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乳妈妈
作者: 李玉娇张云贵,男,辽宁北镇人,一九三一年曾在东北军将领黄显声部干过义勇军,一年后流亡北平,在北平中共地下党员刘希尧介绍下入党。后接受党组织委派返回北镇,联络当地民团和抗日山林队,组建新的抗日队伍。到北镇后他不慎落入敌人圈套,在几近绝境中,他给敌人也设置了一个圈套,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起一支抗日武装。对于张云贵来说,这不过是份概略,我所了解到的细节容我慢慢地讲。没了解到的以后有机会再做补充。
完全是“圈套”吸引了我,能够诱人上钩的圈套一定有个美丽的外表。
一九三五年深秋,张云贵从北平返回,住进北镇县城的一家旅馆。赶来探望的是一个叫王德仁的石匠。王德仁在著名的白石产地石山镇开一家石场,石场的背后是一座石头山,有看似采不完的白色石头,这些石材经过工匠加工可制成墓碑、石桌、石凳、石狮子、台阶石等多种成品,广有销路。王德仁身材魁梧,胳膊和脸上都肌肉丰硕。二人在房间里相见,张云贵瞄一眼王德仁的那双大手,道,混得不错!王德仁笑了笑,压低声音道,亡国之民,哪有不错的道理。
二人是老相识,当年都曾在黄将军手下当过兵,队伍被打散后又在北平相遇过。张云贵这次返乡,主要的工作对象就是王德仁。因为有过共同的经历,又都对日本侵略者恨之入骨,就有了可行的工作基础。
王德仁问:“老兄回来想做点啥?”
张云贵说:“以前做过教员,还想重操旧业,德仁兄在这里树大根深,还望多多帮助。”
王德仁说:“自家兄弟,不必客气,能帮的我一定帮。”
张云贵说:“住店是暂时的,常住还得找间房子。”
王德仁说:“那就住石场吧,有好几间闲房子呢!”
张云贵说:“我又不是石匠,住石场不方便,还是想在街面上租一间。”
王德仁说:“好,交给我吧。”
清晨,张云贵一个人出旅馆在老街上走。
北镇古代为“幽州重镇”,曾有过耀眼的繁华。明代叫广宁府,曾是东北最高军政机关的所在地。民国二年(1913)改称北镇县。一九三一年后成立伪满洲国,商贾云集的老城被蒙上一层恐怖的阴云,即使走在青天白日下,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地罩了一层烟气,满眼都灰蒙蒙的。张云贵在一家包子铺前停步。包子铺不大,门脸前有一铁皮炉子,炉火正旺,炉膛里的烧柴噼噼剥剥炸响,炉子上有一口蒸锅,锅盖掀着,锅里冒出的蒸汽和烟筒里的烟气汇成一股势力,汹涌地朝四周弥散。
吸引张云贵眼球的不是锅里暄软白嫩的包子,而是那个买包子的女人。
这女人看起来最多三十岁,略显宽肥的棉旗袍,依然没有包裹住姣好的身段,旗袍的料子老旧,前襟有几块洗不掉的可疑渍痕。五官中除了嘴有些大,其余皆可称精致。她的头发是烫过的,被一根红绳在头顶处系住。可能是烫过的时间过长了,波浪成了微澜,并不明显。在一个小城镇里,这样的女人算得上时髦和抢眼,张云贵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被包子铺老板逮住了眼神。
张云贵陡生一种羞赧,也是为了掩饰,凑近一步,跟老板搭话:“是水馅儿包子吧?”老板笑道:“正宗北镇水馅儿包子,皮薄馅儿大,一咬满口油。”听得张云贵使劲咽了一口口水,顿觉肚子饿了,说:“好,那我就吃一口吧。”老板朝屋里伸出手道:“屋里请。”张云贵又瞅一眼那女人,不情愿地朝屋里走去。
水馅儿包子是有名的辽西小吃,到我这辈亦有耳闻。据说创始人是一个姓杨的河北人,一九二○年前后从河北宁河县来到沟帮子落脚,开起了包子铺。水馅儿包子以保定包子、开封包子、天津包子为基础,发展创新,肉料专用猪前槽,佐以海参、干贝、虾仁等作料,用鸡汤拌馅儿,味道香嫩可口。直到现在,东北地区依然有不少打着北镇旗号的包子铺,只是味道各异,有一些早已名不副实。
屋子不大,不过有四五张桌子,每张桌子旁有几个木凳。张云贵拉了一个凳子坐下,朝外张望,那女人已不知去向。屋里只有两个吃客,各把着一张桌子,店铺只有老板一人打理。不多时,老板端一盘包子上桌,张云贵用筷子搛了一个,蘸了加醋的酱油,咬一口满嘴流油,味道果然不错。
吃完包子,张云贵离了包子铺,走向老街南巷深处,在那里,有一所私立学校,叫学人小学。学校的规模与另一所日本人开在城北的千代小学相当,在北镇有南学人北千代的称呼。千代小学除了招收日本侨民的孩子,还招一些为伪满政府做事的中国人的孩子。学人小学招收的大部分是平民的孩子,学校的条件没法跟千代小学相比。张云贵是去报到的,推荐人就是王德仁。王德仁在三天内办成了这件事,张云贵没想到一个石场老板的办事能力如此高效。
敲开校长室的门,报上名字。校长抬眼打量他,他也打量校长。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长衫,戴眼镜,标准的教员形象。张云贵也穿长衫,没戴眼镜,他视力不错,当兵时枪法一流,眼神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气。
校长说:“听王老板说,你做过国语教员?”
张云贵说:“做过两年。”
校长说:“也算是有经验的教师了,就在这儿干吧。”
张云贵说:“教国语?”
校长说:“现在叫满语。”
张云贵默然。
校长说:“满语也叫‘协和语’,是中文和日文的结合,你懂吗?”
张云贵说:“我只会中文。”
校长说:“慢慢适应吧,时间到了不会也会了。”
张云贵默然。
校长带张云贵去班级,在一条有遮阳棚的走廊走着,一边是教室,一边是操场。张云贵注意到教室每扇窗户上都贴有红纸剪成的窗花,花形繁复,十分漂亮,就信口说了一句:“好看!”校长说:“剪纸是北镇的民间传统艺术,一般的家庭妇女都会。”说罢又添了一嘴:“这窗上的剪纸可不是一般人能剪的,能剪成这样的那是高手中的高手。”张云贵问:“这高手是咱学校的吗?”校长说:“是学生单维珍的家长。”
张云贵随王德仁在老街溜达,走到北部的一间老房子前王德仁驻足,抬头看这间房子。房子是王德仁帮忙租下的,热闹的老街到了这儿已是强弩之末,一下子萧条下来。这条街的中段有大大小小的商铺,到末端就大多是普通住户了,零零星星的几家买卖也小得可以忽略不计。进屋,炕上有席子,有被褥,地上有柜子和桌子,桌上的一只水壶还是沉的,掀开盖子里面还有半壶水,伸手摸一摸柜盖,也没有灰尘。
王德仁说:“一对小夫妻住过,刚刚搬走半个月,听说是去外地高就了。”
张云贵说:“德仁兄费心了。”
王德仁说:“缺啥的话就吱声,我叫伙计送过来就是。”
张云贵说:“我一个人住,啥也不缺。”
王德仁说:“学校还可心吧?”
张云贵说:“可心,这工作和住处都靠你帮忙,真的非常感谢。”
王德仁说:“自家兄弟,说这个就见外了。”
张云贵就这样安顿下来。
转天早晨出去上班,隔壁人家的门窗吸引了他。门窗上贴着红纸剪的窗花,和学人小学教室窗户上的窗花风格是一样的,仔细看,内容却不一样。教室的窗花内容大多是花朵、植物、挑担的老人、手拉手的儿童翩翩起舞等,这户人家门窗上的窗花多是神怪造型,除了神怪,还有一幅是摊着双手的年轻女性,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女性身上长着九个乳房,乳房造型夸张,肥硕如膨发起来的暄软的馒头。
张云贵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开。
我对北镇剪纸略知一二。闾山山脉的山民多是满族人家,这剪纸便是流行于满族人家的一种民间手艺,不管男女老少,都能弄上几剪,逢年过节,剪些花形粘贴于门窗之上,图个热闹喜庆。
是手艺便有高低之分,手艺好的便是民间的艺人,所剪作品的技术难度和气韵皆非一般人可比,是可以登大雅之堂的。二○○四年,满族剪纸在北京民俗博物馆展出时好评如潮,二○○九年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医巫闾山满族剪纸多以原始的自然神崇拜、生殖崇拜、植物图腾、动物图腾等为主要表现内容,张云贵所见的那些神怪造型就是东北著名的萨满文化,而长着九个乳房的女人图案则是生殖崇拜的代表作《九乳妈妈》。
午后,有个背书包的小女孩在张云贵的前边走。从老街南边一路到北边,女孩一直在他前边晃悠,他反倒像女孩阳光下拉长的身影了。他知道这个女孩是他班上的学生,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有些好奇,紧走几步赶上女孩,问:“你叫啥名呀?”女孩说:“张老师,我叫单维珍。”张云贵眼前立马有窗花闪烁,又问:“你家长会剪纸呀?”单维珍说:“我妈会剪。”
张云贵到家了,单维珍也到家了。张云贵没想到单维珍就是隔壁家的孩子,当看见推门迎单维珍进屋的女人时他眼睛瞪圆了,又一个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是他在包子铺门前遇见的那个女人。
张云贵说:“你是单维珍的妈妈吧?”
单维珍说:“这是我们张老师。”
女人说:“哦,张老师呀!”
张云贵说:“我们是邻居,我是新搬来的。”
女人说:“想不到和老师做了邻居。”
张云贵说:“是呀是呀,想不到我们会是邻居。”
女人说:“需要我们干啥,您就吱一声。”
张云贵说:“先谢谢了。”
女人说:“客气啥。”
张云贵说:“你剪的窗花真好看。”
女人说:“老师如果喜欢,我剪几幅送您。”
张云贵说:“不用不用,喜欢的话看你家门窗就够了。”
两个人都笑了。
张云贵在北镇的新生活开始了,除了上班教课,回家备课,偶尔会和王德仁见上一面。在这里,一切都是一张白纸,需要他一笔一笔地画上新内容。白纸上未来的主角就是王德仁,这是一篇主题先行的文章,成败取决于过程,需要慎重,不能操之过急。
张云贵跟王德仁见面时没说过一句激进的话,反倒是王德仁发过不少牢骚,对不抵抗的东北军,对日本侵略者,对为伪满做事的汉奸,王德仁愤怒之情溢于言表。每当这种时候,张云贵都会提醒他隔墙有耳,他心领神会,语调会降下八度。
张云贵去过王德仁的石场,那是光秃秃的石头山脚下的一个宽大院落,院子里外堆积的都是白色的石头。地上、房子上、石头上落满石粉,有风刮过时漫天皆是白色的粉末。
在石场干活儿的有十几个精壮汉子,他们或坐或站,石粉扑了他们一身一脸。随处可见凿子、锤子、剁斧、钢钎等工具。张云贵想,如果把这些石匠组织起来,个个都会是抗日的好料。
院子里靠山一面是一溜儿石头搭砌起来的平房,有一间王德仁专用,其余的是伙计的卧房。伙计们的家有远有近,近的回家住,远的就吃住在石场。王德仁的屋子里有火炕,对着火炕的是柜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有马灯、茶壶、碗筷,地上横七竖八地撂着工具、鞋子、大酱缸、酒坛子等物件。王德仁没事时就盘腿坐在炕上,炕席花紫斑驳,大大小小的油渍被抹布擦过后锃明泛光。王德仁的膝盖顶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纸糊的笸箩,里边盛着剪碎的旱烟叶和一摞卷烟纸。张云贵不会抽烟,王德仁卷了支烟,自顾自吸起来。
先聊了些义勇军时的往事,又聊到北平,又聊到东北。王德仁气呼呼道:“偌大东北,咋就成了小日本的满洲国?想不开,想不开呀!”张云贵明知故问:“想不开又能咋样?”王德仁瞪起泛血丝的眼睛说:“只要还有一点点血性,就不该这样混日子。”张云贵听了,心头涌起一阵阵热浪,这种情绪正是他所需要的。
张云贵努力压制自己的真实感受,故作平静地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吧。”王德仁惊讶地看他,而后满脸失望道:“想不到云贵兄如此颓废!”张云贵说:“打又打不过,又能咋样?”王德仁说:“打得过打不过是一回事,敢不敢反抗是又一回事。”张云贵笑了,说:“德仁兄血性没丢,是条汉子。”
张云贵也在院子里走动,他观察每一个石匠,从一张张粗糙的脸上分拣出他所需要的东西。
一个瘦弱一些的汉子吸引了他。这人表情木讷,别人拉呱儿开玩笑时他不笑也不搭茬儿,只顾干自己的活儿。东北的冬天冰天雪地,露天干活儿都戴狗皮帽子穿大棉袄。石匠的活儿是轻重结合,抡大锤劈石搬石运石用的是重力气,石匠们会脱掉棉袄,穿衬衣干。抡小锤刀刻斧剁用的是巧劲儿,属于轻力气,耗热小,不戴皮帽不穿棉袄受不了。这个瘦汉子干的是巧活儿,用小锤轻轻敲击凿子,对石头进行微修,用力不大,却脱了棉袄摘掉皮帽,身上只着单薄的衣服,冷风袭来,穿棉衣的张云贵都感到冷彻肌骨,这瘦汉子却全然无事,细看,他还跟那些抡大锤用重力气的汉子一样,额头上挂着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