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的山谷 (中篇小说)
作者: 蒋林1
下了五六天的雨,在林德成心里仿佛下了五六年。云层交叠的天空,如一张老人饱经风霜的脸,而掉落的雨滴则是伤心欲绝的泪水。森森的树林和磅礴的远山,都被雨丝和薄雾缠绕,烟岚云岫。
林德成站在台阶上,伸出脖子望向天空,这雨不大,但没有停的迹象。他把头缩回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转身进屋换上雨衣、水鞋,在角落里找了一把伞。水鞋是林友强给他买的,有些旧了,不防滑。伞上有个洞,但能挡住细雨。只要雨下得稍微大点,雨水就会穿过破洞,劈头盖脸地淋下来。
收拾妥当后,林德成在长条木凳上坐了很久,又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来到另外一个房间门口。他身子垮着,脑袋垂着,双眼耷拉着,说话前捋了捋头发。被雨水淋湿的头发贴在脑门儿上。他咳了一声,说,我走了,你也走吧。他并未看到里面的人,也没等到那人如何回应,叹着气转身离去。
出门后,林德成一头钻进萧瑟的秋风和朦胧的细雨中。
蔡小琴那句轻微的应答,被滴滴答答的雨声淹没,被呼呼吹来的山风吞噬。两行冰冷的泪水,从她瘦削的脸颊无可奈何地滑下来。
已是暮秋,山里潮湿,再加上连绵不绝的雨水,使得泥土松软。那些由鹅卵石和小石块构成的路面,又因青苔而湿滑,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林德成每一脚都是轻轻踩下去,缓缓抬起来。他边走边想,刚才对蔡小琴是不是冷漠了点。人家守寡好几年,又在一个屋檐下吃饭,而且还是孙子的妈妈。虽然事情已成定局无法扭转,但在言语上应该可以温和点。
这几年里,甚至可以准确地说是林友强去世后,林德成说话做事有点瞻前顾后,不如以前果断。如果继续把时光的指针往前拨,那时候他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按照老伴儿的说法,林德成说话像是皇帝下圣旨,做决定像是法官下裁决。漫长的岁月消磨掉他曾经的意气风发,人世的变故又把他推向残酷的深渊。风烛残年这顶帽子,是一夜之间扣在林德成脑袋上的。
行至半山腰,林德成回头望了一眼。烟雨朦胧中,那个农家小院模糊不清,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墨画。他转动一下雨伞,把积水甩出去,又转身向上爬。秋风和秋雨,把整个山林扫荡一遍,地上铺满了落叶。上山的路走起来太费劲了,不防滑的水鞋踩在路面上,一点都不踏实。好几次,林德成差点一个趔趄倒下去。每一次,踉踉跄跄的他,又总能让晃荡的身体稳定下来。
三个小时过去,林德成终于来到山顶。
山顶的风更大,雨更猛。一些树枝已被摧折,歪倒在路边。这个秋天有点反常,风雨的来势更像是夏季。林德成打算歇息片刻,再绕过几道弯,就能到达目的地了。路线是既定的,目的地也从未改变。过往的五年里,他像个机器人那般来来回回,一次次重复,就算是闭着眼睛,他也能来去自如。
抬头的一瞬间,林德成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伫立在那棵粗壮的冷杉树下。
林德成心一沉,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五年里,差不多有一半时间,他都会在这个地方遇见对方,无论天晴还是下雨。对方像个兢兢业业而又经验丰富的特工,摸准了自己行动的时间、路线,只需在必经的路口等待就行。林德成想转身下山,但好不容易才爬上来,又不想放弃。
正在林德成犹豫时,那个身影披着烟雨走了过来。身影高大、魁梧,嗓门儿碗口那么大,说话又细如雨丝。那个身影说:“成叔,这么大的雨,别来了吧。”
“谢飞啊谢飞,你这又是何必呢?每次都在这里堵我,又没有哪次拦得住我。”林德成绕过身影,踮着脚朝前走。路边野草上的雨水落在他身上,又顺着雨衣掉在泥土里。水鞋边缘沾满了稀泥,脚步比上山时还沉重。走了十多米,他又说:“如果你能感受到我的痛苦,就不会苦苦相劝了。”
谢飞垂头默默地跟着,不打算与林德成争辩。劝阻无数次都没效果,眼下这风里雨里,又怎能奢望林德成突然打开心扉呢?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更何况,那件事对林德成来说,确实是天崩地裂。从那以后,林德成仿佛置身于一片废墟、一堆瓦砾、一个坟场。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风穿过雨,在山顶走着。林德成在前,谢飞在后。直到来到那个崖口,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
林德成站在海拔2800米的地方,眼神从远处5300米的雪峰,艰难地滑向前方雾气蒙蒙的深谷。深谷到底有多深,他不清楚。他一度四处请教,但没人给他答案。谢飞说不知道,何康健说不知道,周琦更是皱着眉头摇脑袋。他们都是林友强生前的队友,谢飞还是发小儿。其实,林德成明白他们都知道,只是不愿说罢了。后来,他就闭口不谈了。他知道山谷太深了,深到无法丈量。
一想到林友强从崖口坠下去,像一片树叶飘荡着,林德成就浑身颤抖,四肢痉挛。
风一阵紧似一阵,山谷间响起延绵的呜呜声。雨滴越来越大,雨水从雨伞的破洞漏下来,淋在林德成的脑袋上。稀疏的头发,一股股拧在一起,粗糙的皮肤裸露出来。林德成身体一抖,莫名地哆嗦起来。谢飞站在一边,隔着两三米。他穿着连帽雨衣,整个人缩在雨衣里,宛如一根黝黑的树桩。
回响又在林德成的耳朵里响起,那是林友强呼叫的声音。
这个声音,大约是五年前的某个深夜,开始在林德成的脑海里出现。当时,他从一个梦中惊醒,声音便在屋子里弥漫开来。他开始浮想联翩,虚构着儿子坠崖的过程。天空的大雨,湿滑的路面,追击的猛兽,即将坠崖的熊猫,突然歪倒的身体,深不见底的山谷,惊恐的呼喊,扑腾而起的鸟群,这些画面在他的脑子里打转,一番搅拌后混合在一起,然后又蓦然消失。没过多久,那个声音又再次响起,那些画面又再次浮现。最终,声音和画面在林德成的脑子里固定下来,成为儿子意外死亡的定论。但是,只有大雨、山谷和呼喊是确定的,因为那天的雨确实很大,因为那个山谷确实深不见底,因为谢飞笃定地说听见了呼喊。
咚的一声闷响后,林德成从一种模糊的意识中回到现实。这声闷响,是他后来才添加的,配合着那些一半真实一半虚构的画面,想象着林友强与谷底接触的那一瞬间。五年后的这个秋天,当林德成倾身望着幽深的山谷时,耳边不自觉地又一次响起这个声音来。
“友强,你每天都在寻找熊猫,你到底找到熊猫没有?”林德成一次又一次地追问,答案一次又一次地被风吹散。
林德成默然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右脚的水鞋裂开一条缝,泥水灌进来,冰冰凉凉的,黏糊糊的。他脚趾紧扣,想要使劲抓住地面,但步伐依然有些摇晃。怒吼的风,好几次差点掀翻他的雨伞。
谢飞跟着,也往山下走。快到山脚时,他说:“成叔,以后就别来了吧。五年了,该放下了。”他的声音不大,周围又被风雨声包围,他不知道林德成是否听得见。看着前面苍老的背影和蹒跚的脚步,他又补了一句:“我们都没有忘记他,我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想念他。”
林德成的脚步很碎、很慢,颤颤巍巍,但一直没停下,也没回过头。他在大雨中推开院门,看见蔡小琴沉默地坐在台阶上,咕哝了一句:“怎么还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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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德成换好衣服鞋子,探头望了一眼,蔡小琴还那般坐着,仿佛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人体模具。自从林友强去世后,她便剪去一头长发,留着齐耳短发。干枯的头发,一根根支棱在脑袋上,风一吹就乱得像个鸟窝。
折身回来,林德成来到里屋看望老伴儿,给她翻身,给她喂食物和水,带她上厕所。林友强坠崖两个月后,她在一个冰冷的清晨倒在院子里,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她脑子是好的,五脏六腑也是好的,就是两条腿坏了,瘫了。她很颓丧,为失去儿子悲伤,为生活无法自理沮丧。她一度对林德成说,现在只有放屁不要你帮忙,其他啥都需要你,真是不中用,还不如死了算了。林德成极力安慰,已经失去一个亲人了,他可不能再失去她。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雾反而显得更浓了,一团团涌动。阳光没能穿透云雾洒下来,但也给山顶铺了一层薄薄的橙光。遥远的雪峰,白里透着红,宛如一个将熟未熟的桃子。林德成来到台阶处,佝偻着身子。眼前的蔡小琴很陌生,好像几个小时过去,她就脱水了,消瘦、干枯,如一张泛黄的纸。
林德成再次让蔡小琴离开,他说友强已经死了五年了,他说你也守了五年了,他说这就够了,他说约定的时间到了。蔡小琴吁了口气,身体晃动了一下,但没吱声。林德成又说,一辈子还长,你不能永远这样。
“永强怎么办呢?”蔡小琴转过头,望着林德成。她没落泪,但眼眶是红肿的,眼白里有血丝。
“他是我儿子的儿子,他是我的孙子,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他照顾好。”林德成望着天边,“再说了,又不是不让你见他。你想什么时候见他就什么时候见他,我绝不阻拦。”
蔡小琴所说的永强,是她儿子林永强。
林友强死后,林德成与蔡小琴约定,等林永强满六岁上了学,她就离开这个家。刚开始,她不答应,说要一辈子守住这个家。可林德成坚持让她点头承诺,否则就让她立即走。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林德成仿佛回到年轻的时候,一旦做出决定就不留任何回旋的余地。
林永强原来叫林永新。原来的名字是林德成取的,后来的名字是林德成改的。取名林永新,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开启全新的生活,远离这大山,远离这森林,千万别学林友强。林友强死后,林德成思考再三,又给孙子改名林永强,意思是要永远记住林友强。
蔡小琴嗯了一声,又垂下了头。她一直觉得,林德成的话另有所指,但又没勇气追根究底。她比谁都清楚,林德成一开始就不同意自己与林友强的婚姻。甚至可以说,林德成从来就不喜欢自己。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那种嫌弃和厌恶。
林友强、蔡小琴和谢飞,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年龄相仿的他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三个人仿佛是一个父母生的,成天在山野里飞奔,在树林里乱窜,恨不得在一口锅里吃饭。他们性格各异,但都很聪明,只是在读书方面又都无所成就,早早便相继辍了学。
辍学这件事,林德成耿耿于怀。在他眼里,林友强是三个人中读书成绩最好的,但在蔡小琴和谢飞的影响下,失去了学习的兴趣,沉迷于游玩,是另外两个人带坏了儿子。从辍学时间上看,林友强的确是最后一个。蔡小琴是第一个,谢飞紧随其后。有一次,林德成给了林友强一耳光,怔怔地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假神。”
后来,蔡小琴主动追求林友强,结了婚。她知道林德成反对,但依然愿意嫁过来。除了真心喜欢林友强,还有一种较劲的意思。不过,自从走进家门那一刻起,她发现林德成的眼神里不只有嫌弃和厌恶,还有时刻都无法掩饰的愤怒。所以,当林德成五年里不断劝她离开这个家时,她想得最多的是报复,是几十年积怨太深换来的彻底的报复。
说起报复,蔡小琴还有一个充分的依据。林友强坠崖那天,他们吵了一架。后来,她多次回想,那是一次没有必要的争吵,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根本不值一提。也不知道林友强中了什么邪,那天反应特别强烈,非要与妻子争个输赢。蔡小琴似乎也中了什么邪,与林友强针锋相对。一对中了邪的夫妻,你指我的鼻子我戳你的眼睛,争吵的声音就像要把那几间房子炸了一样。哪怕林永强在一旁哇哇大哭,他们也视若无睹,只顾着争吵。
那天清晨的争吵,最终以林友强摔门而出而结束。他怒气冲冲地出了门,像头牛一样往山上爬,从此再也没能回来。七七四十九天后,林德成站在黄昏里,对着蔡小琴吼道:“你告诉我,你们到底在吵什么呀?现在好了,友强死了。他死了,你又与哪个吵呢?你去找个人继续吵啊。”
在蔡小琴看来,林德成用怒吼表明林友强的死与自己有关。这几年里,她每隔几天都会想一个问题,如果那天不吵架,林友强就不会恼羞成怒,是不是他就不会死?这哪里会有答案。那些风那些雨,那些日出与日落,那些高山与树木,那些奔走的动物和天空的飞鸟,没有哪一个回应过蔡小琴。对蔡小琴来说,命运在不经意间开的一个玩笑,便在生命里留下永久的伤疤。
“你一定要把永强照顾得好好的,一定要把他抚养成人。”蔡小琴瑟缩着站起来,本来还想说这样才对得起林友强,但终究还是把这话吞回肚子里了。
林德成没接话,出门接林永强去了。其实,现在离放学还有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