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出尘网中的风景
作者: 谌幸奉有敬在送儿子上大学的路途中,终于解放了自己画画的手,重新捡起了画笔。随着火车飞驰徐徐展开的还有奉有敬与画画纠葛的前半生。故事回到奉有敬的三十年前,正是他经历高考这一年。成长在农村的奉有敬并没有通过高考改变命运,家中的贫困让他必须立刻投入为了生存的生活。与此同时,他对于绘画的热爱,也在生活磨砺与自然温养中被彻底激发。这种激发并没有以火山喷发的方式出现,而是缓慢隐忍地流淌在烦琐生活的地下,时不时从日常生活的缝隙中渗出,也在日常生活面临危机的时刻支撑起了一方天地,让奉有敬渡过难关。
小说中通过绘画描写自然,更通过自然讲述绘画。生活之苦和自然之景同时扎进了奉有敬年轻的生命。奉有敬的绘画风格我们只能从语言的转述中自行想象,但奉有敬的艺术底色却通过他的人生历程了然地摆在了读者眼前。这是一趟艰辛的艺术之旅,不仅辛苦,还频频躲藏。一个想要画画的农民,小心翼翼在辛劳讨生活的间隙中寻找艺术的空间,他的双手除了劳动之外,还尝试握住画笔涂抹一些仅仅是“美”的颜色,想要抓住具体生活之外抽象的激情。挖沙带来的体验震撼了奉有敬,如果说艺术给予创作者以精神上的冲击,那么劳动本身给予劳动者的体验也不亚于任何一种艺术。上半身被日光灼伤,下半身被江水冷冷浸泡,肉体感官的矛盾在奉有敬的身体中刻出伤痕,被水泡过的皮肤轻轻划过就破出血迹,用血作画成了奉有敬在夜晚的秘密,他成了江边的“美人鱼”,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深水中,一半感到炙热,一半备感湿冷,美人鱼游泳在奉有敬艺术和生活的交界处,成了奉有敬绘画生涯的隐喻。奉有敬用血在报纸上画出了鱼群,旧报纸上的血凝固泛着乌青,伴随着大伯低骂的一句“癫仔”被永远留在了河边的小屋中,奉有敬有关画画这件事的不被理解与刻意隐藏的基调就此定下。
在开荒的岁月里,奉有敬在自然中与万物共处,他聆听大地,又与山峦比肩,他在夜晚和动物们进行着秘密的交流,他被太阳曝晒,他赤裸穿行于林间。自然让他返璞归真之后,画笔又让这自然的瞬间凝结,他画出了《阴阳》《长在身上的田七》,奉有敬的画有了名字,他也在自己的画中找到了最为舒展的位置。只是好景不长,正如一开始出现的美人鱼隐喻。一丝不挂在山林中穿梭的奉有敬被村民传成疯子,在村主任儿子婚礼上闯祸后,母亲撕碎了奉有敬山上窝棚里的画,他被当作一个魔障的疯子,成了一个必须出逃的儿子。
于是奉有敬开始了从宁夏到东北再到山西的人生。在辗转多地的日子里,他依然尽全力劳动、生活以及爱。在从单身到成家的过程中,他遭遇了欺骗、目睹了死亡、找到了伙伴也定下了家业。画画的念头在一波接一波的生活转折中暂时按捺下去,但一路上他目睹的人情和风景始终刻在记忆中。小说一开始,奉有敬感叹高铁的速度,现代交通工具的极速飞驰折叠了太多风景,在坎坷的生活中他看见“南方山多,北方平原多;南方的水田、北方的麦地、南方的橘子树、北方的苹果林”。这些都是他画中记录的对象,也是他之所以激动提起画笔的原因,他看见“每个站点上来操着不同口音带着不同气息的人,他会到站台上买一些吃食,盒饭、饼子、馒头,饮食习惯也随地域在变。这些有层次递进的变化,让他的不安和心怯一点点平和消化,最后化成对目的地满心的期待”。这些都是生活的真实细节,是他绘画吸收的养分与灵感,在这些部分的滋养与刺激下,他的画才有生气和激情,“他捏着颜料棒才有感觉,才敢大胆落笔用力涂色”。当他拥有了安稳的后半生,他始终记得的依然是在艰难时刻作画的心情:“那真是一段永生难忘的时光,就像那些年把皮肤晒脱一层又一层的阳光,不是只停留在皮肤上,而是穿透到血肉里。”
奉有敬是真正的艺术家,真正的艺术家是不会被生活打败的。对于奉有敬来说,用尽全力生活成了他投入艺术的前提:“他没觉得干活儿有多累,就算有些累,当坐在窝棚里画画时,他会变得轻松快活,仿佛他能静下来画画,是他用劳动换来的,劳作得越累,他画得越安心。”生活成为他画画安心的来源,他的艺术从来没有脱离过生活,或者说,他的艺术始终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因为绘画时刻的珍贵,他的整个生活都成了这一珍贵的支撑。艺术家需要专注,真正的专注不是无忧纯净的产物,真正的专注产生于嘈杂、混乱、充满意外的生活。奉有敬并不是一个通过艺术与现实对抗的愤世嫉俗者,也没有在生活的打磨中随波逐流,他不是天才,或者说他没有天才的际遇,然而他专注地投入艺术,他羞于表达自己绘画的欲望,但始终维护着内心画画的冲动,直到他完成了家庭的使命,直到他经历了成为媒体采访的红人,再直到这一阵风潮过去,他又回到了无人问津的状态,他始终在画,他不在意。他最后的画也有名字,叫《全家福》,他找到了自己合适的位置,这个位置的旁边是家人,是过往的生活。回到小说的题目,毕加索是一位具有极强生命力的画家,他长寿,他不断变化更新,他从蓝色时期走向超现实主义时期经历了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毕加索”来自他母亲具有异域风情的姓氏,然而,他的父亲何塞也是一位画家,一位没有资格进入美术史讨论的“大多数”,在这位画家的前半生里,他喝酒、做工、画鸽子,和大部分西班牙劳动人民一样在闲暇之中找一点艺术的快乐,并不伟大。
艺术与生活之间是怎样的关系?文学所创造的故事既包含了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也作为关系本身的呈现和垂影。尘网,既是奉有敬与艺术相隔、相望的桎梏,也是最后让他找到归处的依托。年轻时因为贫穷在谋生的间隙中偷一方天地画画,成家后在立业之余等待某一天画画的自由,奉有敬看似因为生活之中家庭的羁绊无法尽情画画,然而这张生活织成的网,构成了别样的画框,从现实编织成的密网透进无尽的风景,这样的风景,只存在尘网中。
作者简介:谌幸,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大连理工大学人文学院讲师。本文为辽宁省社科基金“新时期文学中的稗史传统研究”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