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子归(中篇小说)
作者: 阿皮1
车开出四公里长的隧道,又行驶两公里多,远处被同学特意提及的标志性巨石——盼子归,映入余修文和安晓雨的眼睛。
盼子归立在山顶。由一大一小两块石头叠加而成。从高速公路的视角看过去,余修文横竖看不出这两块石头是女人的模样,倒是看成了人体上的某个部分。他把这个看法和安晓雨一说,安晓雨看了一眼石头后,立马伸手掐住他的腰,刚想用力,余修文赶紧说,别动手,开着车呢。安晓雨只能嗤笑一声,你就只会想这个,不过还真像。说完,脸上悄然浮起一片嫣红。
下了高速公路,离盼子归慢慢变近。随着视角的转变,立在山顶的石头的形象也随之改变。安晓雨举着手机对准石头说,慢点,慢点。余修文踩了下刹车,安晓雨连忙点拍摄键。车慢慢走,安晓雨不停地拍。此时的余修文才发觉,山顶叠在一起的两块石头确实像极了身姿曼妙、翘首苦盼的女人。
等盼子归离开视野,安晓雨说,这块石头怎么不叫“望夫石”或者“美女峰”,而叫“盼子归”呢?余修文看了眼挂在出风口导航的手机说,望夫石、美女峰满天飞,盼子归,第一次见,只有少见,才能让人好奇,才有市场。安晓雨说,怪不得我一位写小说的同事经常说,写小说就是造,造得好,是创造,造不好,是造谣,盼子归应该是创造了。
因为有了盼子归的话题,余修文和安晓雨有了这一路上难得的轻松。等车转过一个弯道,盼子归被彻底抛在身后,看着前面逐渐热闹密集的房屋,两人的心又毫无来由地沉了下去。
余修文和安晓雨奔波两百多公里,是来求子的。
求子这事一言难尽。谈恋爱的时候,安晓雨和余修文尽管战斗得小心翼翼,但不该有的还是有了。没有做好结婚准备的安晓雨只能在余修文的陪同下,去医院做了手术。有了这一次意外,两人的战斗准备充分,果然连续两年没有意外出现。之后,在婚房装修的时候,放松了警惕的安晓雨再次中奖。本来想着把这个孩子留下来算了,结果,安晓雨上百度查了一下,说刚装修好的新房会影响胎儿发育,这样一来,只能忍痛舍弃。熬到结婚,再无牵绊的两人放开手脚,不到半年,安晓雨顺利怀孕。不过这次的妊娠反应和以前两次完全不一样。前两次怀孕,都是因为例假长时间没来,去看妇科检查时才知道。而这次,还没觉察到例假异常,安晓雨就身子软软的没有了精神。急匆匆去医院做了血常规检查和尿检,才知道怀孕了。接诊的医生一再叮嘱安晓雨,孕期的前三个月要千万注意,要少运动多休息。安晓雨本来想说前两次我整天蹦蹦跳跳什么事都没有,这次怎么会突然变向了呢,不过,这话她还是不敢说出口,一个新媳妇,有些话毕竟不好意思多说,于是连声说,好的,我知道了。为了保证胎儿的健康成长,医生又给她开了黄体酮和维生素E,让她按时服用。
孩子的不期而至,余修文和安晓雨在慌乱和惊喜之余,开始为肚子里是男孩女孩,该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要准备什么样的玩具,买什么样的衣服,进行过无数次的设想和讨论。然而,还没等讨论结果出来,原本好好待在安晓雨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对孩子的突然失去,安晓雨一直觉得存在无法解释的怪异。
那天是周六,原本一定要闹钟响才能吵醒的安晓雨,四点不到就醒了。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继续入睡。听着余修文轻微的呼噜声,安晓雨脑袋里冒出了出去走走的念头。念头一起,她开始盘算方向、路线。就这样挨到八点半,她把被她吵醒后重新睡着的余修文弄醒。余修文闭着眼睛嘟囔,好不容易能睡个懒觉,继续睡吧。安晓雨把嘴附在他耳边,边细细呵气边用嗲嗲的声音说,起来吧,起来吧,等下出去走走……弄得余修文耳朵痒得难受,只能起床。
余修文煎了个荷包蛋,夹在新烤的两片面包中间递给安晓雨,自己则把昨晚吃剩的冷饭加了棵小青菜,烧了碗菜泡饭。
吃好饭,余修文说,准备去哪里?安晓雨这才想起,一大早醒来规划,居然还没有定下出行的目的地。余修文说,要不去奥特莱斯,买一身夏装。安晓雨说,去奥特莱斯太远,再说,商场里都是衣物洗涤剂的气味,不好,还是去南山。说完,安晓雨举起双手,边闭上眼睛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南山青山绿水,空气清新,天然氧吧,孩子喜欢。余修文说,南山山高路陡,一路上都是急弯,你受得了?安晓雨说,你慢慢开不就行了。
车翻过市区和城南交接的虎扑岭,进入南山区域。南山是全市最高的山峰,有一千一百多米。春末的南山,山风微冷,满眼翠绿,知名和不知名的野花开满山野。一阵阵或浓或淡的花香,穿过敞开的车窗挤进来。安晓雨忽然想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诗句,刚想和余修文说,忽然看到左侧山坡上一簇开得热热闹闹的映山红,连忙指挥余修文下车去折。余修文答应一声,手脚并用往山坡上爬。安晓雨连忙说,小心点,别滑倒,折三四个枝丫就差不多了,给别人也留点。余修文边往上爬边喘着粗气应着,好。
等车开到南山山顶,车后座已经开满了红黄蓝紫的各色鲜花。
南山的山顶是城南名刹香山寺。据乡间传说,美女西施随范蠡去吴国的时候,路过南山,并在南山停留。南山因着西施,在历代的县志上都有所记载。到南宋咸淳年间,当地乡民为纪念西施,筹建香山寺。建寺一千多年,几经兴废,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当地村民筹资重修,才形成现在房屋林立、香火旺盛的规模。当然,现在西施只在其中占了一间殿宇,接受信众朝拜。
余修文在香山寺前的停车场停好车。安晓雨在停车场边上的小摊上按摊主提示,买了一堆香烛。余修文在插满蜡烛的烛台上找到空缺位,然后一一插上点燃的蜡烛。安晓雨等余修文插好蜡烛,就捧着九根檀香,跟在边上几个五十来岁、双手捧香的女人后面,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拜了一阵后,双膝跪在写有“乐缘好助”字样功德箱前的黄色蒲墩上,虔诚跪拜,喃喃祈祷。等安晓雨起身,在香炉插好檀香,余修文小声问她,你向菩萨求了什么?安晓雨浅浅一笑,不能说。余修文也随之笑笑,没有再问。
逛完大雄宝殿、圆通殿、地藏殿和罗汉堂,两人准备回转出门。刚走没几步,安晓雨突然想起,到香山寺不去西施殿,就像是到了绍兴不喝黄酒,欠缺不止一点点,于是就拖着余修文去西施殿。
西施殿在圆通殿后面,就着山势而建,因而不在寺院的中轴线上。西施殿内空无一人。从殿内的陈设可以看出,西施殿的建造时间比前面的那些殿宇的年代要久远,无论是门窗还是屋柱,满满的年代感。余修文站在大殿中间,细细欣赏殿宇柱子上的对联。其中“排笑赴金阊,连宵歌舞,转盻间鸱飘鹿走,恨同一缕溪纱,谱入吴宫花草;含情归故苑,一叶烟波,到于今水绿山青,功并三千甲士,坐垂越国封疆”一联,让余修文极为感慨,这副对联写尽了西施为国献身的一生。
安晓雨双手合十,在西施像前虔诚跪拜。一个穿海青黑色衫的老太太进来,仔细整理了供奉在供桌上的水果和糕点后,对余修文和安晓雨说,出门右转向前二十来米是斋堂,那里有斋饭提供。余修文道了声谢,领着安晓雨出门,走了一段路,果然看到一块写着“提供斋饭”的牌子。进门,里面摆着十多张大圆桌,每张圆桌前都有人围在一起吃饭。一位三十来岁,穿淡灰色套装的女人看到安晓雨,向她招招手说,这里还有空位,过来坐下吃。安晓雨看看围坐着的一桌子人,又看看招呼她的女人,不知道该不该落座。女人笑了,不用客气,随便坐,随便吃。安晓雨转头问余修文,就这样坐下吃?余修文说,斋饭是专门免费给信众吃的,所以没有酒店里吃饭的那种规矩。安晓雨说,我没吃过。余修文说,今天给你吃到了。
女人把身子往边上挪了挪,又从边上拿了个塑料凳子放旁边。两人向女人道了声谢后坐下。女人伸手拿过桌子中间的两碗米饭、两双一次性竹筷递给余修文和安晓雨,吃吧,不用客气。余修文和安晓雨接过碗筷,再次说了声谢谢。
一桌子人嘻嘻哈哈,极其轻松。让安晓雨不明白的是,等吃好饭,一桌子的饭菜居然一点不剩全部光盘。女人看出安晓雨心中的不解,说,你从没在寺院吃过斋饭吧?吃斋饭是不能留剩饭菜的。安晓雨笑笑,哦了一声。余修文小声问,到哪里付钱?女人说,吃斋饭不用付钱。
从香山寺出来上了车,余修文问,回家还是继续?安晓雨说,当然继续,难得出来了,就再走走看看兜兜风。余修文答应一声,发动车子,出香山寺停车场后,继续往前走。
离香山寺三公里多的地方是南山水库。南山水库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大搞水利建设的产物。以前曾是南山一带水田的主要水源,现在那些水田被农民产业转换,改建成了蔬菜和苗木基地,灌溉作用不再重大的水库也就成了一些垂钓爱好者的野钓宝地。
余修文左手手肘靠在车窗上,右手把着方向盘,驾车顺着南山水库边依山而建的碎石路缓慢行驶。本来想和安晓雨说说话,不过,看着安晓雨侧着头,眯着眼睛,听着王菲的《传奇》,感受着暖暖山风的样子,也就不再开口。前面突然出现一辆疾驰而来的黑色越野车,余修文连忙将车往边上靠了靠。等越野车带着漫天尘土错身过去,余修文忽然发觉方向盘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老是往右转,停下车才发觉右前轮已经坍塌,再细看,只见轮胎外侧裂了一个两寸来长的大口子。看来,刚才让道的时候,车轮擦到了路边的尖石。
看着瘪瘪的轮胎,从未换过轮胎的余修文心里一阵慌乱。想打电话找朋友帮忙,转而一想,还是算了。他让安晓雨下车,随后打开后备箱,找出千斤顶、扳手、备胎。
安晓雨看余修文手忙脚乱的样子,心里着急,看看别的忙帮不上,就俯身准备将换下来的轮胎推到车屁股去。结果,安晓雨抓住轮胎刚一用力,就觉得大腿内侧一热,一股痒痒的细流顺着大腿往下流。等余修文急匆匆把安晓雨送到妇保医院,孩子已经无法保住。事后,安晓雨越想越觉得这事其实是有预兆的,如果上点心,就不会出意外了。
本来以为这次意外对以后的怀孕不会有影响,结果,在后来的十多年时间里,一对功能齐全的男女,看了无数医生,做了无数检查,吃了无数中药西药,安晓雨的肚子里再也没有种子生根发芽。
后来,安晓雨咬咬牙说去做试管婴儿。余修文以为做试管婴儿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不过,当医生拿着一根四五十厘米长、毛线针粗细的探针向他介绍手术程序的时候,吓得差点昏厥,拉着安晓雨的手连声说,不做了,我们不做了。安晓雨则满目泪水,盯着余修文哀哀地说,我已经决定受苦,你就别反对了。可惜,这次安晓雨忍痛受苦做的试管婴儿,胚胎并没有在安晓雨的子宫中着床发育。好在还有后备胚胎,结果,去医院再次接种了后备胚胎,安晓雨的子宫依然没能让后备胚胎正常着床。这样的结果,安晓雨心有不甘。于是,在经历了无数个以泪洗面的夜晚后,再次狠狠心,去医院做了试管婴儿手术。结果,再次承受了两次难以忍受的痛楚后,孩子依然没有如愿而来。眼看着安晓雨对试管婴儿手术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余修文再也忍不下去了,他说,没有孩子的夫妻又不是只有你我两人,你看看人家,不是都生活得好好的?再说,真的想要孩子,我们去福利院领养一个就好了。安晓雨哭着说,领养孩子我不甘心,我相信,一定有个孩子知道我在等他,他也一定会找到我的,现在没来,是他还没找到。余修文长叹一口气,过了许久,幽幽地说,你可以找别人试试,只要不让我知道就行。安晓雨边哭边打余修文,你还是不是男人!
事实上,安晓雨确实有过和别的男人试一下的想法,想试一下除了余修文,自己到底能不能怀孕。为了这个设想,她对十多位年龄相仿,不在本省的男性网友,通过聊天和查看朋友圈,进行过或明或暗的考察,最后,邻省的“清扬”进入了她的视野。在和清扬聊了两个多月后,她觉得无论容貌、品行还是学识,清扬都符合自己孩子父亲的理想要求。于是,安晓雨有了和清扬见面的渴望。只是她不敢明说,她怕,怕自己看走眼。当然,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是她一直找不到走出这一步的理由。
机会总是给有心的人。那年秋天,单位安排安晓雨去省城师范大学的成教学院培训一个月。拿到通知后,安晓雨查询了从省城到清扬所在城市乘坐高铁所需要的时间,一个半小时。她稍加盘算,将自己去省城培训的消息告诉了清扬,并在有意无意中流露出想去清扬所在城市走走看看的想法。果然,清扬是明白人,他很快就向安晓雨发出邀请,热情地说他随时恭候。
安晓雨是第三个星期的星期五下午出发去清扬所在的城市的。对这个时间的安排,是深谙自身生理周期的安晓雨精心计算的。清扬收到安晓雨的车票信息后,整个星期五好像都是在为迎接安晓雨而生活,从早上开始,微信信息不断。安晓雨下了高铁,通过电梯来到地面,走走停停挨到车站出口处,一眼就看到了出站闸口外急切张望的清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