就在我耳边叨咕,她问“四知”是那几个字?是那个时不时就闹点动静的“四知”吗?我说你还关注“四知”?她说那个老板一会儿卖楼盘,一会儿做慈善,一会儿又要造汽车,那么一个能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地球人不想知道都不行。
我笑着说,怎么听你的话对人家有情绪呀。君君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花满则衰,爱满则痴。就是觉得他都做这么大了,还要扩张,你可不能为了挣俩钱就跟着他忽悠人家。我说人家都“四知”了,还用我忽悠吗?充其量我就挣点辛苦钱罢了,而且我这点钱还是沾了老东家的光。
“四知”并购找的是我的老东家,但“四知”为了防止一家独大,也防止习惯性偏好,就又找了一家做陪衬。我们就是那个陪衬,帮着做点下脚料的小活儿。就在方案完成时,我因为君君的大意,脚踝骨折,没及时交上去,再后来“四知”并购就叫停了。我的方案没有被兑换成银子,但也没有像我的老东家那样被管理部门传唤了好几次。我因为没交方案成就了一世英名。大家都说我们公司有原则、有水平、有底线,不是什么钱都挣,但我知道我当时也恨不能马上交上去换成银子,只是冥冥中撞上了失马的塞翁罢了。
一年后,“四知并购”再次被提上日程,但今非昔比的兼并方摇身变成被兼并方,也就是说“四知”实在撑不下去了,要找个“接盘侠”。公告一出,那些觊觎“四知”的公司就都精神起来,我那个半拉子方案又成了香饽饽。立鑫集团的老总,我的同学李立新不再是有一搭无一搭的调侃,而是赤膊上阵来抢我了。他说你带着方案来,帮我做成这单并购,立鑫公司就会再迈向个台阶。
那天立鑫集团的老总李立新打来电话时,我正心急火燎地往省中医院赶,眼睛只瞟了一下就摁断了。当时我正坐在邻居小红的车上,焦虑地等待绿灯放行,在等待过程中我粗鲁地抱怨前面插队的车不守规矩。我说,真他姥姥的,如果都不插队,都不挤,也不至于这么堵呀。若在平时小红一定会揶揄我,人家都他奶奶的,就你整天他姥姥的,让咱家公主听见又该拉脸子了。但今天小红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摁喇叭,那架势简直就是要把警察招过来的节奏。那天从我们小区到省中医院也就用了半个小时,比上下班高峰还节约了二十分钟呢,但我却像两年前等着我们评估事务所的处罚通知一样煎熬了很久,以至于见到君君时,她咧了咧嘴对我说:“别急,你看你嘴都起皮了。”
此时,君君已经被安置在病床上了。大夫对着我的侄子和他身边的一群人重复说着治疗方案:要么做骨水泥腰椎手术,要么卧床静养。前者有风险,但风险不大,手术后三到五天就能下地,一周就能恢复;静养就是卧床慢慢恢复,时间长了些,一般两到三个月也能长好。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表态,只是态度谦卑地说,只要老人不受罪,老人能尽快恢复就行。大夫脸上已经愠怒了,肢体也传达了要走的意思。我想也就是中医院的骨科,病号相对少一些,不然大夫应该是没有这么多时间跟他们来回说车轱辘话的。侄子看见我进来,轻轻喊了一声小姑,圈里圈外一刹那就静了下来。我扫了一眼那个圈子,有七八个人,有两个男士、四个女士,还有一个看起来比君君年轻些的老太太。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我,而且还主动给我闪出一条道。但我没有看他们,我直接走过去问大夫君君的状况。大夫耐心地又解释了一遍,而且还明确地说,从你母亲目前状况看,如果条件允许,最好做骨水泥腰椎手术。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能否手术还要看患者检查情况,也要看你们的意见。然后又问了一句,老人是被撞导致摔倒的还是自己摔倒的?你们给个明确答复,我们要写病例。我想都没想就说,当然是被撞了。说完我扫了一眼众人,又强调了一句,那就尽快做手术前的准备吧。
大夫看看我侄子又看看我说,所有手术都有风险,而且老人上了年纪,你们最好再商量一下。我说不用商量了,能做就尽量做,两三个月躺在床上,没病人也废了。这时小红拉了拉我,劝我等哥哥姐姐来后再定。我当然明白她是让我冷静一下,省得日后落埋怨。我说,等不及了,你没看公主那样子,她是硬撑着的。小红说,看着咱家公主还好呀。我说好什么好,下嘴唇都咬青了,她挤那丝笑时抬头纹里都挤出汗珠了,那笑是为了她孙子、她重孙子挤出来的。她是怕我和她孙子着急。若是过去,我俩会因为这个话题再引出一堆话来,什么老人偏爱儿子、孙子是正常的等,但今天小红没接话茬儿,她很认真地提醒我:被撞就不能走医保了,你还是跟大家商量一下,毕竟涉及费用问题。
我说,明摆着公主是被撞倒的,不然那么多人跟着来干啥?小红指了指那群人说,还是小心点吧。这时我才发现他们已经聚到西楼道口了,从远处看,他们像收网一样围拢在一起,脖颈抻得长长的,一副急于分食消化里面猎物的样子。我不屑地哼了一声,用脚丫子想也知道他们在商量如何处理这件事。小红说遇到这种事就是两怕,他们怕你狮子大开口讹诈他们,你怕他们推脱责任。
这时护士跑出来喊了一句,14床家属在吗?我还以为出了啥大事,快步跑进去。见侄子扶着君君翻身,君君头上的汗珠像眼泪一样哗哗地往外冒,君君竟然咬着嘴唇没让一点声音发出来。我是又疼又气,心想平时就是上火牙疼也要捂着嘴像个公主一样娇滴滴哼唧半天,为了孙子还真能练成钢铁般的意志。
奶奶真坚强,大前天这个14床的小伙子也是骨裂,进来后“哎哎呀呀”就没停过。也许是被君君感动了,护士居然把14床的称呼换成了奶奶。然后又善意地对我说,奶奶要每两个小时换个姿势,是不是请个护工,护工经验丰富些。
我又是想都没想就说,那就请吧。
护士走后小红说我,你也不问问价格,护工分好几种呢。
我说那你去帮着把把关,这方面你有经验。
二
一会儿君君,一会儿公主,一会儿母亲,一会儿奶奶,称呼不停地变,我自己也觉得乱哄哄的,但这就是我们生活中的常态,而且还有一个称呼没上场呢,那就是田太奶。
我们小家三口人,我和我的先生老陈,女儿陈璐都称呼母亲为君君,这是沿袭了我父亲的叫法。来我家的人都说我们家民主、洋派,我总是一笑了之。我不愿解释,不愿提及这里面透着的是父亲对母亲的宠爱,不愿为了一个解释让母亲又得意半天。但不用我说,明眼人也能看出父亲对母亲是多么宠爱了吧。我说的是宠爱而不是“妻管严”。我家老陈对我也非常好,但那种好是理智的,不像父亲对母亲那种无原则的好。如今想来,我和母亲关系一直不融洽,或许跟吃母亲的醋多少有些关系,抑或是世间的一切都是有定数的,比如母亲在父亲那里得到了太多的宠爱,以至于我们之间就要用龃龉找平。
小时候,我总为父亲抱屈,为我们兄妹三人抱屈。我没有三岁前的记忆,所以当父亲给我讲我也是母亲奶水养大的,母亲如何克服路途遥远,每天额外加两个小时的路途就是为了让我吃口奶时,我总会说,可惜那奶水质量太差,就如同我对着自己又瘦又小的身躯叹息一样。是呀,父亲比我大整整四十岁,我上面还有哥哥姐姐,你说我的营养能好到哪里去?我就像秋天瓜蔓上最后结的那茬瓜一样,能长大已经很幸运了。母亲比父亲小一轮,无论精力还是体力都是饱满的,但母亲对我们兄妹三人基本都是放养。每当我抱怨她时,她就会为自己辩解,她说那会儿她年轻,又一天天忙,能喂饱我们让我们长大就不错了,再说那会儿的人哪像现在人这样。说完她总会强调一句,你可没受过罪,你一天也没离开过姥姥,不像你哥你姐跟着我受老罪了。我带他俩时一点章法没有,如今自己都不知怎么熬过来的。虽然她嘴里说“熬”,但她的口气却像讲述一段光荣史。
对于她口中的历史,我不愿听。有那么几次我的话就快脱口而出了,我想说,你不就是为了自己省点事,才把我扔给姥姥的吗?平心而论,我跟着姥姥确实没有受过罪,没有像母亲说的那样,大冬天炉子灭了,哥哥尿了床,有时还拉床上,她们母子俩也只能用体温暖着身子。要知道那是大东北的冬天呀。虽然母亲和哥哥住的是部队大院的宿舍,相对来说条件是比较好的,但母亲太笨了,动不动就把炉火烧灭了。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母亲总是笨手笨脚,比如给我穿衣服,秋衣秋裤总是在里面窝着舒展不开,棉袄经常是马蹄袖,母亲切的土豆白菜块头永远是参差不齐。长大后我发现根本不是母亲笨,是父亲太宠爱母亲了。平日里的家务活儿基本被父亲包揽了,父亲随部队出门野营拉练,母亲一时半会不能熟练上手,日子当然就显得难熬了。前些天陪母亲去看当年的邻居苗阿姨时,苗阿姨说你妈就是命好,年轻时有你爸爸宠,如今有你们这帮孩子宠,我们家属堆里数来数去就数她命好。也不怪你爸爸宠你妈,当时你妈走在斯大林大街上,那两条大辫子一甩,比明星还有范儿,你爸哪还舍得让她劈柴生火。你爸拉练前托我照顾你妈,我那天过去一看,可不啥也不会,我要晚去一会儿,她那两条大辫子就甩进火里了。
说这话时,我父亲和苗阿姨的丈夫都去世了。我向来对母亲的事情不积极,但她要去看苗阿姨时,我总是会推掉手中的工作。因为在苗阿姨口中,我总能听到母亲当年的糗事,能寻到父亲当年的影子。我就是从苗阿姨口中知道自己“来历”的。苗阿姨说,当年你还说有了儿子又有了闺女,就不想再要了,如今你这不都是享的老丫头的福?
每到这时,母亲那张骄傲的脸上就会泛起少见的一丝羞赧,声音里也夹杂了少有的羞涩。她像个小姑娘一样看着自己的脚尖、搓着衣角低声说,这个老丫头还真是老天给的意外惊喜。
我听着她俩聊了许多次这个话题,也知道了原委。那时的母亲确实不想再要三胎了,可是他们的计生工具出了差错,我这个“多头”也就阴差阳错来到了世间。母亲说我是个有福的人。我出生后不久,因为肝硬化腹水长年瘫在床上的姥姥竟然康复了,姥姥从河北来到长春带我,我就不用像哥哥姐姐一样送幼儿园了。一周岁断奶后,姥姥就把我带回了老家。母亲还强调,回老家不用忍受白毛风,不用冻手冻脸,总之我是跟着姥姥享福去了。
三岁之前的记忆我真的没有了,尽管母亲一次又一次描绘我吃奶时羞涩的样子。母亲说我从小就内向,即便吃奶也要等她撩开衣襟,等她把奶头放我嘴里。我不像哥哥姐姐那样只要看见就扑上去猛嘬,而是文文静静地吃,吃一口还看一看。当然这只是母亲的一面之词,实际情况我哪里知道呢。
其实小时候我对幼儿园是非常向往的,我打心眼儿里羡慕哥哥姐姐可以像爸爸妈妈上班一样到点就去幼儿园。我跟着姥姥一会儿在堂阳老家,一会儿在北京的舅舅家,一会儿在宣化的小姨家,一会儿在长春的父母家,总是生活在寄人篱下的不适应中,这种状况持续到我上小学。
母亲总说性格是天生的,我却认为性格是后天慢慢塑造的。如果小时候我能在父母跟前多一些,在母亲怀里多一些,和哥哥姐姐在一起多一些,哪怕是暖着尿湿的裤子,估计我脸上的笑意也会多一些。但在我记忆里,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瞬。
三岁那年,母亲来姥姥家接我时,我羞答答藏在姥姥身后看着那个只在照片上见过的人,不敢接她手中的奶糖,也不敢让她抱我。晚饭后,她先是杀猪般摁着我洗脖子、洗脚,然后强硬地把我塞进了她的被窝。我是含着眼泪入梦的,谁知醒来后我的头竟然拱在了她的怀里。我贪婪地闻着她身体散发出的芳香,享受着从未在姥姥身边感受过的丰润光滑,心里仿佛有一块蜜糖在悄悄化开。我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惊醒了鼾声中的母亲,生怕失去这甜蜜的时刻。不知母亲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心灵感应,第二天她就把我带回了长春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