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祥的土地 (短篇小说)

作者: 马斐

村委会书记老陈从镇上回来没一顿饭工夫,征地的消息就像脱缰的野马在南村奔跑。到了晚上,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老祥却还一无所知。

要说老祥不知情,十有八九没人怀疑。一来老祥是个端入端出的光棍汉,整天不是在地里忙活,就是在屋里吃饭睡觉,墙上又不长喇叭,消息也就进不了他的耳朵;二来老祥不会上网,这样一来,无论国家大事还是小道消息,都把他给“屏蔽”了。当号称“小广播”的春林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老祥正撅着给炕洞添火,不大的隔间里烟雾腾腾,活像一个神仙的洞府。春林又喊又叫,才把灰头土脸的老祥从神仙的洞府里招呼出来。

“哎哟喂,祥哥,村里都炸锅了,您可真沉得住气。”春林在地上捯动着双脚,埋怨道。

“炸锅,什么炸锅了?”老祥大睁着眼,头上还在冒烟气儿。

春林叹了口气,很有几分怒其不争的样子,末了把手卷成喇叭状,凑到老祥跟前说:“咱村要修高速了,北山,您那块地要被占了。”

“真的?”老祥吃了一惊,脸仿佛长长了半截。

春林把头往后一抻,啧啧连声:“这还有假,镇里来的消息。”

老祥的脸像春天回暖的土地渐渐松软了,笑容映出他眼周细密的皱纹:“嘿嘿,有这好事儿。来来,快坐。”他抓过烟盒给春林递烟。

春林接过烟,也不着急坐,问道:“您那块地,有多少?”

“二十多亩吧。”老祥回答得很老实。

春林扬着脸朝天花板翻白眼,嘴里小声咕哝着,突然,他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嚷嚷道:“我的天,差不多能补一两百万呢。”

老祥激动得直搓手:“有这么多,那敢情好。”

“这下好了,等补了钱,您翻盖一下房子,再找个好老伴儿,后半辈子就消停地过日子吧。”春林东拉西扯地为老祥规划了补偿款,眼瞅着老祥的烟盒空了,才起身说:“不待着了,还得给德森送信儿呢。”说完,一阵风似的走了。等老祥追出来,他的声音已经在街门外了。

老祥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搅得头脑恍惚,他心里嘀咕:“莫不是老天爷开眼,咱老祥真要发财了。”

要知道,老祥祖辈都长着一双漏财的手。从他记事起,家里就没断过病人,先是爷爷奶奶,后来是父亲、母亲,大伯三叔,挣的钱就这样顺着手指缝儿流走了。真是被穷拿了几辈子。最穷的时候别说财,连像样的柴火也没几捆。

老人走后,老祥整天泡在北山的坡地上种果树,翻地、剪枝、嫁接、疏果,总有干不完的活儿。经过辛苦经营,这片果树每年都能产出万十来斤果子,虽说多是不值钱的柿子、山楂、红枣,算下来也有三四万的收入。可等还了饥荒,手里就不剩几个钱儿了。年轻时还有人来提亲,可看了他破落的院子就没了后话。老祥并不在意,贫穷让他明白多一口人多一份累赘,要娶老婆生孩子,就得给他们吃喝,给他们衣服穿,给他们房子住,这还不算将来孩子生病、上学、娶媳妇,哪儿不得用钱啊。再说,光还饥荒就够他喝一壶的,再多几张吃饭的嘴,他可真有些怕了。去他的吧,老婆孩子是前世的孽债,是套在身上的枷锁,倒不如一个人快活自在。这么一蹉跎,他早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近几年,老祥身子每不得劲,晚上躺在炕上心下不免愁闷,想到将来真动弹不了了,别说喝碗水没人端,恐怕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可愁归愁,眼下真要给他寻个媳妇还真没钱盖房子。可谁能想到,半截子入了黄土的人,天上竟掉下个馅儿饼:北山的林地要被征了。春林说得对,是该找个老婆享享清福了,如果再生个一男半女的,那就更好了。他没心思收拾碗筷,披上衣服出门探听消息。

村委会院子里一片漆黑。老祥掉头向村东的健身园走去,那里晚上常有男女聚在一起跳广场舞,也许能探听到消息。街上很安静,微风从河套吹来,带来一股腥咸的泥土苏醒的气息。闻着这熟悉的气味,老祥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腰板都挺直了。他正自顾自走着,迎面来了一个人,看到他叫了一声:“是祥哥吧。”

灯光下,一个身量不高、敦实的女人,是南街二姑家的桂英。她眼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显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你,有事儿?”他问。

桂英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问道:“这些日子您看到秀枝没有?”见老祥一愣,女人找补了一句:“就是西头大榆树的。”

“大榆树”三个字很快唤起了老祥的记忆。秀枝是他年轻时喜欢过的姑娘,她家就住在西头的大榆树旁边。那时,她脸色红润,梳着长长的辫子,走起路来扭着好看的腰肢。他是那么喜欢她,没少偷偷帮她干地里的粗活,她也大大方方接受了。后来,老祥找人去提亲,她推说年纪小不想嫁人;可半年后,她却嫁到种大米的下乡去了。老祥不怪她,自己家里这么穷,一家子病歪的,谁愿一进门就拉饥荒呢。自此,老祥没再动过娶亲的念头。可这都过去了,桂英怎会提起她来?

他答道:“没有,怎了?”

桂英叹了口气:“您知道秀枝男人得病死了也有几年了,今天她来我家,向我打听您呢。”她停住了,默默看了老祥一眼。

老祥心里有些扑腾,但只眨了眨眼没说话。秀枝是他唯一喜欢过的女人,可他不愿提起。

见他没搭茬,她接着说:“现如今就剩她一个人了,我寻思着大家都知根知底儿的,一起过日子也是个伴儿。”

老祥的心突然甜蜜地抽搐了一下,他还在乎秀枝,但理智告诉他,当初她拒绝得那么干脆,他被多少人看了笑话,这个事儿到底没法回头。他不好直接拒绝,就胡噜了一把脸说:“人家下乡都城镇化了,谁还愿意再回咱这山里?”

桂英会错了老祥的意思,她轻轻一笑:“哎呀,您就放心吧,人家有这意思我才和您提的。不说别的,将来光征地补偿这一项,您也比下乡好过不是?回头我跟她说,您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她扭身走了。

老祥暗思:这征地怕是十有八九的事情了,不然秀枝怎可能回头?这些年,征地让多少人发了家,咱只有眼红的份儿。往后——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健身园里空无一人,几架健身器材像劳累一天的老牛,一动不动地瘫卧在地上。今天怎没人跳舞呢,他正诧异,不远处雷子家商店门口传来人声,原来是几个女人正在灯下打扑克牌;几个男人则蹲踞在周围的矮墙、柴垛上,消磨一天的最后时光。

“祥哥,真是难得一见啊。”一个人从矮墙边站起来凑到老祥跟前儿,原来是泥瓦匠李来根。

“少见,少见。”旁边几个人随声附和。

“嘿嘿,大伙儿待着呢。”老祥停下来打招呼。

李来根带着点巴结的口气,探问道:“听说,您北山的林地要被征了。”

“我也刚听说。这消息靠谱吗?”他顺嘴搭茬道。

“都传遍了,应该没差儿。听说就数您家地多,您可真要时来运转了。”听李来根语气这么肯定,老祥稍稍放下心来。

旁边几个人也围过来,脸上带着笑听着。有人笑道:“哎,您说说,以前大伙儿都种几亩地,农闲了外出打工挣个一千两千的,谁也没比谁强到哪里。往后有钱的可就太有钱了,再坐在一处可就不一般高喽。”

老祥听着,眉目和缓的脸上堆着笑:“嘿,什么高不高的。再说,现在这事儿还八字没见一撇呢。”

女人们听见老祥的声音都来了兴致,向他询问征地的事情,打趣地争着问他啥时候娶媳妇。老祥不答话,只管嘿嘿笑着。

开春以后,老祥不着急下地,一心等征地的事落实了好做下一步打算。可眼瞅着过了清明,征地的事儿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他一改往日的习惯,每天都会去村委会和健身园坐坐,探听征地的消息。晚上,在雷子家商店门口,一伙人正围在一起聊闲篇儿。他凑过去,聊的正是征地的事儿,说什么高速公路要改道了。他赶紧向旁边人打听,回答说是有人看了什么规划公司的设计图,高速路不从南村走了,但具体怎么走谁也没说出个道理来。老祥吃了一惊,额上霎时起了一层白毛汗。说话的人看出老祥神色不对,就赶紧住了嘴。老祥再也无心待下去了,像个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头耷脑回了家。

这一晚,他辗转不宁,第二天天不亮就醒了。他去村委会找相熟的人打听,回答得都含糊其词,就连会计也没说出啥来。他的心抽到了一处,像个冰疙瘩似的坨在胸前。明摆着征地的事儿是要泡汤了。他在心里埋怨:这叫啥事儿啊,闹腾半天,结果是猫叼尿泡空欢喜一场。他转而开解自己道:“咱啊,就是土里刨食的命,还是老老实实认命吧。”他懊悔听信别人的话耽误了工时,就急忙回家收拾农具下地了。

初春的阳光煦暖地照在北山向阳的坡地上。这是一片瘠薄的沙土地,当年是按照荒地承包给村里那些人口多、耕地少的村民,胡乱在上面种些棒子、高粱等抗旱作物,到秋天或多或少地收一些粮食贴补家用。开春以来,各户在地里新栽了不少树,预备着征地的时候能多拿一些补偿款。栽的树种类不一,树龄各异,大到十多年的黄杨、松杉、樱桃,小到半指粗细的山楂苗、黑枣苗,使坡地显出不少生机。

老祥的林地靠近坡地北边,疏疏朗朗交错栽种着一两千株不同种类的果树。每棵树树型漂亮,树干挺拔,树间保留着合适的距离,既不相互干扰,又方便授粉、采光和汲取养分。此时,树上的杏花开得正盛,浅粉色的花瓣团团簇拥在红褐色的枝头,招来蜜蜂嗡嗡地叫。京白梨的枝条舒展,小小的花蕾蓄足力正从枝头冒出来,仿佛一声令下就会一起绽放。

老祥为果树松土,身上出了汗,他脱掉外衣,只穿一件松松的蓝秋衣。秋衣的袖口已经磨坏了,露出一圈毛边,秋衣下摆扎在粗毛裤裤腰里,裤腰被一根皮带一抽,就像手拙的女人包的包子口。透过树枝,他见杨三强家地里多了好几个人,这是三强花一百元一天雇来的村民。他们有的刨坑,有的将三轮车运来的树苗卸下来栽进坑里。这二亩坡地上已经密密匝匝种了一大片海棠树,枯萎的嫩叶挂在细细的枝干上。凭多年植树的经验,老祥看出这种厚密的栽种根本不利于苗木生长,成活率最多也就三四成。他暗自嘀咕:“不是说高速改道了吗,老杨怎还在栽树呢?”

“大舅,大舅——”一个声音传来,他寻声望去,外甥陈大明正朝这边走来。大明这几年靠倒卖沙石发了财,盖了楼房,买了轿车,衣着行头也变得像个有钱人一样气派。他的绵羊皮上衣领口里打着领带,脚蹬一双黑皮鞋,为了避免皮鞋沾上尘土,他在行走中努力踮起脚尖,以至于身体摇摇晃晃,看上去像在跳一个什么奇怪的舞蹈。

老祥看着外甥迤逦歪斜的样子,心想:什么风把这小子吹来了?大明是老祥妹妹的儿子。大明小的时候,老祥不论多困难都要挤出点钱给这个外甥买个零嘴儿吃,谁让咱是舅舅呢。可现在大明长大了,有了能耐,来往的不是老板就是什么领导,眼睛也不往低处看了,很少来看他这个舅舅,偶尔在街上碰见也只打个招呼。私底下,老祥对他这个外甥是很有些意见的。

陈大明来到老祥身边,气喘吁吁地一边抱怨没人修路,一边仔细地拍掉沾在裤脚上的尘土。他给老祥点了一根烟,眯着眼扫视着面前的林地,半埋怨半遗憾地说:“大舅,您这也没动弹啊。”

老祥明白外甥是埋怨自己没栽树,就说:“动弹啥啊,前儿个我听人说高速改道儿了,这征地的事儿八成黄了。”

大明不屑地哧了一声:“大舅,您听他们瞎咧咧呢。我给您透个底吧,高速线路具体方案早就发下来了,村委会不公布是怕大家再盖房啊种树的,这征地款落到村委会的就少了。您想,村干部想为村民干点儿实事儿没钱怎么成?”

老祥已经不太热心了:“咳,我这地里的树已经不少了,后栽的树人家到时候不一定算数。再说征地也不定啥时候呢,我想先把土松一松,今年的京白梨和富士都到了挂果的大年,花期不能耽搁。”他将目光转向坡地,一坡地的果树像一群小伙子似的甩开腿脚长起来,那是他用血汗一点点养起来的,是他的孩子,一想到要把它们连根拔掉,他的心疼得哆嗦了一下,嗓子眼儿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哎呀,我说大舅,这眼巴前不就要征了嘛,人家都买了值钱的树栽到地里了,到时候就能多拿点儿补偿。您的树比老杨家的可是少多了。再说,这些破果树也不值钱,又栽得稀稀拉拉的,能补几个钱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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