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
作者: 李前锋1
徐永年醒来时,不用看时间,就知道刚好是早上五点半,前后相差不会超过两分钟。他闭目养神,像往常一样,在正式起床前用三分钟时间调整呼吸,感受新一天身体的状态。时间慢慢走动,三分钟到了,他缓缓起身,抬头望向窗外,远处已露出熹微的晨光,太阳即将升起。
又多了一天。徐永年满足地叹息。
起床后,徐永年习惯先打四十分钟太极拳,在身体略感疲惫时刚好结束。洗漱完,吃了药,他把昨晚睡前看的那本《林中路》向后推进了三十页,然后去准备早餐。一百克杂粮饭,一个白水煮蛋,两百毫升鲜牛奶,炒青菜前,徐永年权衡再三,最终决定滴三克猪油,结果炒出的青菜便分外香。
徐永年家距离市第一人民医院大约三公里,普通人脚步快些,大概要走三十五分钟。每周六早上七点整,徐永年准时出门,步行前往医院。徐永年走路很有特点,像个机器人一样,每次抬膝总是在固定高度,跨出的每一步都是那么远,就跟拿尺子量好的一样,不偏不倚,不差毫厘。他走路时目光平视,既望远方大路,也观身前六尺。挺胸直背,不是那种秉着一股劲儿的刻意挺拔,而是像棵老松,久经风霜,挺拔已经成了一种面对风雨时自然而然的习惯。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服是普通的白衬衫,洗得干净,熨得平整,就连白色鞋面上也没有一点污迹,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苛刻的讲究。
去医院的这条路,徐永年已经走过无数次,他很确定自己三十二分钟肯定能到。果不其然,指针刚过七点三十二分,徐永年左脚正好迈进医院大门。七点四十分,他乘电梯到达门诊部十二楼血液内科,和熟悉的护士小陈打了声招呼。小陈冲他腼腆一笑,给他倒了杯水,请他进赵医生办公室等着。七点五十分,赵医生走进办公室,手里拎着一袋肉包子,看到徐永年,习以为常地说了声:“来了?”
徐永年嗯了声,赵医生拿了个包子递给他:“刚出笼的,香。”
那包子皮薄肉满,表皮溢着诱人的红油,瞧着就令人垂涎欲滴。徐永年却眉头大皱,连连摆手,唯恐避之不及。
赵医生嘲笑道:“就知道你还是这样。”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拿笔随手开了张单子,递给徐永年:“去验血吧。”
血检报告送过来时已是一小时后,这段时间,徐永年一直在赵医生办公室坐着喝茶,偶尔和赵医生闲聊几句。拿到报告单,徐永年自己先瞧了眼,眉头一下子紧锁起来。这些年他久病成医,检查报告上那行行列列普通人根本看不懂的数据分别代表着什么,他早已一清二楚。
赵医生接过报告单,他手边还放着一个早上吃剩的肉包子,凉了后,包子里的红油凝成固态,看着有些恶心。
赵医生却不嫌弃,一边吃一边看徐永年的血检报告:“还行。”
但徐永年不满意:“白细胞比上周又高了一点。”
赵医生很不以为然:“数值有波动是正常的,人体不是一台二十四小时恒定的机器,没病的还经常上下波动呢,何况你这有病的。”
徐永年就跟没听见似的,思索了会儿,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一定是早上那三克猪油惹的祸。”
赵医生问明白后,朝天花板直翻白眼,一脸的没好气:“别自作多情了,三克猪油要不了你的命。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就算是有病,也没有像你这样过日子的。”
徐永年完全没有听进去,手指摩挲着报告单,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问:“赵医生,我大概还有多少时间?”
赵医生连连摆手:“我最怕听你问这个问题,你的情况和目前已知的绝大多数病例都不同,能活多久只有老天爷知道,让我说我也只能瞎猜,你还不如去路边找个算命先生算一卦。”
徐永年默然不语。赵医生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知道你这样活着是为了什么。”
徐永年抬起头,爽朗一笑:“您知道,我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别的什么也不为。”
从医院回到家,徐永年先上床躺了半小时。不是为了睡觉,只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只要有可能,他每换一个环境,就用三十分钟时间休息,让身体彻底平静下来。所以这些年来,为了避免麻烦,徐永年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起床后,他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徐永年的专业是哲学,就业面原本就窄,受身体状况和生活习惯的限制,能做的工作更是相当有限。毕业后在家待业一年多,才有同学请他为一家不入流的哲学类理论期刊审核稿件,名曰外审,实则是没有正式职位和固定薪资的廉价小编。但胜在工作时间自由,外加也算专业对口,便这么干了下去。
徐永年在书桌前坐得四平八稳,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稿件。编辑部早就普及无纸化办公了,只有他担心电脑辐射会对身体造成不良影响,坚持纸质办公,编辑部只好次次都把稿件寄到他家里。筛掉两篇空洞的长篇大论后,徐永年接到了同学的电话。同学告诉他,有一位被徐永年拒稿的作者打电话到编辑部,表示不理解自己被拒稿的理由,坚持要求和做出拒稿决定的编辑详谈。
徐永年一阵烦躁,世上就是有这种人,自以为学历高、文凭高,写出来的就是千金不易一字的金玉良言,一旦被拒稿,便恼羞成怒气急败坏。
徐永年对同学说:“拒稿的理由千千万,有什么好谈的?你随便找个借口把她打发掉好了。”
同学有些为难:“对方一定要和你亲自谈。我看了她的文章,其实写得还不错,而且她还是个在读研究生,如果不能按时发表,很可能会被延毕,所以态度非常强硬,轻易敷衍不了。你自己想个理由对付她吧,晚点我再把你的联系方式给她发过去。”
同学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徐永年也没法推辞了。他把那篇稿件找出来重读了一遍,发现这个作者叫陈洛洛,就在本地某高校读研,主要研究方向是西方古典哲学。她的这篇文章论述的是笛卡儿和康德之间一脉相承的哲学关系,尤其推崇康德的代表作《纯粹理性批判》,而徐永年主攻的是东方哲学,对西方古典哲学的了解止于皮毛。重读一遍后,他发觉陈洛洛这篇文章鞭辟入里,既有综述,亦有创新,不像很多为了发表而发表的文章,牵强附会,全是套话、空话。
徐永年回想当初拒稿的原因,一是那时走马观花,没有深入品鉴;二是他学的是东方哲学,对陈洛洛文章中那种似有似无的对西方古典哲学的仰慕隐隐觉得反感。就在这时,同学把陈洛洛的电话转了过来。徐永年原本已经想好一套说辞,但听到陈洛洛声音的那一刻,他愣住了,犹如一本尘封已久的老书忽然被翻开,他想起了那个在十几年前改变了自己一生命运的人,就叫陈洛洛。
2
徐永年十岁时,第一次知道自己有病。
生病前,徐永年体格强壮,身手矫健,是班级足球队队长,球技精湛,双脚左右开弓,一到运动会就是明星人物。那时陈洛洛在班里坐他前排,高个子,瓜子脸,皮肤有些黑,扎着两只傻乎乎的羊角辫,总是因为一些小事就生气。徐永年有事没事就爱逗她。那一天,他心血来潮揪住了陈洛洛的辫子,将两只羊角飞快地拧成一股马尾,然后撒腿就跑。班里同学哄笑一片,陈洛洛气红了脸,追着徐永年就冲进了校园。
短跑冲刺是徐永年的强项,但被女生追不是赛跑,而是暧昧的游戏,没有终点,所以跑得太慢太快都不合适。这里面有一个度,要若即若离,只有让女生觉得她能追得上你,她才会愿意一直追着你跑。徐永年原本深谙此道,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速度,时常故意放慢脚步,离陈洛洛只有一指之遥时再在间不容发之际突然加速跑开,留下陈洛洛在身后气急败坏地跺脚。可今天不知为何,徐永年总觉得自己的腿发不上力,像是灌了铅,又像是被套上了辔头的马,身后拖着辆满载泥沙的大车。回头一看,陈洛洛的手离自己后背只剩下几厘米,徐永年慌了,奋力向前一跃,往常羚羊一样的双腿能带着他飞出两米,可今天却软绵绵的,磕磕绊绊,站都站不稳当。陈洛洛过去常被徐永年戏弄,唯恐他又是故意卖破绽,不容多想,一把推了上去。徐永年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倒,脸朝下撞在了水泥地上,人事不省。
徐永年的母亲陆澄赶到医院时,徐永年还在昏迷中。陆澄是位教师,在当地一所名牌私立小学教语文,上课时接到了徐永年班主任打来的电话。在课堂上接听手机是要受学校处分的,但陆澄那天一直心神不宁,看着来电显示,她觉得不能不接。得知徐永年摔倒后,陆澄当场慌了神,课也不上了,丢下一帮学生就打车往医院赶,在车上边掉眼泪边给丈夫徐征打电话。徐征正在公司和客户谈合作,听说儿子只是在学校摔了一跤,并没太当回事。他是了解自己老婆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女文青,比林黛玉眼泪袋子还重,但凡超过十块钱的事就没了主见。徐征耐着性子安慰了陆澄一通,让她先去医院陪儿子,自己处理完公司的事便赶过去。这一处理,便是四个多小时,等徐征赶到医院,徐永年还是没有醒。
陆澄握着儿子的手,忧心忡忡地守在病床旁,看到徐征来了,眼睛一下子红了。徐征见她双眼肿得像桃子,不知这几个小时已哭过多少回,心里微觉愧疚。徐征和陆澄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徐永恒今年已经十八岁,很快就要高考。他们本没准备要二胎,但中年意外得子,何忍弃之,于是便有了徐永年。这时,徐永年正安详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微微隆起一个血包。
陆澄忧心地说,儿子送到医院后,第一时间做了所有能做的常规检查,除了脑门儿上有些磕碰的外伤,没发现什么严重问题,比较危险的脑部问题和心脏问题都被一一排除了。按理说问题不大,可徐永年就是不醒,医生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说再观察一段时间。徐征对医学几乎一窍不通,但直觉上感到不大对劲。他是退伍军人,是上过战场、见过死人的老兵,后来下海经商,白手起家小有所成,直觉救过他的命,给了他现在的财富和地位,徐征一辈子最相信的就是直觉。
徐征找到医生,详细询问徐永年的情况。那位医生已经向陆澄解释过多次,态度颇有些不耐烦,语气生硬地说:“实在信不过,就给你们办理转院好了。”徐征也不生气,客客气气向医生道了谢,又打电话咨询了两个在医疗系统工作的朋友,决定把徐永年转移到本市第一人民医院。市一院是省内名气最响亮的医院,硬件条件好,专家力量强,最关键的是徐征在市一院有熟人,万一徐永年的问题确实比较麻烦,后续操作起来也方便。
匆匆忙忙办完转院手续,到了市一院,所有检查全都要重走一遍流程,等到在病房真正安顿下来,已是半夜。陆澄熬了近一天,本就弱不禁风的身子越发摇摇欲坠,徐征让她先回家休息,自己在这守着儿子,陆澄却执拗地不同意。徐征没有办法,只好让妻子睡陪护床,自己坐在凳子上,背靠着墙眯一会儿。好不容易挨到下半夜,陆澄一直睡不踏实,迷迷糊糊起来摸了摸徐永年的头,发觉烫得吓人,开灯一看,儿子呼吸急促,脸色惨白。陆澄瞬间就清醒了,赶紧把丈夫叫醒,自己跑出去叫护士。
护士倒是十分冷静,先给徐永年测了体温,已超过三十九摄氏度,然后挂上吊瓶,安排输液,又嘱咐陆澄每隔两小时为徐永年量一次体温。看着年轻的护士镇定自若的样子,陆澄略略放下心来,但她再也睡不着了,定了个两小时响一次的闹钟,让徐征去陪护床上躺着,自己去打了盆温水,为儿子细致地擦拭全身做物理降温。
直到入院第三天下午,徐永年才渐渐苏醒,虽有意识,但身体十分虚弱,而且他的烧始终没有真正退下去,最低也在三十八摄氏度,还出现了头痛、恶心、牙龈出血等症状。次日上午,医生常规查房时,两位医生站在徐永年病床前低声交流,陆澄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听。看他们胸前挂的证件,一是主任医师,一是副主任医师,满头银发,气度不凡,都是坐镇科室的人物,是徐征托关系才请到的。就是讲话口音太重,而且语速飞快,专用术语又多,陆澄两边眉头都挤到了一起,也只能听个一知半解。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响起:“老师,光看不行,还是得做完骨髓穿刺才能下定论。”这声音听着十分年轻,普通话也很标准,却让陆澄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看过去,说话的是个年轻医生,毕恭毕敬地站在两位主任身后,身材微胖,戴眼镜,表情严肃,胸牌显示姓赵,是位住院医师。
两位主任都嗯了一声。陆澄惊惶地问:“骨髓穿刺是什么意思?”主任医师解释了一通,陆澄没怎么听明白,她求助地看向赵医生。赵医生先用目光请示了主任,然后才说:“你儿子这两天的血检报告显示白细胞异常,有可能是血液病,需要做骨髓穿刺进一步排查。”
陆澄听到“血液病”三个字,瞬间就想到了白血病,脑袋轰隆一声,站也站不稳了。赵医生看她一眼,补充道:“只是有这种可能而已,得做完检查后才能确定。”
这话给了陆澄一根救命稻草,她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轻轻捶打胸口,反复安慰自己,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