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十足
作者: 周建新1
天晴无雨,愁煞农人。我驻五龙村两年,唯有盼雨,最无能为力,谁也没本事和老天爷斗。准备好的人工降雨炮弹,总没机会打出去,庄稼年年旱得嗷嗷待哺。天指望不上,就指望地,好歹有瘦若细肠的老哈河(辽河上游)润着,有地下水可抽,加上覆膜滴灌,才能保住庄稼。
村子就位于这个怪地方,南边的燕山,东边的青峰山,撑起两把巨伞,抵抗着积雨云,比不教胡马度阴山还坚决。哪怕全世界都在下雨,哪怕燕山南麓暴雨成灾,三十公里外的县城红山大雨如注,这里顶多“什么都是浮云”。
所以,我们村子这一带,老天日复一日地挺着蓝瓦瓦的大脸。难怪胡焕庸大笔一挥,把辽宁最西边的一个小小角落,归到了400毫米等降水线之外。我们这个深嵌进内蒙古的小村,成了被遗忘的角落,没多少人知道,辽宁还会有半干旱地区。
凡事均有利弊,干旱有干旱的好处,光照充足。我们村在内蒙古高原的边缘,海拔800多米,有两项全省之最,离太阳最近,享受阳光最多。而且,在山的耳朵里,全年没有风害,不用担心光伏板被刮歪,是清洁能源——光能的理想之地。我驻村没多久,就到处找门路,拉投资,求人在我们村建光伏发电项目。然而,所有的资本,都无视我们村的存在,偏僻路远不说,关键是电网还是内蒙古的,协调起来太费劲,没人愿意来。
孩子哭了,还得找妈。我用尽在省里工作的人脉,壬寅年年底,终于找到最稳妥的接洽人,某位省级领导,把村里的光照数据递进了省乡村振兴局。防疫放开后,我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纳入癸卯年计划,指标逐级下放,尽量安排上我们村。
眉目有了,落实却是另一码事儿。好事多磨,光伏这件事儿,磨了我半年,驾车省市县不停地跑,甚至还要跑到内蒙古的赤峰,轮胎快磨平了,项目才落地,带着笼套下到我们村十座庭院式光伏发电站。
我总算心安了,没白驻村一回,有太阳当诸葛亮,即便我期满回城,也不必惦记村里的“阿斗”了,有阳光“照顾”他们呢。十个村民小组,精准帮扶,每组都有一户借到了我的“光”,无偿安装40千瓦时的光伏。这就意味着,这十户人家,不仅白得了二十多万元的固定资产,每年至少有三万元的电费收入。
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十户坐享其成的人,被砸得有点发蒙,说我是菩萨。我赶紧躲开,不敢贪天之功,钱是国家拿的,乡村振兴专项我没掏一毛钱,不过是“大自然的搬运工”,把雨点挪进了我们村,滋润了十户不会赚钱的人家。至于谁拿走了属于谁的雨点,我就不管了。
有雨点,是好事儿,辽西以西,把蛤蟆都旱没了,谁不盼甘霖?可当我触摸到雨点时,却感到格外的凉,做好事做出了一大堆麻烦。
国家很慷慨,村民却很计较。这滴雨点太大了,大到落一回,能吃一辈子,谁不想淋到自己头上?这么多财产,白来的,眼红啊!何况只要有太阳,每天躺在炕头上,至少有一张红票子从天而降,那可是吃不完的馅饼。
纷争是难免的,别指望村民个个是活雷锋。
好在我有预判,跑光伏项目时,我是背着村里,甚至镇里,主要怕跑不成,又成了笑柄。村支书武维扬对我很有意见,找他给我签考勤单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责备我跑回沈阳待了一个礼拜,回来还让他签字,罚我一瓶五粮液。我笑着承纳了,不是我不想告诉他,村里没有秘密可守,就像看到天上飞来大雁,没等拉弓去射,就先争起了怎么分配,结果大雁飞过去了。
我不想让光伏项目成为飞走的大雁,只能先把大雁打下来再说。项目资金下到县里,快要公布前,我张罗着对全村51个返贫边缘户摸底,让全村人都参与,每组评出最穷的一户。武书记特别不高兴,说你又整景,镇里都没安排,别没事儿找事。
我说,阳光普照的事儿不是不可能,咱不把底摸清楚了,好事来了也会擦肩而过。“阳光普照”我的语气是加重了的,这么说,等于向他透露了些信息,他若是灵光些,就能有所悟。可是,他乌涂惯了,只是看在春节时我送他一箱鱼的面子上,陪我走了一番过场,在各组间煞有其事搞了次评选。
没有原先扶贫办的人跟着,武书记又轻描淡写地说,周书记想找各组最穷的户聊聊,想想辙,咋样才能吃喝不愁。大家见我不掏钱,也没拎米面油,以为又是空对空地打嘴炮,反倒无拘无束了,你一言我一语,在比较中不停地肯定和否定,真的把最穷的户挑了出来。
到那十户人家串门时,我貌似嘘寒问暖,眼睛却在丈量他们家院落的大小。好在我们村不缺地,家家户户都是大院套,别说是人,猪牛羊都能随便地溜达。我想,安装光伏时,顺便圈出牛羊圈,让光伏板给牛羊遮风挡雨避太阳。
最穷的户,各组也千差万别。穷的是真穷,说裤子都穿不上有点儿夸张,但脏得迈不开步,苍蝇能糊住脸,却是真的。唯有三组南营子评出的韩春圃家,没有一点儿穷困潦倒的样子,干净得一尘不染。别人家六畜兴旺,他们家却六畜皆无,庭院里菜畦整整齐齐,甬道旁还种有月季和蔷薇。
韩春圃被三组评为最穷户,我一直挺疑惑。他是三组的组长,瘦高个儿,还机灵百怪的,一张死人都能说活了的巧嘴,说他赚不到钱,打死我也不信。在三组评完最穷户,回到村部,我对武书记说,换一户吧,组长怎能成为帮扶户?
武书记黑着脸说,组长怎么了,非得富人当?你信不着我,也不信大伙儿?你愿意耍单帮,就耍吧,自个儿回三组去,我不陪你!
毕竟我是外来的,左右不了村子的“政局”,对我的话反应如此强烈,他们之间肯定暗藏啥玄机,瞒着我罢了。村里的事情,一旦定下来,别轻易掀盘子,村班子一旦咬不住黄瓜,村民会翻脸不留情,步步紧逼,集体的决策会被打得稀里哗啦,村党支部立刻成为摆设,唾沫就会粘满村部的门玻璃。
韩春圃是穷人,南营子全屯人都认可了,我杀个回马枪,等于和三组、和武维扬两头宣战,自找不顺当。
好在我认识韩春圃一年多了,杜会计常给我讲村里的人情世故,也包括韩春圃的家境,说他家城门挂纱灯了。老婆得了癌症,到北京治了三年多,花掉了韩春圃七十多万,还是没能保住命,弄得个人财两空。村里人的习惯,小病扛过去,大病等着死,非必要不去医院。韩春圃不识趣,非得到医院填沟,结果一夜回到解放前。
这一点,我倒挺佩服韩春圃,为救老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够爷们儿。但一码是一码,评他为三组最穷的户,我还持保留意见,他家清堂瓦舍,窗明几净,家电俱全,院里还停着辆小汽车。虽说户名不是他的,捡兄弟家的剩,毕竟属于有车一族,燃油、保险的钱都由他花,穷人能做得到?说他不是富户,情有可原,说他是最穷户,南营子该是共产主义了。
水不来先垒坝。我心里不托底儿,一个球就踢了回去,给武书记打了个预防针,韩春圃这儿若是鼓了包,你得出面摆平。武书记嗅出点啥味道,盯着我的眼睛,瞅了大半天,问我,你这话是啥意思?啥意思我不会和他说的,让他自己猜,项目组不到现场评估时,我决不会向武书记摆明,反正他说过我,摆弄字儿的,除了能划拉点儿破书,啥本事也没有,村里建图书馆,有鸡毛用?
武书记所说的本事,就一个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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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相信人的第六感觉,村里涉及钱的事儿,准会是猪八戒生孩子——难产。凡是利益,哪怕是蝇头小利,都有人想多舀一勺。不管多好的事情,不费一番周折,甭想办得顺当。光伏项目公示后,村里果然炸了营,不少人想推翻先前评出的最穷户。
幸亏调查最穷户时,户户都有签名,是真评出来的,证据都留下了,凭啥不认账?也幸亏我提前请各村民组长喝了场大酒,村民组长信誓旦旦,保证评得最公平,谁他妈的有私心,喝到肚里的不是酒,是百草枯,坏心肝,烂肠子。
各组的组长,不是村里的能人,就是家族势力的代言人,有的当到了七十多岁,还干得劲儿劲儿的。别小瞧了村民组长,我们是合并的大村,组长都是一方“诸侯”,每个自然屯里的事儿,别人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他们有平事儿的本事,也有挑事儿的能耐。
我奉献的习酒,他们没白喝,我亲自下厨,在村部做的清蒸鲟鱼,他们没白吃。那些来村部找我麻烦,指鼻子骂我选最穷户时搞欺骗,偏心眼、捞好处的人,被组长们骂成了狗咬吕洞宾,连踢带打地领走了。
见纷争被平息了,施工队才将光伏的基础桩与合金支架拉到村里。省电网的小徐也跟来了,和我一块儿住在镇里的宿舍,他负责项目监理和事项协调。到省里跑项目时,我认识了小徐,他戴着金丝眼镜,小脸长得挺紧凑,不苟言笑,一举一动,和电脑里的程序一样准。他是技术大拿,也是管理的行家,省公司老总的红人,这次指定和我对接,负责整个项目。
我向小徐保证,村里已安排妥当,施工不会受到干扰。然而,打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组内矛盾被组长压住了,可按倒了葫芦起来了瓢,组外的冲突却骤然发生,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施工队进驻三组韩春圃家,准备下地桩时,意外发生了。曾兆舫带着曾家的兄弟,还有二组的人,拿着棍棒,气势汹汹地来了,拦下了施工队。小徐瞅着我,眼睛里闪过一道冷光。他一脸的埋怨,施工是按照步骤进行的,一处窝工,全村都会受到影响。
我也挠头,这确实是我的忽略,全村十个村民组竟有七个自然屯,稀稀拉拉地分布在二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不是一个自然屯的人,有的相互间都不认识。十个村民小组,最穷的户,是各组评各组的,互不相扰,阳光普照,肯定能十全十美。谁能想到,矛盾会在互不相干的小组间拱出,曾家兄弟不在二组好好待着,跑到三组南营子来搅事儿,真不让人省心。
评韩春圃为三组最穷户时,我就犹豫过,一碗水端不平,我在五龙就得失(湿)身,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既然武书记给韩春圃打过包票,现在惹出麻烦,他也别想躲着。我给武书记打了电话,他倒挺痛快,没多久就驾车到了现场。下了车,不但没劝曾家人走,还抱着肩瞅笑话,皮笑肉不笑地拱火,别吵吵,真动手,再打死一口子,就有人管了。
哪有这么当村书记的,不但不当灭火队长,还火上浇油,真不怕光伏项目煮熟的鸭子飞了。我心里又气又恨,小徐也在逼我,拧着眉头问,窝工会产生费用的,预算可丁可卯,这笔钱谁掏?村书记不怕事大,三组组长又是当事人,我只能求二组组长李子军,让他把曾兆舫带走。李子军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他在黑龙江,只能带走熊瞎子。
瞪着眼睛说假话,早晨我还看到他开着大吉普去了矿上,当他的矿长,一转眼就说到了黑龙江。在乡下,我也学粗了,骂他,你屁股长火箭了,一个窜天猴儿就到了黑龙江。他说,是疖子早晚要出头,没有这件事,还有别的事呢。我说,别的事我不管,这件事你得帮我压下。李子军打哈哈,黑龙江的水很清,要不,我给你带回条大马哈鱼?
电话白打了,习酒也白喝了,反正二组没事儿,李子军不想蹚浑水,千呼万唤不出来。
韩春圃在护林防火和疫情防控时,厉害得很,喊一嗓子,鸟吓飞了,人吓哆嗦了,没有管不住的。可曾家人围攻他家,不让施工,他却像只病猫,蹲在炕梢,一声不吭。好在三组的韩家人挡出了一道长城,曾家人想进院里,除非大打出手。所以,两家人隔着墙,骂成了一团。
我本想快刀斩乱麻,请镇派出所蒋所长出面,把挑头闹事的曾兆舫抓走。村会计杜尚阁打来电话,让我遇事别慌,到他家坐坐。杜会计是村里的六朝元老,当了四十年的会计,无论村支书怎么换,不换的只有他。虽说早过了六十岁,依然被返聘回来。他是村里的活账本,闭着眼睛都能说清楚所有的数字,村里离不开,镇里舍不下。尽管他再三推托,当老板的儿子也不想让老爹再受累了,架不住镇里包村副镇长三顾茅庐,他不得不又拿起熟悉的算盘。
杜会计是七组人,家在岗岗沟的后沟,离南营子很近。他做事特别严谨,滴水不漏,找我过去,肯定和解决光伏问题有关。反正现场有武书记盯着呢,剑拔弩张也好,大打出手也罢,他别想逃避。
我驾车出了南营子,一路向东,不消三五分钟,就到了岗岗沟。杜会计的家是前后两个大院,前院六畜兴旺,后院像个花园。进了屋里,更是豁亮,装修格调不亚于城市里的大平层。我无心欣赏杜会计的家宅,迫不及待地让他出谋划策,摆平这场风波。
杜会计不慌不忙地给我倒茶,不紧不慢地说,曾韩两家,结仇四十年了,神仙也化解不开,没缝还下蛆呢,韩春圃得了这么大的好处,曾兆舫不挑事儿,那才怪了呢。在杜会计的慢慢叙述中,我终于知道了深藏在村里的一道伤疤,那就是曾兆舫与韩春圃仇恨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