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去看海 (短篇小说)
作者: 杨军民“站长,我有点儿事,能不能15号以后再休?”
“不行,15号以后大张休。”
“那等大张回来我再休。”
“不行,大张回来小李休。”
“那我插在他们中间休!”
“不行,月头月尾跨两个月,劳资不同意!”
“……”
场站共有八个值班人员,大部分都工作满二十年了。这家国企严格执行国家规定,工作满二十年就可享受十五天年休假。年休假要刨除周六周日,实际每个人都可以休小一个月,站长每月至少要安排一个人休息,否则怕年终休不完。轮到书烟休息的这个月,正好有一个法定节假日,可以拿百分之三百的工资,他跟站长死缠硬磨,想把节日加班挣上再休。那可是好几百块钱啊!
他下夜班,站长上白班,他在站长的办公桌前,低头哈腰,赔着笑脸,一边帮着站长擦桌子、烧水,一边跟他磨。装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又唱又跳,震得大腿麻酥酥的。
“啥事,说,这边正忙着呢!”
是老婆。书烟按下接听键,不耐烦地说。脑子里闪现出老婆的样子,身材臃肿,头发散乱,挂着两个明显的眼袋,一只手总在后腰上不失时机地捶着。
老婆和他最早都是瓷厂的,厂子破产后双双下岗,书烟在一个亲戚的帮助下,与这家国企签订了劳动合同。老婆一直打零工,自己交养老金,她卖过保险,卖过房子,作为“4050人员”在社区干过,好不容易年前退休了,还在小区干着清洁工。
儿子研究生毕业后在北京找到了工作,要长久待下去,就要买房子。把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卖掉,再把所有积蓄都加上,也不够买北京一个卫生间的。老婆曾想,让儿子回来算了,小城其实也挺好,挣得不多,花费也少,生活起来也很安逸。儿子不同意,说他读研时成绩年年第一,成绩没他好的都能在北京生活,他为什么不能?书烟也不同意,他说很多人想去北京都去不了呢,全家人都要努力,为儿子创造条件,儿子留在北京了,孙子以后就是北京人,这是改换门庭的大事情。那天起,这个家就如上满了发条的闹钟。
“书……书烟,不是真的吧,我好像中奖了?”
“中啥奖?”
“彩票,彩票中奖了,大奖!”
“你买彩票了?”
妻子负责小区几栋楼的卫生,其中一栋的一层有一个彩票店,门脸开在街道上,后门开在小区内。妻子经常从那里走捷径,干活儿累了,喜欢在店里坐着。无意中和老板聊起来,老板说买彩票啊,等啥呢,一个礼拜花十块二十块的,中不了也不影响啥,万一中了呢,儿子的房子不就有着落了嘛!妻子想想也是,就背着书烟买了几注。
“说有180……180多万呢!房子——给儿子买房子的首付差不多了吧!”
“真……真的?不可能吧!你看清楚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书烟的手有些发抖。
妻子说千真万确,她跟电视上开奖的号码一个个对的。一起生活大半辈子了,妻子是个稳重踏实的人,她不会看错,也不会撒谎说大话。
“好吧,那就休吧。”书烟的腰杆立马硬了,像加了一根钢筋,他挺直身子,收起脸上的讪笑,唰唰唰填写了请假条,递给主任。
从场站门出来,电话又响了。
“急啥,我马上就到家!”他以为是妻子,结果是建明。
“哥们儿,说走就走的旅行,去神龙岛,外面的费用你不用管,只承担机票就行!”
建明是书烟在瓷厂时的好朋友。厂子刚停工那会儿,六神无主的他们每天都要在厂子大门前的马路牙子上坐一阵,互相抚慰和鼓励。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他们从瓷厂出来的时间比待在厂子里的时间长了,书烟一直待在这家企业,平稳但窘迫。建明原来是木工,跟着装潢师傅学起了装潢,后来开始自己包活儿。有一段时间,大家各自奔忙,就疏远了,微信出现后,联系又紧密了起来。建明在圈里很活跃,经常组局喝酒,每次都喊书烟。书烟去过几回,后来都推掉了,不能老吃人家的呀!自己一掏腰包请客,老婆就敲打他:“别忘了,还要给儿子买房子呢!”
上半年开始,建明又搞出了新花样,叫说走就走的旅行。然后他们就在群里晒照片。以他为核心,带着瓷厂的老工友们到处飞。看着身材变形、两鬓斑白、满脸褶子的老工友们背着双肩包,站在飞机舷梯边的照片,书烟感到很震撼。在瓷厂那会儿,厂子一直半死不活的,书烟是学专业的,在科室和管理岗位上,出差的机会相对较多,也只坐过火车硬卧。建明在基层,机会就更少了。当时厂里有资格坐飞机的,恐怕就只有厂长了。后来的这些年,书烟只坐过一次飞机。儿子考上大学那年,两口子是坐着飞机去送的,既是对儿子努力的褒奖,也是一次全家旅游。站在航站楼大厅里,一家人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值机、过安检、候机,一切都新鲜而陌生。儿子的座位靠窗,他和老婆的座位靠过道。飞机升空后,他很想看看上面和下面,可是从他的位置平视过去,除了偶尔能看见云朵,就是一片瓦蓝。他挣扎着站起来,被旁边的儿子摁住了,小声说:“别让人觉得你没坐过飞机!”——那趟飞机坐得稀里糊涂,但总算是坐过了。这样的活动,建明当然少不了喊他。建明每次都能弄到景点优惠,他还是一次都没去过,即便是住宿、景点门票免费,机票也不是小数目,他舍不得。
“这次你必须去!”建明说。
搁平时,他一定会拒绝,不过,老婆刚才的电话给了他一些底气,他说:“去啊,我正好休年假,我回去准备一下!”
“准备啥,我已在去机场的路上了,黎明说好了走的,临时退票了,我现在给你买机票,你直奔机场和我会合!”建明挂了电话。
书烟反手给老婆打过去:“老婆,建明又要去旅游,喊我呢,只掏机票钱就行了,其他费用全免……”
“去吧,去吧,我这个奖够你旅游一阵子的!”
因为这个奖,老婆又有了当年的豪气。书烟刚被分配到瓷厂的时候,老婆是机轮班的生产尖子,产量和质量一直很好。班组实行计件工资,她每月的奖励工资比基本工资还高。她高挑健康的身板,一甩一甩的马尾辫,浑身充满活力。书烟对她的印象不错。建明和她是老乡,在他的撮合下,他们开始接触。一个傍晚,他们坐在黄河岸边,远处黄河大桥的桥面笔直,桥拱像携起手来的一串小括号,轻巧地搭在河面上,夕晖如一把红色利剑沿着河面斜刺过来。
“书烟,以后结婚了,你只管好好上班,好好玩,钱我来挣,我手快,多做几个坯子就出来了!”
妻子的脸红彤彤的,眼睛分外明亮。书烟当然不可能靠一个女人养家,但她的话让他振奋,他忘情地拥住了她。
厂子破产后,老婆从事过很多职业,可没有一个能像做坯子那样出色。一次次的失业、就业,就业、失业,磨掉了她身上的锐气,她变得抱怨而唠叨。现在,因为这次中奖,她似乎又年轻了。
他喜欢她自信满满的样子。
“中奖的事对谁都别说,保管好彩票,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领奖!”
“放心吧,兑奖期限有60天呢!”
书烟如愿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他贪婪地盯着外面的天空。
随着飞机的爬升,田野和建筑越来越小,简化成了一些皱褶,一些线条,一些树叶状的东西。原来高高在上的云朵到了脚下,像黏附在逐渐模糊的大地上的雪白的贴花,或是一簇簇白亮的蘑菇群。天边开始出现了一圈弧光。飞机再往上爬升,当空姐开始发饮料的时候,他使劲往下看,除了黑丝线般的河流,大地隐匿在深沉的暗蓝中了。云朵开始变得厚密,打头碰脸地悬在四周,如一下子来到了北极冰川。那是一个用云朵捏塑出的新世界,山川形胜,江河湖海,城郭阡陌,无所不有。沿着云朵往上看,就看见了天空——天空之上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纯净无比、艳丽无比的亮蓝色,亮得炫目,亮得人心旷神怡,在那里,天空独享着太阳,太阳独享着天空。莫非这就是古人所说的九天之上?
很多旅客都关上了挡光板,沉沉睡去,飞机发动机持续有力地轰鸣着。书烟出现了幻觉,他觉得那些云朵的罅隙里有文臣武将、巍峨宫殿和飞舞的旌旗,一定有一位身份显赫的天宫统帅,在指挥着一场战役,那漫卷的云朵就是战役腾起的尘雾,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场,交战的双方姓甚名谁。飞机如一只铁鸟般闪着银光划过,打破了天空的宁静,一定有驿者腾云驾雾,向天界的主宰者报告,人间有使,银鸟如鹏!忽然,一片蔚蓝明亮的大海扑面而来,那是一片白玉世界里的翡翠海,洁净而瓦蓝,平静而深邃,无边无沿的样子。飞机如一叶扁舟,在海面上轻捷地荡漾着。
云朵是天空的羊群,天空是云朵的草原。书烟心中忽然滚动着诗一般的语句。他被一种巨大的开阔和艳丽震撼着,被一种浓浓的感动包裹着,身体瞬间融化在这迷人的色调中了。
“咋样,还是出来好吧!”
旁边的建明说话了,声音像来自旷古。他一直在静静地看着外面,也看着他。
“好,真好,真想变成一朵云啊!”
“是啊,飞在高空,你就是一朵云!”建明说,“我们这些瓷厂的老人,得试着换个活法了!”
毫无疑问,在瓷厂那一帮老人中,建明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他虽只是个木工,除了两只手骨骼粗大外,高大的身材、英俊的外表、温和的性格,都是帅哥的标配。瓷厂的工资很低,他每月都要去银行存一点,10元20元不等,雷打不动。一来二去被储蓄员淑娴看上了,穷追不舍。淑娴长相一般,身材高挑,父亲是高级经济师,母亲干了一辈子储蓄,哥哥姐姐不是公务员就是在事业单位,家庭条件优越。建明开始是拒绝的,她的家庭让他惧怕,他没有和她家人相处的勇气和信心。淑娴一有空就过来找他,洗衣做饭、关切照顾,很大方也很勇敢,她不但对建明好,对他周围的人都好!这样的女孩子谁能拒绝得了?遗憾的是她家里一直不接受他,结婚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来,建明是从宾馆把她迎娶过来的。建明的父亲当年是瓷厂职工,在工作岗位上去世,属于工亡,建明顶班进厂之前,一直和老母亲生活在农村。结婚那天,老母亲牵着儿媳妇的手,笑一阵哭一阵。她不知道儿子上辈子积了什么德,遇上了这么好的儿媳妇。一边又充满担忧,家庭差别那么大,闹这么僵,他们能过得长久吗?这其实也是大家的担忧。
淑娴一点都不娇气,住在厂单身楼的一间黑黢黢的宿舍里,和厂里人一样在楼道里烟熏火燎地做饭、洗衣服、上公共卫生间,好像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似的。寄居在单身楼里的小夫妻们,这家打那家闹的,从来没听见建明两口子拌过嘴。银行集资盖楼后,他们搬了出去。再后来就听说淑娴的母亲因脑血栓住院,建明端茶送水没日没夜地在床前伺候了一个月,那年春节,两口子带着孩子,大包小包地第一次回老丈人家过年。
他们的婚姻,简直就是一段美丽的传说,让人羡慕。
“换个活法,怎么换?”
“我和淑娴离婚了!”
建明前面的话书烟是带听不听的,后面这句有力地击中了他。
“不会吧,她家那么反对没离,住单身楼那么苦没离,下岗那么惨没离,现在离,开什么玩笑!”
“真的,半年多了。我们只能共患难,不能共享福。”
“这是什么话?”书烟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
“我没日没夜地包工挣钱,把小房子换成了大房子,车也换了,还想在省城买一套别墅。淑娴不一样,一退下来就不是她了,练瑜伽、美容、当京剧票友,整日坐着飞机跑来跑去,光到韩国整容就两次了,花钱跟流水似的。我劝她,干些正经事,别在没用的地方花钱。那一次,把她说急了,她说:‘你们这些瓷厂人,成天老的不行小的不行,啥时候能为自己活一活?’那天她犯了个错误,她不该说瓷厂,更不该说瓷厂的人!‘瓷厂不好你死乞白赖地追我干啥,干啥?’我们争吵起来。‘瓷厂人就是死狗扶不上墙头,只配过穷日子’,她居然这么说。我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扇了她一巴掌。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打了她!她愣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哇地哭出声来。我也愣住了,我干了什么,干了什么?我懊悔不已,我抱住她,使劲抱住她,她在我怀里拼命挣扎,然后张嘴咬在我的小臂上,我一松手,她就蹦了出去。‘王建明,我要跟你离婚。’她指着我的鼻子狠狠地说了一句,摔门而去。
“半个月后,她回来了。其间,我多次去老丈人家请过她,她连门都不让我进。她是回来收拾东西的,她说她想好了,离!我求她,甚至给她跪下了,我知道我不对,再有理我也不该打人!她很冷静,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建明,那天我说了很多过激的话,我也很后悔,我不应该那么说瓷厂,瓷厂是你的根啊!当时说离婚是气话,静下来一想,其实我们真应该离,你想为老的小的,为房子车子活着,我想为我自己活着,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分歧!我以前爱你,现在也爱你,但我也爱我自己,我想活成我想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