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传奇 (短篇小说)

作者: 陈九

很少有人还记得多年前的那场车祸,凡记着的都说可惜了。

1

高麦羊接到老班长电话,说一会儿梁必开车来接他,晚上一块儿吃饭。必须来啊,你俩新兵连就在一块儿,是最好的兄弟,他一喝高就这副德行,千万别当真,既然人家主动去接你,咱也敞亮点,哪儿说哪儿了。高麦羊明白老班长的意思,他是为上次的饭局打圆场。没问题班长,我才不跟他计较,你放心吧。

自打高麦羊这次从海外回国探亲,战友们为他不知聚了多少次,三天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觥筹交错间早把多年未见的重逢感抛向九天云外,中间阶段顷刻消失,上次分别与这次相见无缝对接,话题都是连续的,就像当年在部队休个探亲假一样。何况时光如水对谁都一样,身材相貌的变化完全忽略不计,男兵还那么嘎,女兵还那么美,该开的玩笑接着开,该骂的娘接着骂,能灭掉时间的只有战友情义,绝无他物。

要说高麦羊当年所在的铁道兵十八团可不是一般部队,细的不说,都知道上甘岭战役很出名,“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一面战旗足足有三百多个弹孔,阵地被炮弹削平两米,可你知道上甘岭的子弹手榴弹迫击炮弹吃的喝的是怎么运上去的?就靠铁道兵十八团,当年的志愿军直属桥梁团,梁必他爹那时就是桥梁团后勤处处长。面对敌机狂轰滥炸,他们发明的“双桥轮替战术”“水中桥战术”,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极大保证了前线战力,获得了最高指挥部的表彰。此外,武汉长江大桥的建设,京原铁路的建设,一九七五年京广线水灾抢险,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救灾,都离不开铁十八团的身影。高麦羊和梁必都是一九七一年入伍的,还半大小子呢,高麦羊十五岁,梁必十七岁,老班长大一点,论起来绝对算发小儿,亲发小儿。

还有一点必须强调,铁道兵的战友情义比其他军种要深厚很多。你想啊,和平年代作战部队毕竟不经常打仗。但铁道兵就不一样了,哪条铁路不是玩儿命玩儿出来的,当年哪有什么盾构机啊铺轨机啊,哪有那么些个机械化呀,二十磅大锤加一根钢钎,风餐露宿筚路蓝缕,每一寸进度都要付出血汗甚至生命代价。不有这么个说法嘛,铁道兵平均每公里铁路牺牲一名战士,铁道兵是和平年代牺牲最多的。每次换防初到一地,除安营扎寨之外必须做的,就是与当地协调出一块墓地。人家总不能把良田美景给你埋人吧,都是山阳处的石头地,最贫瘠的地方。而这恰恰成全了我们,放眼望去,所有牺牲的铁道兵官兵的墓碑,都向着太阳耸立于高山之上,长守于斯永不回头,像活着一样挺胸昂首。

心灵鸡汤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听着总有点计算得失的市侩气。对缺乏奉献的啤酒庸人来说这也许是一种狡黠,但对铁道兵而言完全狗屁。试想这样一组画面,每天施工走进隧道,谁都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因为塌方随时可能发生。程序是,我们把家乡父母的姓名地址抄在一张纸上交给不当班的战友,然后进洞。开始还很悲壮,后来习以为常就不当回事了,大家说说笑笑往洞里走,跟外面的战友告别。每次分手都可能是永别,我们心里非常清楚,可毫不犹豫,彼此怀着一同赴死的心情,为军人的荣誉没把生命看得太重。而当下工走出隧道时,我们大声畅笑,那种感觉就像被同一个母亲重生一遍,我们走出的不是山洞,而是母亲的盆腔。就这样日日往返,同死一回同生一遍,无论你什么性格,都是一母同胎的过命兄弟,铁道兵是最具个性的军人,奇迹永远属于个性的组合。

2

所以这帮人凑一块儿喝酒想也能想出来,消停不了。就说上次聚会吧,怎么会冒出个“老班长打圆场”的说法?

挑事的肯定是梁必。他酒量顶多三两,都叫他“梁三两”,超过三两把不住门儿。可他自己不服非要突破,谁说“梁三两”他跟谁急,一上来咣咣咣几杯老白汾先下了肚。等等等等,为什么是老白汾不是茅台呢?是这么回事,当年修太岚铁路时,铁十八团驻扎在山西清徐,与汾酒厂仅一墙之隔。有人说不对吧,汾酒厂在汾阳杏花村呀,怎么跑清徐去了?一听这就是雏儿,进入清末汾酒已三分天下,其主流是晋裕汾酒股份有限公司,厂址就在太原清徐,史上汾酒所获的大奖,一九一五年国货展览会二等奖,同年美国旧金山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甲等大奖,以及一九二八年实业部中华国货展览会一等奖二等奖,都是清徐的出产。当年这帮铁道兵嘎小子跟汾酒厂的老厂长混得倍儿熟,老厂长是抗战老兵,吕梁山里的游击队队长,他们老缠着人家讲打鬼子的故事,喝了老厂长多少陈酿啊,从地底下刨出来的泥坛子,说是当年上贡的,带着包浆的老白汾原液。喝酒这东西跟结婚差不多,最初喝什么酒就等于嫁什么人,以身相许一辈子改不了。

梁必上来咣咣咣因为他习惯了,战友们也惯着他,胡说八道并不在意。可人家高麦羊刚打海外回来没多少天,心情还没缓过来呢。喝酒喝什么呀,不就喝个心情吗?高麦羊什么心情啊?离开老家这么久,在海外屋檐下隐忍这么久,没人罩着他,生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天醒来猫狗觅食似的奔吃奔喝,哪有闲情逸致畅饮啊?畅饮是心怀与自信的折射,只属于轻松的心境,这帮海外游子别看都人五人六的,顶着各式光环,高麦羊不还是美国运通公司的主任数据师吗,管蛋用啊,当年出国留洋的几分虚骄早被老家的发展优势折抵一空,夜深人静时只有冷暖自知的份儿,说不出道不出的,轻松不下来,恣意不起来,跟梁必的肆无忌惮形成鲜明对照。漂泊消磨的可不光是时光,更是肝胆。肝胆是什么?简单说就是肾虚不虚,要不要见天吃“六味地黄丸”“金匮肾气丸”。心情变了酒量自然也跟着变,别说酒量,日子长了怕连男人都没得做呢。

面对梁必的咄咄逼人,高麦羊真有点招架不住。他左挪右闪喝一口留半口,酒杯举挺高,小口抿着跟梁必对付。倒不是虚情假意,战友之间不至于,是高麦羊肝颤。都说喝酒可以哭泣,哭泣不能喝酒,喝酒只要到位,真情流露,想起伤心事潸然泪下很正常。但反过来,当你心有戚戚,一口下去非上头不可,没等微醺就倒下了,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其实对酒的态度就是对人生的态度,回避喝酒往往是过度谨慎或缺乏自信的表现。当然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生存的压力、孤独的处境,加上对故乡亲人春蚕吐丝般的思念,通通搅在一起,使生命的羽翼很难恣意张扬。看着战友们杯杯豪饮,哭泣的灵魂早风中凌乱了。此外高麦羊更怕扫大伙的兴,人家没开喝你先醉了,都为你来的,你说躺下就躺下,算怎么档子事?面对战友,面对自己青春的参照系,他知道今晚肯定躲不过,必须得醉,但希望过程拖得长点,越长越好,不至露出岁月的破绽。其实老班长早看出他这点心思,拼命护着他,梁必你慢点喝,人家小高时差还没倒过来呢,你想干吗呀你?

我想干吗?

嘿,还我想干吗?

梁必今晚算喝嗨了。大家心里都明白,久别重逢,他是乐极生怨酒后撒疯。五年铁道兵生涯,就属他和高麦羊最密切,新兵连就一个班,分到连里又一个班,同甘共苦分享生命,比亲兄弟还亲。就说那次扛枕木吧,经过防腐液浸泡的枕木两百多斤,还黏糊糊的,每趟要走上百米远,八月的酷热空气抖动着,仿佛大地在燃烧,不管怎么说,高麦羊和梁必顶住了,真不含糊!大伙累得狗喘气呢,嘿,他连长节外生枝,说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再帮隔壁团机关卸大米,这不明显拍马屁吗?那年高麦羊十六岁,梁必不到十八,真吃不消啊。两人相视以目,梁必毕竟是铁道兵子弟,有底气,他说连长同志,我记得首长说过,要善于利用两个战役之间的间隙,休息和整训部队,这是人民解放军打败反动派的法宝之一。连长一听蒙圈了,万没想到有人敢反他,顿时语塞,这是……首长讲的?没错是首长讲的,你想把战士累垮,你是国民党的连长吗?啥子,你个屌兵,老子铁定处分你!后来处分倒是没给,连长自知理亏,竟将哥儿俩发配炊事班喂猪,全连都拿他俩找乐,哟,梁必当猪倌儿了,比你爸官儿大呀,小高你也是,跟他混什么呀?

连长本以为发配炊事班是惩罚了他们,想不到却让哥儿俩解脱了。本来半大小子就不谙世事,既然逼上梁山索性爱咋咋,本性生活不装了。梁必对高麦羊说,他敢骂咱俩屌兵,还反了他了,你别怕麦羊,有处分我背着!高麦羊还真吃这套,他父亲原来官儿也不小,运动中被斗倒了,父母离婚家庭重组,家道中落化入寒门,缺乏安全感,就希望梁必天不怕地不怕带着他玩儿。正好炊事班既不站岗又不出操,管理相对松懈,这哥儿俩还不可劲折腾,拿雷管炸鱼,跑后山摘柿子,还把津贴费凑一块儿去公社小卖铺买酒喝,先来瓶二锅头,那时二锅头六十五度,再来几盒鹅肉罐头,当时怎么会有鹅肉罐头?外加几瓶北冰洋汽水,底部带着沉淀,越沉淀越真材实料。卖东西的女孩鹅蛋脸,大辫子油光水滑,问他俩,来亲戚了?没有,就想开一顿。你俩吃得了这么多吗?吃得了,要不你跟我们一块儿去吧?高麦羊暗中踢梁必一脚,当兵的,别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没想到大辫子红着脸说,赶明儿个吧,上着班呢。哎哟,青春啊,你是不知道,美啊!那时喝酒从不论酒量多少,就一句话,照死里喝,不见底谁也别走。面对群山大川,俯瞰着奔流的拒马河,仰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风云万里,举目山河,喝高了就大声吼叫,苍狼一样,啊,春风打从何处起啊,朝阳打从何处升,面对今天,血管中的脉搏该怎样跳动?躺在厚厚的草地上撒欢儿打滚儿哭泣歌唱。人哪,得明白咱首先是动物,千万别小看这条,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实感必须先建立在这个层面上,得先是一种猴,然后才轮到社会,跟盖房子打地基一样,为什么一说关系好就发小儿发小儿的?小动物呗,单纯呗。

所以梁必一看高麦羊喝酒磨叽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一喝高把岁月间隔全忘了,还当小伙子呢,破口大骂高麦羊,奶奶的,好不容易等你回来,你一走连个消息都没有,发封信有这么难吗?一回来就装孙子,喝不喝吧,你给句人话?老班长赶紧过来帮高麦羊,他把梁必刚满的一杯老白汾从高麦羊手中取下,我替他一杯行吗梁必,给我个面子?梁必是真发飙了,绝对超过三两很多,连老班长都敢卷,班长,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你问他高麦羊给我面子吗?他出国前强化英语,说买不到《汉英大词典》,我从图书馆偷了一本连夜送到他家,他上飞机那天我找兵部派车送他,嘿,这孙子一去不返,跟我玩“泥牛入海无消息”,我打死他我!说着做抡拳状往上冲。老班长一把搂住他,梁必你少喝点,咱得理解小高不是?出国在外没找着北呢,他什么基础你不清楚吗?初中没毕业考上大学,猛不丁又蹽国外去了,要钱没钱要英语没英语,女朋友都跑了,他死的心都有,哪儿顾上给你写信啊?那他干吗不跟我说,我肯定能帮到他,他是信不过我!说到这儿梁必哭出声来,班长你问问这孙子,高麦羊你自己说,你母亲骨折谁把老太太送医院的,白天黑夜守着,就不值你一封信吗?不行,今天我非抽他不可,否则过不来这口气。

一看这架势老班长扭头喊道,小高你赶紧走,走啊。高麦羊迟疑了一刹那,面对梁必激动的面孔他只有羞愧没有抱怨,但还是听老班长的离开了现场。

3

此刻梁必接上高麦羊,他住得离高麦羊很近,一个方向,开车五分钟,这也是为何由他接送的原因之一。梁必嘻嘻哈哈看着啥事没有,一个劲儿说那天高了,兄弟你别往心里去啊。说什么呢梁必,你是我哥,就是给我一巴掌也应该的,你忘了打我的事了?我打过你吗?当然打过了。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一点没印象?嘿,不带这样的,那次咱俩在十渡二号洞打隧道,你嫌我风管送得太慢耽误掘进速度,上来就给我一拳。有吗?我不会吧?有,就有,打得我齁疼,眼泪都下来了。哎哟,这怎么话说的,我说怎么出国不给我写信呢,闹半天记仇了,你知道风枪手压力多大呀,送风一慢节奏全乱了,整个动作都得重来,窝多少工啊,得得得,哥给你补个道歉还不行?瞧把你惯的,啧啧啧。

坐梁必车上高麦羊想好了,别辜负老班长攒局圆场,今天一定顶住,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你好端端跑外国干吗去了?当年出国有个心愿就是英语过关,现在过关了又怎样,归了包堆儿不还是华人吗?你懂的,别再说出来让人家笑话。受那么多的苦,即使现在混得不错,心灵的伤害也很难弥补,苦难是一种记忆,不是所有苦难都苦尽甘来,多数是折阳寿的。凭良心讲,那天喝酒能怪梁必吗?是你自己没这份潇洒,说人家劝酒是陋习,啊呸,这对梁必公平吗?说的是人话吗?久别重逢,人家重情重义,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是兄弟咱喝一个,美酒褪去世俗伪装,谁也别绷着,都把酒杯举起来,一同走进本性空间,不光让你喝我先喝,不光让你醉我先醉,不光让你猴我先猴,一醉方休肝胆相照,岂不快哉!高麦羊横下一条心,今晚必须见个真章儿,瞎子害眼豁出去了,非跟梁必大战三百回合不可。论酒量高麦羊不输梁必,就说那次上山狂饮,是他把不省人事的梁必背回来的,亏得两人住一屋才没被发现,否则非受处分不可。

开始大家喝得还不错。老班长先发制人,我跟你们几个嘎小子把话说清楚,都悠着点喝,特别是梁必,别老跟小高过不去,人家得有个恢复过程吧?你想跟他拼酒有的是机会,缓缓我一定安排。差点忘了,你们西三旗那个工程的餐厅不有个大师傅吗?姓什么来着?老班长说的是梁必目前在西三旗一带承包的工程,他有自己的公司,承揽各种房地产开发项目。姓蒋,蒋师傅。梁必答道。对对对,蒋师傅,原来丰泽园的厨师,下次把他请我家去,咱家达子,大伙都去啊,你们可劲造,喝躺下就睡我那儿。有人开玩笑,班长你留点神,别让他们喝醉了把你家拆了。拆吧,我倒要看看这帮小子,别看当年个个都那么霸道,现在还拆得动什么呀,有本事让他们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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