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手记(中篇小说)

作者: 于一爽

1

王波在客厅翻了很久,问李依依:“什么和尚服啊?”

李依依的肚子又是一阵痛。

王波举着一件连体衣,把头探进卧室问:“是不是这个?”

李依依嗯了一声。

“连体衣就是连体衣,干吗叫和尚服?”王波说,“还拿什么?裤子买了吗?”

李依依说:“你别跟我说话了。”因为再说下去,感觉自己真的要发脾气了,全天下的父亲都不知道婴儿不需要穿裤子吗?

他们此刻正在准备待产包。

“什么时候走?”王波洗了洗手说。

“用洗手液!”李依依在卧室说,“我肚子有点儿疼,但也不是特别疼。”

因为是第一次生孩子,到底多疼才要去医院呢?她感觉这实在缺乏量化标准。

王波过来,把手放在妻子的肚子上。李依依的肚子并没有很大,这让他们两个人都感觉失去了一点象征性,看上去也就和王波的啤酒肚一样大。

又躺了半个小时,老金的微信来了,问到哪儿了。

一个小时前,李依依完全没有阵痛的感觉,答应老金一同吃晚饭。

于是李依依说堵在路上了,说完之后觉得不对,春节,都没有车,怎么会堵在路上呢?她的肚子忽然又没那么痛了。于是她穿上保暖内衣,把防辐射服套在外面,看上去正像一个孕妇应该有的样子。不然就去吃饭?她感觉这多少是个办法。

2

路上真的不堵车,可是李依依的肚子又开始痛了,比之前更痛。毫无规律。她改变主意对王波说:“去医院吧。”从临盆那天开始,李依依就一直把大白本带在身上,大白本是医院特定的孕妇手册。

到了急诊室,李依依进不去,因为她的健康宝出现了弹窗,她近期在网上给王波买过痔疮药。痔疮也和疫情有关?她向保安解释,保安说:“没准儿痔疮真的也和疫情有关。”

测过血压脉搏,缴费之后,李依依被临时安排进保安旁边一个小房间。李依依扒开裤子看是不是流了血,就像已经截肢的人总是幻想自己的肢体会痛一样,她总是感觉自己会流血,或者说,她总是担心自己会流血。

李依依听见王波喊她,就回应了一声,王波再喊,她再回应。王波找不到她,不知道她就在保安旁边的这间小房间里。李依依把大衣裹了裹,躺在床上,看着白炽灯。电话响了,王波问:“你在哪儿啊?”李依依看着头顶的白炽灯,不知作何解释。

护士这个时候让李依依从小房间出来,说这里也不行,要去另外一栋楼隔离。

3

三个人刚走出门,李依依抬头一看,下雪了,薄薄的一层。地上被路灯照得亮晶晶的,红色的“急诊”两个字很显眼,就像两个大灯笼。护士走在前面,王波扶着李依依,在后面很慢。李依依想到早晨在客厅窗外看到的一排小鸟,下雪了,这些小鸟要紧急搬家了吧?如果没有怀孕,她也不是那种容易同情小鸟的人。

整栋隔离楼里都没有人,护士进去之后开了灯,李依依去找卫生间。护士说:“先别小便,要做B超。”李依依直接走到卫生间,拿一张卫生纸擦了一下,没有血。她觉得自己有点儿神经过敏了。如果一直想一件事情,就是在滋养一件事情。坐在走廊里,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么空旷的医院,就像刚刚建设好,而她是第一个体验者。她要王波拿纸杯去给她接一杯水,她继续憋尿。

王波拿着纸杯对护士说:“这个水好烫。”护士说:“凉凉就好了。”

李依依觉得他们说出了这世上最朴素的因果关系。

护士甩了甩体温计,让李依依夹在腋下,李依依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的体温计了,这无疑证明这样的体温计更准确。她又去测了血压脉搏,高压偏高,低压偏低,压差很大,她想或许这正是自己情绪变化不定的原因。与此同时,她又把问题回答了一遍。为什么健康宝会出现弹窗?因为去医院买了药。买了什么药?痔疮药。去过疫情地区吗?没有。接触过发热病人吗?没有。以上回答如实否?如实。

李依依把体温计拿出来,不高也不低。水的温度也刚刚好,她一饮而尽,尿意更多了一些。她问护士:“医生快来了吗?”

护士打了个电话说:“医生在手术,做完了过来。”然后带着李依依去了一个诊疗室。往常,王波都要等在外面。如今,因为整栋楼只有三个人,王波自然就进来了。他第一次进这样的诊疗室,一张检查床,铺着粉色的一次性床单,但并不像其他诊疗室一样两侧有仪器,办公桌上也空空如也,桌面上方贴着医院的守则,类似“几大注意”,旁边一个不锈钢柜:一层是一次性床单,二层是药品,诸如此类。

护士让李依依躺在床上。“要脱裤子吗?”李依依问。“听一下胎心,露出肚子就行。”

先是一系列嘈杂的声音,涂了凝胶的肚皮很凉,护士穿着隔离防护服,检测仪器在她的肚子上移动。李依依感觉过了很久,都没有听到有规律的“咚咚”声,她闭上眼睛,才平静一些,坐起来之后,李依依没有问,也不敢问。护士拿了两根很长的棉签,一根捅到嗓子眼儿,一根捅到鼻根部,采咽拭子和鼻拭子。鼻拭子果然更痛一些,她想。后来又抽了两管血,一管是检查病毒抗体,一管是检查基本血象。护士把血样放好,对李依依和王波说:“给你们留一个电话,如果有事,就打这个。等医生手术完过来给你照B超,顺便也等一下你的检验结果。”李依依用手压住针眼儿说“好”,想了想又问:“那医生大概多久做完手术?”护士说:“等你的结果出来了,她肯定做完手术了。”李依依问:“那结果多久出来呢?”护士说:“等她的手术结束了,你的结果就差不多出来了。”“嗯。”李依依想,自己终于碰见了鸡生蛋和蛋生鸡的问题。护士又说:“如果有事,就打这个电话。”李依依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已经快晚上七点了,往常,她最喜欢看的一档综艺节目就要开演了。护士走出隔离楼,又忽然想起什么,回来说:“你们就在这个屋子里待着,其他屋子,我开了消毒灯,对眼睛不好。然后,如果有电话,你们就接一下,是我打的,不会有别人了。”护士又强调说。两个人点头答应。李依依让王波也喝一杯水,既然不知道什么时间做B超,她就不敢再喝了。王波忽然想起什么,说:“不然我出去把车从急诊室那儿开过来,一会儿就不用走路了。”李依依说太麻烦了,王波说不麻烦。李依依说太麻烦的意思就是别去了,她不担心自己,因为有应急电话可以打。她觉得一个人在一栋医疗楼里很恐怖,甚至还有更恐怖的想法,但她觉得不应该说出来。

躺在诊疗床上,盯着天花板,李依依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专注过,很多人称之为最高贵的“无用的专注”。

4

过了一个小时,李依依的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她被重新带回急诊室。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做完手术的医生来过。她想,这仅仅是一种说法。

李依依想,老金肯定已经吃上了,她让王波给老金发了一条信息。李依依坐在急诊室外的塑料椅子上,她感觉自己还挺有闲心关心老金,这都什么时候了!急诊室人很少,不到十个人,是啊,谁会在春节生呢?医生不过节吗?有两三个人看着肚子很大,其他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李依依测完血压后进到一个屋子里,医生让她张开腿躺在检查椅上,戴着塑料手套看了两下说,没有开,有宫缩,等到晚上十二点再查一次。李依依看这个塑料手套很眼熟,王波也有,他犯痔疮的时候会用到。

“那我不能走了?”李依依问。

“你还想去哪儿?”医生的言外之意好像是:你还想等会儿去放炮吃饺子?

李依依回到外面的塑料椅子上,王波在结账。李依依问多少钱,王波说700元,李依依想了想之前的检查费用,加起来也就两三千,她不由得想到,自己太勤俭持家了。她想起有一年去私立医院打狂犬疫苗,挂号费是2500元,会员挂号费是2200元。她当然没打。也并不仅仅是因为缺钱,可以说,完全不是因为缺钱,她就是觉得自己被欺负了。

王波在椅子上又看了一会儿朋友圈,很快睡着了,椅子很硬,李依依不管采用什么姿势,肚子都越来越痛。王波的朋友圈没有关,她听见里面一个视频的声音很响亮,而急诊室很安静,李依依拿过王波的手机要关上,她刚一碰,王波就醒了。李依依说:“我肚子痛。”王波说:“你别想了。”这句话的效果等于让李依依去喝一杯热水。王波重新把手机打开,又传出视频声。李依依起身去卫生间,女卫生间正在打扫,她直接走进男卫生间,另外一个女的正好从男卫生间里挪出来,看上去更痛苦,整个人没有办法直立。李依依还可以走路,如今直着走路已经是一种高难动作,孕妇就像一种没有进化好的生物,肚子有很强烈的下坠感。在洗手池边,李依依看见自己出门吃饭前化的妆已经花了。她刚从卫生间走出来,就听见一声接着一声的尖叫,正是刚才从男卫生间里出来的那个女士,她的老公正扶着她,在地上做深蹲。李依依绕过他们,看见王波也在卫生间门口。王波正在用手机拍做深蹲的这对男女,但李依依知道,他并无恶意,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崭新的,就像孩子第一次逛动物园。她自己现在正是这样的动物。

扶着李依依,王波说:“我找到了一个好地方。”

李依依跟着他,往写着“EXIT”的一个亮灯出口走。看见一排椅子,中间没有扶手,因为宫口没有开,她没有床,这排椅子正好可以当床。这个通向出口的通道很空旷,以至于这么多椅子都没有人坐。李依依不禁想,这是去哪儿的呢?但是,她并没有进一步想。李依依躺下来,和王波头对头,她看见走廊尽头有光,还听见尖叫的声音一阵比一阵紧,还是刚才的那个女士。可是椅子很硬,也很冷,李依依裹着大衣,她听见王波的呼噜声。又一阵疼痛,李依依哭出了声,她很容易哭出声,也可以忍住,但她现在不想忍,她要吵醒王波。她越哭,声音越大,和走廊尽头的声音形成呼应。王波翻了两个身才起来,李依依抱着他的肚子,她感觉这么抱一会儿,王波又要睡着了。

很漫长的时间。离医生规定的检查还有一个小时,她看了下老金的朋友圈,想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来到医院之后,她没有再给老金回过电话。

才过了十分钟,王波让李依依干脆现在就去做检查。李依依说还差一个小时,王波说不差了。李依依走到检查室,医生果然不在乎是不是还有一个小时,这让李依依感觉她应该早点儿过来,如果宫口还不开就回家,躺在自己的床上不好吗?如果开了,那就一直等着开下去。她想起几年前在网上看到的一个类似油画的调色盘,从一指到十指,一指大概就是一个小西瓜籽儿,十指就是一个大西瓜或其他什么水果,她当时被那张图片吓坏了,或者说,她被那张图片恶心坏了,谁会想到自己的身体从西瓜籽儿变成西瓜呢?老金说自己和老婆离婚,就是因为看到了老婆分娩。这句话要是一般人说,准会觉得此人不道德。但李依依想,老金的话是真的。李依依显怀的时候,老金曾很认真地对王波说:“千万别看分娩。”如果他不这样说,一般人多半没什么兴趣,他这样说,反倒让人有了几分兴趣。

医生说:“开了半指,继续等着,天亮了再过来检查。”李依依问:“什么时候天亮?”

医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李依依想,因为这个问题太深刻了。又说:“宫口开了不到一个小西瓜籽儿大?太痛了。”李依依从检查床上下来,提裤子,穿鞋,把粉色的一次性床单扔进垃圾桶,医生又让李依依去了另外一个房间测宫缩压。她侧卧在一张小椅子上,房间里大概有十几张椅子,孕晚期的时候,她每周都要来测一两次,主要是测胎动,胎动很难自己数,医生说是因为她不敏感。她想,我还不敏感吗?孕晚期的时候虽然有宫缩,但压力并不大,也不觉得痛,此时此刻,平均几分钟,压力值就达到100,网上说,痛经的最大指数是10,而机器达到100之后就不再往上走了,所以理论上,李依依平均每两三分钟就在承受十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痛经。当压力值达到峰值的时候,她就把自己的尖叫和图像一起录下来发给老公王波,王波在外面的塑料椅子上回信息说:“这也太痛了吧。肯定不对,要找医生。”李依依想,能有什么不对的呢?

她对王波说:“那你试试掐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算了,就算你真的掐自己,也没我痛。”

李依依想起一件事:怀孕大概七个月的时候,她去一家私立医院给胎儿照四维彩超,其实是想看看胎儿的性别。那家医院更像一个私立诊所,二层是四维彩超室,一层是分娩体验室。因为胎动不明显,彩超里的胎儿一直背对着摄像头,医生让李依依去溜达,她就走到分娩体验室,不光女的可以体验,男的也可以体验,体验仪器看着很简单,就像路边美容院里的一台美容仪,旁边是一个沙发,后面还支起一个易拉宝,写着“为爱挑战,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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