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黑

作者: 申剑

许白黑与李乘风,是蓝市医科大学临床系的同学,这所大学是国字号级别的。省会蓝市是老城,拥有十几所名牌院校,医科大学也在此列,并且是响当当的头号阵营。大学五年,他们始终睡的是上下铺,是同窗加同床的关系,两人曾经合伙买了套西服配领带,谁见女朋友了,谁才能穿。

大二的时候,两人不巧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同学,为了西服领带的归属问题,两人差点打起来。李乘风自恃班长的身份,非要逼着女同学二选一,女同学当场表态,我都不要,我是不会跟同性恋谈恋爱的。这件事就此闹成了笑话,在整个临床系相传,几乎人尽皆知。

大三时,许白黑迷上了变态心理学。变态心理学在临床医学中,只属于一门常规课程,不能说不重要,但也不是太重要的。许白黑却掉了进去,不能自拔。为此,他购买了大量书籍,还借阅了不少权威杂志。有些杂志是国际性的,全英文,他就抱着字典阅读,再也没有其他心思了。

大五,医学生都是实习生了,分在了各个医院,许白黑和李乘风都进了省人民医院,都是普外科的见习医生。许白黑斗胆把自己的英文论文寄走了,寄给了美国一所顶级医科大学的心理医学泰斗,汉非斯教授,当然,他也是汉非斯医生。

这篇论文只有七页纸,标题有些文艺化——黑顶病案之我见。关于黑顶病案,是当时国际心理医学界的著名失败案例,几位国际名医联手治疗某患者,愈后三个月,该患者在黑顶大厦纵火自焚,成为焦炭。黑顶案例由此得名。

汉非斯来电话了,清晨五点,踏雪时节。许白黑被叫醒,去普外科护士站接听的,当时的实习医生宿舍楼是没有电话的。由于许白黑的英文口语水平还不太过关,两人对话只能是较为简单的。汉非斯语速很慢,他说,许,我的看法与你相同,该病案治疗方式有误,患者的确是应当归属于某位医生的,由始至终。

许白黑都有些结巴了,他说,汉非斯教授,我还有一个看法,我不敢写上去,根据该患者的初期症状,他并不需要动用名医的。汉非斯说,作为案例,你不会知道患者的身份和姓名。我只能告诉你,我与你同见。许白黑不由自主,竟然鞠了个躬,对着空旷的走廊。汉非斯问道,我希望有个推进,让我们成为师生吧。许,你是否乐意?

这件事的结果就像一个传说。夏至那天,许白黑就走了,远涉重洋,投到了汉非斯的门下,先是学生,从硕士到博士;博士期间,他还兼任助理医生。助理医生当了几年,汉非斯忍不住了,他终于说出来了,许,我要与你联手,创办一家心理医院。做我的合伙人吧。许白黑笑了,笑容是瞬间怒放的,如若深夜之昙,着了露水,是他的泪光,眼角的泪光。他说,平生愿,愿以平生偿。

不同于许白黑,李乘风所走的,是另一条路线,绝对常态化的路线。所谓绝对,是无路可走的绝对;所谓常态,是每个医学毕业生的常态。毕业后,李乘风进了市中心医院,正式披上白衣,成为李医生。他是被分配去的,绝大多数同学都是如此,分到哪里,就是哪里。没什么选择权,只有被选择。按照惯例,李乘风的头一年,是轮转性质的,在医院各科室轮转。期满定位,他被定位在急救中心了,确切地说,是急救中心的急诊外科。

他是被抢到这里的,急救中心的女主任把他给抢来的。本来他是要被分进普外科的,普外科是李乘风的人生梦想。普外科主任也高度看好他,这个科室是名医的温床,只要肯吃苦,只要能坚守,迟早都会脱颖而出成为大医生的。李乘风最怕的就是急救中心了,急诊外科都是急活儿,来的多是急性外伤,常规性的清创缝合,大多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医术难以获得突破性的提升,他耗在这里,是没有什么前景可言的。

李乘风怎么也抓不住存在感,他的存在感归零了。兜里还有半个月的工资,将近一百五十元,李乘风跑到了邮局,给许白黑打电话。国际长途很要命,打往美国是每分钟六十元。电话接通了,李乘风忽然哽咽,他说,白黑,你打给我吧。

三十分钟后,许白黑的电话打过来了,打到了医院的传达室。邮局是只能打电话的,不能接电话。急救中心更不可以,那是急救电话,医护人员不能因私动用,那是违规的。李乘风问道,我想去找你,行不行?许白黑停顿片刻,开口了,两人分析利弊,得出结论,李乘风若去美国,是不可能考取医师资格证的,想做医生是不可能的。至于谋生,那并不困难,干什么都能立足的,找个医学实验室,从事基础研究,也是可以的。李乘风说,不,我要拿手术刀,我要做外科医生。许白黑说,那么乘风,留下吧,考研,读博士,没有别的出路了。

李乘风说,考研,定了。许白黑低语,我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其余时间就是读书、打工,还有给你写信。手指全脱皮了,见人都不愿伸出来。汉非斯教授说我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学生,乘风,希望你和我一样。我们不是天才,就靠勤奋吧。

半个月后,一张一千美元的汇单到了,说好了的,每年一千,五年五千。李乘风当时在国内的工资是每月三百元出头,这笔钱等于是带薪读书了,还挺富裕的。李乘风倒回头,重又考回了母校,硕博连读,他的主攻方向是肝胆外科专业。李乘风读书期间,国内经济发展迅猛,许白黑就每年多寄两百,到了第五年,就成了两千美元了。

李乘风常常收到包裹,来自美国的包裹,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他最爱的是那个VCD碟片机,里头有张碟片——费玉清的《一剪梅》,李乘风随身带着,越听越爱。博士毕业,李乘风选择了母校的附属医院,直接进了普外科。干了几年,每天都在手术台上,已颇具名医风范了。

卫生局局长来做手术了,胆囊切除手术,亲自点名李乘风主刀。术后一周,李乘风都没离开过科室,每晚都在局长的病房陪床。局长出院时,问李乘风,小李,当名医好呢,还是管名医好呢?李乘风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局长说了算,我只知道感恩。卫生局局长就说话了,小李,自己人了。

很快,李乘风进了卫生局,作为高精尖特殊人才,李乘风直接就被认命为副局长了。他是从第九副局长干起的,排行最末。李乘风在卫生局扎下了根子,扎得结结实实的。后来,局长调走了,上调了,李乘风也就改口了,不叫局长了,也不叫职务,他叫他老领导。两人的关系从没变过:自己人,始终都是自己人。

春风桃李,江湖夜雨,自己人对自己人,从来都是心连心的。李乘风的排名越来越靠前了,从第九到第二,从第二到第一,李乘风终于被扶正了。李乘风和许白黑随时联系,互通有无,闲了就说闲话,有事就说正事。从无岁月是等闲,不过十多个年头,两人各得所愿,李博士成了李局长,许博士成了许名医。许白黑的名医,可不是通俗意义上的名医,是国际名医,国际心理医学界的顶流名医。

两人见过几次面,有大事了就要见面的。许白黑结婚,偕妻子芝芝回来,李乘风对芝芝说,芝芝,你是天下最幸运的女人。李乘风结婚,许白黑和芝芝回来祝贺。李乘风的妻子是红缨,许白黑对红缨说,红缨,我愿意对你终生负责。李乘风大笑,拥抱芝芝,芝芝,我也对你负责,一辈子。芝芝提议,那就共度良宵吧。

共度良宵,那是必须的,后来就成为保留节目了。四个人的良宵,都分不清谁跟谁才是一对儿了。每次都是许白黑包下整栋的别墅,度假村里的别墅。大吃大喝,大悲大喜,悲与喜都来自唱歌,跟着卡拉OK大吼大叫,唱完了就睡,通常一觉醒来,芝芝会发现,自己是独守空房的,几层楼找遍,许白黑和李乘风在露台上,两只吊床偶尔晃动,那是谁醒了,又睡过去了。

他们也在美国见过面,是李乘风随团去考察。李乘风最爱芝芝的望远镜了,天文望远镜,可以望到银河系以外的星球。许白黑说,可惜太沉了,你也带不走。这是芝芝自天文研究所辞职,该所赠给她的纪念品。李乘风问芝芝,这么喜欢做家庭主妇呀?芝芝回答,没有办法,乘风,医生夫人是用不着工作的。

许白黑是属海的人,生在海边,长在海边,漂洋过海了,仍是面海而居。属海的人都认得云,什么样的云勾连着什么样的风,什么样的云牵扯着什么样的雨,他大致是心中有数的。如此清晨,如此风云,那是只待雷声霹雳,就会暴雨倾盆的。许白黑洗漱完毕,吃了早餐,换好衣服,出了家门。他算准了今天将在风雨中行车,就提前十五分钟上路了。

许白黑失算了,四十分钟的车程,从家里开到医院,一路上打着车灯,到了医院停好车,蓦然间抬头,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医院的楼房居然是通体雪亮的,喷薄的阳光呼啸而来,几乎是以垂直的角度,扫荡了院子里所有的角落。眯着眼再看,那些云团早已瘦了身,都成了絮状,也不知道那么多的雨水都跑到哪儿去了。许白黑呈观天状,观了好大会儿,才进了医院主楼。他没进自己的诊室,先进了汉非斯的诊室。

若是按照中国的叫法,汉非斯和许白黑,应该分别被称为院长和副院长的,可是在烂柯山心理医院,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们。医院的医护人员都是直呼其名的,前来就诊的患者也大多如此,只不过在名字之后,还是要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医生。

作为院长和副院长,汉非斯和许白黑既无办公室,也无会议室,他们只有诊室以及休息室。有什么事了,他们习惯到对方的诊室去沟通。诊室也没有秘书,只有助理,助理都是心理医生,不懂行政事务,只懂心理医学。所以这个院子里的沟通,注定了都是关于专业的,超出专业范畴的事务,在这样的环境中,是无法生长和壮大的。

许白黑说道,汉非斯,我有事情要说,是李乘风,他希望和我们合作,在蓝市创办首家外资心理医院。我认为是可行的,你觉得呢?

汉非斯笑道,当然,许,我的故乡已经有了分院,你的故乡为什么不可以呢?我是赞同的,只是莱茵河畔的分院,我有学生在那里坐镇,那么蓝市呢,难道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许白黑也笑,汉非斯,我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

汉非斯貌似严肃地说,许,很好,我们是医生,不是商人,但是有前提,我们的医院,必须是双赢的,关于医学以及资本。

许白黑回答,汉非斯,我已明确告知李乘风,涉及蓝市这家心理医院,我们坚持三点:没有所谓的联合创办,只能是引进,只能是美国心理医院的分支机构;全外资投入,全外籍医生,全进口药品以及设备;还有,百分之百的管理权以及运营权。

烂柯山这个名字是有来历的,不光是神话故事那么简单,而是地域文化使然。烂柯山是路,不是山,路的尽头是山,路头就是山口了。山是龙王山,为什么叫烂柯山呢?地方志从无记载,成了谜。龙王山下烂柯路,烂柯路的名气,可比龙王山大得多了。以山闻名者,数不胜数,以路闻名者,放眼望去,除了烂柯路,还有谁呢。

烂柯路是条老路了,通山连海,据说是明末时期,就有了这条路的。是官道,有过驿站,就叫烂柯驿。到了清朝,就不得而知了,烂柯驿没了,烂柯路兴了,兴起了,中兴了。兴的是私宅,是洋宅,是别墅。别墅挺多的,都是老宅子了,清朝的老宅、清末的洋宅、民初时期的宅子,星罗棋布,各领风骚。再往后,老宅就没了,过气了,就都重建了,都建成墅院了,西洋风格的墅院。正是所谓的时也势也,名人出名宅,这里的不少宅子都是名宅,都是住过风云人物的。就在烂柯路上,有3号和4号两栋老宅,曾经叫许宅,那是许白黑家里的老宅。

那两栋楼都是四层结构的洋楼,有上百年建筑历史了,建筑风格是全西式的。两栋楼是毗邻的,都有着很大的花园,占地面积加起来有二十几亩地的样子。这是许白黑祖父的私有财产,他的祖父母和父母,曾经分别居住在这两栋楼里。

到了许白黑出生的时候,也就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这两栋楼空前地热闹了。一下子拥进了很多的人家,足有几十户那么多吧,他们都成了主人了,也带来了很多的孩子,许白黑却是从无玩伴的。他们都是住在楼上的,而他是住在地下的,他们一家人都住在地下室,再也没能上过楼。

后来,像是很快的后来,是多久呢?是在过年吧,是个雪夜,看不见雪花的雪夜,看得见的只是积雪,院子里的积雪,树梢上的积雪,是那棵桂花树,是他的亲人们。他们都走了,都离开了,离开了他,离开了这里。是的,离开,就是他们的选择,相对体面的选择。他的祖父母、他的父母,都做出了选择,选择了离开,就此诀别,再不回头了。

他的哥哥许青蓝没有离开,他留下了,也是他的选择。在许家,任何的选择权利,都是属于自己的,从来就是,从没有变过。许青蓝选择留下来,就留在这里,看着,等着,等的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无论怎样的开始。但是后来,他也只能走了,他被驱逐了,因为他们的离开,是被命名为罪恶的。许青蓝是跟着王花花走的,他是抱着许白黑走的,走到了离这里很远的郊区,一个很小的村庄,那是王花花的家。他们住下来了,很久,很久。那一年,许白黑四岁,许青蓝十七岁,王花花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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