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的灯 (中篇小说)
车子在车流中像一粒水分子一样流动。流着流着波浪骤起,车子颠簸起来,一向单手握盘的陆达用双手握紧方向盘。不管用,车身仍在不停地抖动。坚持到一个路口等红灯时,陆达赶紧熄火,重启。颠簸消失了,恢复了平稳的流动状态。可过不多久,又起波浪,车子又颠簸起来,这一次凶过上一次,刚驶进一条相对宽阔一些的马路,车流湍急了,陆达的车子却自动熄火,像一块陡然出现的石头。水流激起冲天浪花,拐道而流。一辆车子经过时降下车窗,露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冲他吼,有病呀?陆达也落下车窗,回道,不是我有病,是车有病了。
重启,总算打着火,却一路颠簸。好不容易熬到一家汽车修理部,停车,陆达跳下车冲里边喊,师傅师傅,帮忙看看我的车。里边奔出一个光头男子,见了陆达愣了一下,笑道,你是找我的吗?陆达也愣一下,笑道,还真不是找你的,车子出毛病了,就近找个修理部,就碰见了你,看来咱俩是有缘呀!光头男子说,是呀,有缘想躲都躲不开。
光头男子叫赵志刚,当年陆达在发电厂上班时,他们在同一个班组待过,当时陆达是技术员,赵志刚是检修工。赵志刚是检修汽轮机的,修汽车是业余爱好,后来对业余爱好的兴趣超过了本行,他离职到外边开了一家汽车修理部,一干就是十多年。赵志刚拿着笔记本电脑给车子检测,陆达借机打量他的铺子,规模不大也不小,一面墙似的大门拉开了,里面有纵向两条沟,也就是两辆车的修理台位。其中有一个台位上已停了车,车被升降机拉到了半空,有两个穿工作装的年轻人正在干活儿。陆达说,不错,都雇用工人了。赵志刚说,啥雇工呀,是我的两个徒弟。
赵志刚打开汽车机盖,猫腰查看。陆达问,看出啥毛病了吗?赵志刚说,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是啥毛病,干了十多年了,这点经验还是有的,供油跟不上,就震动熄火了,这种震动不外乎三种原因,一是这前边的高压油泵出了问题,二是后边的油泵出了问题,三是汽油滤芯该换了,我判断,是高压油泵的事,换了就能好。陆达脱口道,多少钱?赵志刚说,咱俩谁跟谁呀,不要你的钱。陆达说,这不行,你又不生产油泵,你也得花钱进货。赵志刚说,那就这样,别的不要钱,你就给个油泵的进价就行。
赵志刚忙着换油泵,陆达在他身边探着脑袋看。高压油泵的位置偏下,赵志刚一只胳膊伸下去拧螺丝,侧着身子正好面对陆达。赵志刚一边使劲拧螺丝一边冲陆达说,前天八仙聚会成了七仙聚会,就缺你,你咋没去?陆达愣住了,脑袋里出现了片刻的空白。片刻后,他说,赶上我有事,没去成。赵志刚说,能有啥事比八仙聚会重要?可能是螺丝太紧了,赵志刚憋足了劲儿拧,脸憋得通红。陆达觉得自己的脸也红了,他说,没办法,下次,下次吧。
赵志刚所说的“八仙”,指的是八个老朋友,这是十八年前的一次聚会上,有人戏称,后来就被八个人叫开了。十八年前,这八个人的社会地位晃上晃下,可以说还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十八年下来,跑快的跑慢的都有,总体来说,跑快的多于跑慢的,被落在后边的除了陆达,就是赵志刚了。赵志刚嘴里说的这次聚会,陆达压根儿没接到任何人的通知,这种状况还是第一次发生,陆达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
陆达装作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聚会是谁通知你的?赵志刚说,是志平呗,他张罗的当然是他通知的,你不是他通知的吗?陆达连说,是是。赵志刚说,他张罗的要是他不通知我,让别人通知我,那就是看不起我,我肯定不去。陆达说,都是好朋友,咱不挑眼,不挑眼。
嘴上那么说,心里却和赵志刚想的一样,这种想法对此时的陆达来说,也算是矫情了。人家连让别人代为通知都没有嘛!赵志刚所说的志平叫李志平,曾和陆达一样,也在发电厂工作过,两人都是技术员,但陆达一直瞧不起李志平,陆达是大专生,李志平是中专生,后来报考函授大本,陆达考上了,李志平没考上,是第二年重考,才考上的。评职称,陆达也是早李志平两年评上了工程师,后来评副高,陆达也是早李志平两年。这些都不算什么,令陆达真正瞧不起李志平的是他的业务能力,一个搞电的,理论上说不出啥也就算了,家里装修搞个简单的电路他都搞不好,弄完了合上电闸,“嘭”的一声,电路烧了。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就是这样的一个李志平,现在发展得顺风顺水,当了一家电力公司的副总经理不说,还成了电力系统的技术权威。每每想到这事,陆达就忍不住直摇头。
李志平张罗的聚会不找他也说得过去,说不过去的是其他六个人,居然没有一个为这件事喊他一嗓子的。以往八仙聚会,好像从来没有落下过谁,定好日子赶上谁有事了,就改日子,又赶上谁有事了,还是改日子,直到八个人都没事了都能参加为止。陆达想,七个人坐到餐桌边时,会有人提起他吗?会有人问他怎么没来吗?李志平是怎么回答的?是什么理由令其他六个人接受了他缺席的聚会?陆达的脑袋乱成一锅粥。
赵志刚说,高压泵换完了。他盖上机盖,钻进车里,坐在驾驶座启动汽车,猛踩了一通油门。钻出车,又说,我看差不多了,你回去试着开,不行再来找我。陆达这才梦醒般说,好的,谢谢志刚。赵志刚笑道,谁跟谁呀,还这么客气!
重新上路,车子汇入车流,果然没了波浪,不颠簸了。开车的陆达想的不是车子,满脑子都被八仙塞满了。八仙除了他和赵志刚、李志平,还有白强、刘国军、孙文革、邱铁、何淘淘。白强是八仙中混得最好的,现任本市常务副市长,八仙聚会,坐首席的永远是他。刘国军是一家事业单位,什么什么中心的副主任,副县处级的领导干部。孙文革是正县处级,是市媒体中心的老总。邱铁是个医生,某三甲医院的皮肤科主任,虽不算官场中人,却满嘴官话,什么增强政治站位、把握发力点、明确落脚点之类是他的常用语,他还爱称领导们为达康书记、广明市长什么的,即使是不认识的领导,他也会去掉人家的姓氏这么亲切地称呼人家。喊一起吃饭的刘国军为国军主任,孙文革为文革总,白强是两个字的名字,不能叫某某市长了,这也难不住他,他不会叫人家白市长,而是去掉了姓,叫强市长。有一次聚会,他正在讲“出发点、切入点、突破点、落脚点、着眼点……”刘国军打断他的话说,邱主任,我的私处最近老不舒服,还起了些丘疹,你能不能给我看看是啥毛病?邱铁只好刹闸,咽下若干个“点”,不情愿地问,咋不舒服了?刘国军说,刺痒呀!邱铁冲何淘淘说,淘淘总你出去一下,我让他脱裤子,给他看看。何淘淘憋住笑,出去了,其他人也站起来,要出去,邱铁说,咱都是同性,不用回避。其他人没听他的,呼啦啦都出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脱了裤子的刘国军。
何淘淘是八仙中唯一的女性,又姓何,就成了八仙中的何仙姑。何淘淘是某电力融资公司的财务总监,是实力派,也是八仙中关系跟陆达最近的一个,近到差一点就上床的程度。当年何淘淘和陆达都在发电厂工作,陆达当分厂的专职工程师时,何淘淘是财务科的会计。有一次有关部门来厂里审计,查出一笔进货有问题,财务科付款额超过了其他单位进同样货的付款额很多,负责这笔货的财务人员正是何淘淘。眼看何淘淘要出事,关键时刻陆达出手,主动承认是自己的责任,这批货是陆达所在分厂用的检修配件,陆达参加了验货,他才有理由承认是自己错把一般的配件填写成了高级配件。陆达解救了何淘淘,自己却差点儿被厂子开除。事后,何淘淘为了感谢陆达,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餐厅宴请他,这事不便让别人知道,就只有他俩吃。豪华的包房里,何淘淘说了许多令陆达感动的话,他觉得这些话是可以与他受的委屈相抵的。吃完饭已经很晚了,陆达和何淘淘往餐厅外走,走到酒店大堂时,何淘淘歪着头用一种迷离的眼神看他,轻声说,我喝多了,不想回家了,在酒店开个房间吧?用的是询问句,把主动权交给了陆达,陆达听了身子有些软,一股类似于眩晕的温暖感瞬间涌满了身体。他也歪着头看何淘淘,何淘淘是个漂亮女子,那时候她才三十岁出头,浑身散发着丁香花般的气息。他在一闪念中想到了妻子,想到了何淘淘的丈夫,于是,以英雄般的决绝说,不用开房,我送你回家。
错过了上床的机会,却错不过他们的特殊关系。八仙中,他也就跟何淘淘的联系最多。这次八仙聚会,别人不告诉他没什么,何淘淘不告诉他就有什么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何淘淘都不应该容忍没有他参加的八仙聚会。
从主流拐出入支流,又从支流冲向岸边。进小区,停车,上楼,用钥匙开门进家门,一股刺鼻的韭菜味扑上脸。往厨房看,妻子张云正在包韭菜馅儿饺子,换鞋进屋,见儿子陆路通正坐在长沙发上玩儿手机。
陆达问儿子,你咋回来这么早?陆路通说,下班回家,不早呀!陆达看了看表,快下午六点了,儿子说得没毛病,不早。有毛病的反而是自己的问话。他换了衣服,一屁股坐到边上的单人沙发上。
陆路通在供电公司下属的安装公司上班,是合同制工人。供电公司以前叫电业局,能在电业局工作,哪怕只是个工人,也足以让一般人羡慕。陆路通今年二十八岁,女朋友刘菲是一家事业单位的办事员,工作也是令人羡慕的。张云是个爱搭话的人,遇见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她都会提到儿子或准儿媳的工作单位,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提及儿子的工作,陆达除了自豪感外还有成就感:儿子的工作是他给找的。社会上有种说法,说子女的工作靠老子,子女的工作不错,老子肯定是个有能力的人。
张云在厨房喊,陆达陆达,别懒坐着了,过来帮把手嘛!陆达从沙发上起身,进厨房。张云一边包饺子一边冲他说,把锅刷了,把水烧上,把蒜拍了,把蒜酱汁调了,把盘子摆餐桌上去……陆达开始忙乎,脑袋里依然是八仙中的七仙挤来挤去,七仙一个个面目清晰,每一张面目都有种无法言说的锋利性,都能用其坚硬的锐角刮裂历史,刮裂现实。作为与八仙中其他七仙有着接触的人,除了何淘淘,他其实与另外六仙保持的始终是一种平淡的关系。
张云说,刚才张雾打来电话跟我诉苦,说他们办公室里的人有意边缘她,几个人出去吃饭没叫她,把她气得够呛。有啥生气的?要是我,不叫我我才乐呢,我才不愿意跟他们瞎掺和呢!陆达脑袋里一阵拥挤,七仙中挤进张雾的面庞,张雾是张云最小的妹妹,在北京发展。张云姐妹兄弟四个,张云和张雾的关系最好,联系最多。张雾的被边缘令他联想到没叫他的“八仙聚会”,一种不好的预感连同被瞧不起的羞辱感一起,像锅里冒出的水蒸气似的升腾起来。
第二天上午,陆达在班上接到了张云的电话,说不好了,陆路通被安装公司解聘了,这不是让人死吗?张云平时说话就爱夸张,现在的语调拖着哭腔,无疑就是大祸临头的样子。陆达的脑袋“轰”地一响,昨天那种不好的预感一下子又升起来,有了坐实的感觉。他极力镇定,看了看办公室没其他人,这才说,死不了,到底是咋回事你说清楚!张云还是拖着哭腔用大呼小叫的语气说,王胖子刚才找了陆路通,说公司要裁员,新聘用的工人都在解聘行列,这可咋整呀,陆路通这个样子,刘菲肯定得和他吹了。陆达说,先别念倒霉咒,等我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挂断和张云的通话,陆达脑袋里又浮出“八仙”的影子,说准确些是“八仙”中的七张脸,脸们拥挤碰撞,都扭曲变形了。陆达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时他发现自己拿打火机的手是抖动的,一株微弱的火苗晃晃悠悠好一阵才把香烟点着。抽几口,摁灭在烟灰缸里,拿出手机给陆路通打电话。儿子有啥事都找他妈,有时是他接的电话,儿子也会说,我妈呢?电话接通,陆路通说的和张云说的没啥两样,陆达听了有一种要虚脱的感觉。
安装公司是供电公司的附属企业,当年是为了安排员工子弟而成立的,承接一些有关电业安装的工程。陆达是电力工程研究院的工程师,和供电公司很多人是熟人,和安装公司的老总王胖子也是熟人,但仅是熟人而已,没有达到能安排他儿子工作的份儿上。儿子的工作是何淘淘给办的,何淘淘托了供电公司的一位副总,是这个副总把陆路通安排到了安装公司。
陆达又拿起手机,给何淘淘打电话,把这事情说了,何淘淘说你听我消息,就把电话挂了。过了一会儿,何淘淘把电话打回来,说,陆达,你也知道,那个副总调走了,现在的社会人情薄,人走茶凉,他给王胖子打了电话,没好使。你也别着急,再想想办法吧。陆达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发了一阵呆后,自己拨通了王胖子的电话。
王胖子说,抱歉,都是熟人,我也不想这么办,可没办法,你也知道,安装公司以前有供电局罩着,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算个啥?现在罩不住了,安装公司得自己跑市场,自负盈亏,养不了那么多人,只能解除一批人的劳动合同,理解吧,理解万岁。陆达说,王总给想想办法吧,人情费是少不了的。陆达话出口觉得不妥,可不这么说又怕对方怪自己不懂人情。王胖子在电话那边笑了,说,不是人情的问题,是形势的问题,知道吗?企业要深化改革,改革的大潮谁挡得住?王胖子把话题拔高到这种程度,陆达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只能结束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