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符(中篇小说)

作者: 言九鼎

“桌子里藏着颗子弹”

我到市作协时,侯真明正与市文联领导聊天,老远就能听到他的笑声,嗓门远比房门大,时不时踱上两步,窗外蝉声在他身影里晃动着,缥缈如烟,时浓时淡。

上午八点半,市文联秘书长安老师打电话来,说侯总很想见我,问我可否去一趟。

安老师是文联驻会的秘书长,擅长写历史小说,学养深厚,为人宽宏,素为我敬重。

我问安老师,老侯想干啥?如果想找人写传记、搞宣传之类的就算了。我这人较真,嘴不饶人,吹牛拍马的事往往会弄成吹毛断发的残局,大可不必。

不会。安老师解释,侯真明不是暴发户。他在部队是团职干部,现在是著名企业家,境界是有的。他今天过来,原本是商量承办八一征文比赛的事。安老师说到这儿,突然笑起来,挺有意思的是,他在我手机上看见了你的微信头像,这就聊起你来,非要结识一下。对了,你的作品他也是读过的。

侯真明于我并不陌生,他是自主择业干部创业的标杆。我自主择业后,退役军人事务局组织了一次培训,请侯真明给我们上过课,我们也到他的企业里参观过,印象不错。此人自主择业前是团长,敢说敢干,气派极大。他创建的“伍人精工铝业”,不过七年时间,便成了本地明星企业,员工三千余人,企业文化带着浓重的军味儿,公司编有一个预备役营,编组、训练都极为正规。

侯真明看见我时明显吓了一跳。

“一跳”不是形容词,是动词。我能听到他脊椎上挺的咔嚓声,瞳孔闪出一道光圈。甚至,握手时还能感受到他指尖的轻微颤抖。我有些疑惑:论部队职务,我没有他高,“自主”前我只是个副团职新闻干事;论职业,我现在只是个闲散居家的“军旅作家”,虽然出版过两本书,加起来也没卖到一万册。唯一交集是我们都曾是“战虎师”干部,也都在师农场搞过生产,称得上战友。可仅凭这个,是震不到他的。

直到落座,侯真明还在打量着我,仿佛我身后还站了一个人,不,像是站了一群人。他眉头微皱,眼睛频眨,既像在调焦远观,又像在拼接回忆,甚至都没顾上跟出门的领导打个像样的招呼。

小言兄弟,把你微信头像原图发我一下。他加上微信后立即索要照片,而后举起手机,不断撑开拇指、食指,放大图片,小心翼翼,像在轻扒屏幕的一道伤口,生怕弄疼手机似的。

那张图片是我驻生产连时照的,着老式迷彩,神情凝重,眼光犀利,两手插兜,背靠班务桌。身后是一扇小窗,窗外是金黄耀眼的向日葵。

这张照片是我人生的转折标志。此后,我不光性格,甚至连相貌都变了。当时没意识到,后来探亲回家,亲朋好友都说我不一样了。敏感的老妈甚至怀疑我出过事故,脸上动过手术,为此跑老远问大仙儿。大仙儿说,你儿是土马命,经部队大熔炉一烧,变瓷实了,这叫脱胎换骨。

难道侯总会看相?窥见了这段过往?

没错,就是这张桌子!侯总抬眼问,这是哪年照的?

二○○一年。我答。

哦——我是一九九一年驻守师农场的,早了你十年,没想到我这伙计又跟了你。我告诉你啊,这张桌子的主人原本就是我,它是我创意设计,五班副亲手制作的,那小子是个好木匠。桌子后来摆到了俱乐部,专门搁电视机用。侯真明说着抽出烟,递给我一支,自己点上吸了一口,依旧盯着手机上的图片出神。

是的,当时我们三排负责水稻和蔬菜田,住野外黄泥房。搬抬时班务桌断了腿,就用它凑合上了。我玩笑道,怪不得侯总卓越,原来心里头支着一张桌子哈——您见我就是因为这张桌子?

侯真明点头,越来越怀旧。当年没意识到它的价值,换成现在,无论如何都得把它带走。

是吗?如果帮你找到这张桌子呢?我笑问。

我出十万。侯真明猛抬头,声音压低,眼里放光。

一个玩笑竟然开出了古玩的价格,他的回答出乎意料——其实,这张桌子就在我书房。

不知它是什么材质,通体枣红,生黑虎纹,样式笨拙,格外沉重,并不招人待见。我之所以带着它,有点卧薪尝胆的意思——我曾被手下一个班长像杀猪般摁在桌案上,嗷嗷待宰,颜面扫地。

生产结束时,桌子就撂在野外黄泥房里,第二天不知被谁搬到了连部大门口。临回团头天晚上,我坐在桌子上抽了半盒烟,烟头直接掐灭在桌角。第二天装车完毕,竟发现它又被丢到了猪圈旁,便叫人抬回,塞到车上,带回营区。

回连后,发现这张桌子很不制式,与其他桌子相比,宽大沉厚,像是骆驼站到了马群里。营长让处理掉,可我一见那个满脸猥琐的收破烂汉子,改了主意,转而把桌子寄存在了机关战友家。后来部队裁撤,我带着这张桌子来到新单位,先存在车库,再挪到库房,而后又搬到了公寓房,最后买了房,带进新家。妻子见我不舍得丢弃,便想新漆一遍,看我仍不同意,只好根据桌子的风格装修了书房,它便正式成了我的书桌。

侯总,恕我直言,您这是贩卖情怀还是彰显实力?我在侯真明“出十万”的话里看出一丝犹豫,尽管极细微,但让人起疑。他让我想到那些粗俗不堪者的附庸风雅,想到某些部队里吊儿郎当却整天在朋友圈标榜家国情怀的转业战友。

兄弟眼里真是不揉沙子。我刚才犹豫,是本想出个更高的价儿,怕不合适,才压低到十万的。侯真明笑着问道,这张桌子不会在你那儿吧?

我点点头。

走,小言,到贵府一叙,拜访一下咱们的老伙计。侯真明站起身来,方便吗?兄弟。

方便!我倒要看看,他对这张桌子有多深的情感。侯真明拽上还在思虑的安老师,一块下楼上车。

车上,我盯了侯真明半路,他神情居然有些紧张,白衬衣领至少整了三遍,身体坐得笔直。我突然怀疑这张桌子里藏着什么秘密。

安老师笑问,侯总,只怕这张桌子里藏着故事吧?

侯总长长地“嗯”一声,我讲讲这个桌子的前传吧。从哪儿说起呢,得从那道黑色闪电说起。咱农场那块,气候异常,我在那边第一次看见黑色闪电。几道闪电后,抬头就看见一块黑疙瘩,那种黑色,极恐怖,看一眼身上就像被捅了个窟窿似的。黑家伙飘飘悠悠落在农场西北角的大枣木上,突然炸出刀片状的蓝光,轰地一下,旁边一片树木灰飞烟灭。老枣树枝叶全没了,树干跟金箍棒似的飞出老远,裂成两半。我就把这枣木拉回来,做成桌子。木头可真硬,电锯打得火星四冒,接连废了三把锯片。地上的锯末都是黑的,全部烧成了炭渣儿……

您离开时,为什么不带走它呢?

那时候嘛,没存这个心。也有人想搬来着,可就这么一张桌子,四个兵搬不动,真是纹丝不动。当时嘛,多少还有点迷信,不管咋说,这木头是古坟上的,带走也怕不吉利,就留下了。

安老师解释,从中医上说,这个雷击木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如果从民俗和收藏方面说,真正的雷击木可是个稀罕物。小言呀,你可能捡到宝了。

侯真明摇摇头,不止如此,这张桌子里还藏了一颗子弹呢!

子弹?这话倒吓我一跳。

察验

下车后,侯真明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精致袋子,里边有两罐茶、两条烟。我刚要拦,他就摇头,拍着我肩膀说,登门看战友,咋能空手。我去接,他又摆手,直接走上步行梯。我家在六楼,他一步两个台阶,不喘气地往上迈。

他五十多岁的人,身材魁梧,体形匀称,身板不比小伙子弱。我虽然年轻几岁,却不得不放慢脚步,基层训练中伤过腿,搞新闻采访时又伤过腰。自主择业后,运动量减少,两年时间不到,肚子变大,遂又加大跑步量,体重刚下去,腿病又犯了。去年下半年以来,伤痛加剧,右膝盖时常闹病。医生说是半月板损伤,药倒是吃了不少,又是外敷又是内服,氨糖也没少吃,效果却不大。我问精通中医的安老师有没有什么妙招。他叹气说,有一味药,立竿见影,可惜现在买不到了……因为是顺嘴一问,没太在意,这事也就过了。

进屋之后,侯真明连连点头,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小言兄弟,你真是把部队的作风带到家了。很好。

安老师嗅了一鼻子,问我,你平时也焚香?这香气纯,不是化工香。我摇头,指着书桌道,应该是书桌的味道。

这书桌原来没什么味,大约三年前,竟开始出香,且逐年变浓。香型偏焦香,略带苦气,有点像大麦茶,有时候则近似阳光暴晒小麦秸秆的味道,平常不觉,猛一进屋就会闻到。

是啦,就是它!侯真明走到桌前,用手抚着桌沿,拈拈手指,在鼻尖嗅嗅。这是棵古树,生平没见过那么粗的老枣树,你看,都出油了,多亏你没刷油漆——哎,想起来了,我记得桌案底下靠左角有一个疤痕。他这么说着,蹲了下去,拿手机电筒照了照,指点道,你看看,没错吧。我看了一眼,果然发现有一块黑色月牙形疤痕。

侯总,那颗子弹在桌子什么位置?我问。

应该是在某个桌腿的上方。侯真明皱着眉头回忆道。

见他含糊不清,我问道,子弹进桌,是您亲眼所见?再有,一颗完整的子弹为什么要塞进桌子里呢?还有,他是怎么放的呢?这么硬的木头,先打眼,而后再把子弹塞进去?费这么大的劲,图个什么?

侯真明饶有兴趣地看我一眼,问,你大学学的什么专业?

计算机。

怪不得,你的逻辑能力很强,所以看你小说总有种侦探推理的味道。对的,你这几个问题都问到了点子上。我给你听段录音吧,这是我与当年的五班副五年前的通话录音——

…………

侯真明:你真想起来了?他真能徒手把子弹拍进桌子里?

五班副:这家伙,真牛×。子弹,就那么一摁,就能钉到桌子腿里,就跟拿钉子扎面包一样。咋可能呢?可他就是弄进去了。

侯真明:为什么当时不说呢?

五班副:忘了!当时那感觉吧,看着子弹打进桌子,就像脑袋被戳破,小风呼地一凉,脑子就进水了……也就是今年春天,我给闺女家搞装修,刨木头时才突然想起这档子事,就跟脑子里突然塞了张照片似的。就这一小段记得,之前之后的还是想不起来……

没头没尾的一段话,传达出两层意思:第一,子弹是被人硬生生摁压到木头里的;第二,侯真明一直在追寻某个人,这颗子弹是重要线索。

怎样的一只手,竟能把子弹硬生生钉到坚如石头的枣木里?果真是徒手,桌子表面一定不齐整,应该容易发现才对。可这张桌子我至少擦拭过上百遍,不可能看不见呀。

咱们看看就知道了。侯真明与我将桌子朝外挪了半尺。正值夏日,窗外热风吹进,两人冒出一头汗。为确保光线明亮,我把两盏灯打开,又把窗帘撩起来。两人一番寻找,关键部位还得上手细摸。

当摸到桌子左后腿最上方一处黑红斑点时,我心里一紧,感觉质地略有不同,拿来手电照射,隐约发现有嵌入的痕迹,只不过时间太久,两者基本融合无间了。

因为有了先入之见,侯真明与安老师都认为这是子弹。我摇头否认,心里更生出懊悔,看着他对书桌抠抠摸摸,突然有些腻味,进而警惕起来,感觉受了他的操控:只编一个故事,便把我拽进圈套,环环相扣,不容反驳,直到你心甘情愿对自己的书桌刀斧相加。

侯真明递我支烟,我没抽,他也没抽,他收回烟去,笑问,怕破坏书桌?

我说,是,不能动!里边就算有个导弹,我也不找了。

确实如此。这家伙从班务桌变成书桌,很难说有多喜欢,像是一道疤,年久日深,早就变成身上一块肉,容不得别人动手动脚。

侯真明大笑,真能身边配个导弹,大小你也是个基地司令了,你的弹你做主,我们只是随意扯扯淡。这话逗得我跟安老师都笑起来。侯真明喝口茶,轻声道,说真的,我请个朋友过来,老手艺人,精通木作,相当专业,绝不会破坏桌子,你如果觉得不妥,可随时叫停。如果损坏——我说如果啊,如果损坏了桌腿,我赔你二十万。咱是看出来了,这桌子你肯定不会卖,那就顺便让他替你估估值,成不成?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只得点头答应。

安老师问,侯总,我越听越蹊跷,这子弹到底咋回事?这拍子弹的人什么来头?

侯真明苦笑,安老师啊,小言兄弟,我跟你们坦白吧,这事困扰了我近三十年,我也一直在追查,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他叫什么?安老师问。

厉虎!

安老师一愣,再问,严厉的厉?老虎的虎?

侯总转头看向安老师,眼睛里像是冒出两枚钉子,您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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