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医记

1

马翠萍怀孕了，真是好消息，她是在鞋厂门口告诉李第一的。

李第一在化肥厂上班，下班都要到鞋厂接她，然后，回十五公里外的起风镇。

马翠萍望着他，满眼期待。她是个韩剧迷，希望这个消息能让李第一像韩剧男主角似的跳起来，幸福地感谢她让他即将荣升爸爸，再给她一个拥抱，或是别的她能用得上的浪漫，一个包、一件衣服、一件首饰，至少也应该有一束鲜花。

却没有。

李第一看着她，不相信似的说，真的？马翠萍觉得委屈，但还是使劲点头，眼里还亮着光。

李第一好像不明白怀孕是怎么回事，好半天才嗯了一声，让她上车。他们每天早晨从起风镇出发，进县城谋生活，晚上回起风镇睡下，繁衍生息，仿佛世世代代都将如此，至少，在李第一心里是这样的。

生活像漫无边际的荒野，日复一日。

除了期待明天更新的网络小说会和昨天情节不同，他好久不再期待明天会和昨天不一样了，结婚前他是工厂、家，两点一线，吃饭睡觉，结婚后变成两个人重复这套程序。这种行尸走肉一样的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他挚爱过的两个女人先后从他的人生撤场开始吧。

后来，他接受父母的安排，心静如水地娶了马翠萍，过着心静如水的生活，没有失望，也不曾期待惊喜。马翠萍很满意，认为他老实、本分，近似于大部分的中国男人，当然也有近似于大部分中国男人的缺点，比如说木讷，不懂浪漫。关于李第一曾和初恋女友同居过，还挚爱过一个已婚妇女，她是知晓的。在张三家的鸡把李四家的猪啄了都能传遍全村的乡下，个人情感没有隐私可言。

马翠萍也气，曾经气得不想和李第一结婚，可她娘说，他就是谈十个，只要和他结婚的人是你，你就赢了。那会，她爹娘的人生任务仿佛就是拿着放大镜，从李第一身上找优点，说给她听。当然，爹娘说李第一好，并不是他们真觉得李第一好到没得挑，完全是因为李第一家的十二万彩礼。没有这十二万，家里就盖不起新房，小她两岁的弟弟就娶不上媳妇。

现在，她站在高密的大街上，望着李第一单薄的后背说，我不想回家。

李第一复又从摩托上下来，看着她，眼里全是无奈，像个被欺凌的软弱之人，不得不忍受眼前这个女人的刁难。

马翠萍说今天我高兴，想在外面吃。

李第一说家里又不是没饭。马翠萍说知道，就是想在外面吃。李第一问为什么。马翠萍说，因为高兴，因为想庆祝庆祝。

李第一想，大概是因为怀孕了吧？母鸡下蛋是天经地义的事，女人结了婚就会怀孕，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但他拗不过马翠萍，就问她想去哪里庆祝。马翠萍说，利群大街上有家比萨店。

李第一带她去了，拿着菜单翻来覆去，翻得不耐烦像云从服务员眼里浮上来，才点了一个六寸的培根比萨。马翠萍又要了薯格、炸虾球和珍珠奶茶，李第一在心里默默合算价格，疼得心脏东倒西歪的。

不一会，比萨来了，看上去很小，这出乎李第一的预料。

他看过灯箱广告上的比萨，巨大一张，服务生几乎要扛在肩上给客人上桌，可眼前的比萨，比他手掌大不了多少，他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想问服务生，又怕问出外行话，被人嗤笑，就忍住了，并在心里安慰自己，广告都是忽悠人的，看看方便面广告就知道了，红烧牛肉方便面广告里总有大块大块的牛肉，可他买的红烧牛肉方便面，从没找到过牛肉。

比萨的小，显然也出乎马翠萍的预料。她有点局促无措地打量着比萨，说这么小啊，再要个吧。李第一心里一颤，忙说，别，我不吃。马翠萍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李第一摸了摸胃的位置，说中午在厂里吃坏了肚子，到现在还反胃呢，啥也吃不下。马翠萍不相信，疑疑惑惑地看着他。李第一说真的，说完，把脸别向走道位置，捂着嘴，好像眼前的食物让他反胃，差点吐出来。

马翠萍觉得他败兴，皱了皱眉头，拿出手机拍照片，仔仔细细的，好像要拍出食物的质地纹理，末了，又过来揽着李第一扭着身子以桌上食物为背景自拍合影，拍完埋头发朋友圈，不再理他。李第一像个被使用完毕的道具，讪讪不自在。旁边桌上的几个小姑娘，不时看他和马翠萍一眼，小声嘀嘀咕咕，像一众千金大小姐看刘姥姥进大观园。

李第一如坐针毡，推说看见食物反胃得厉害，让马翠萍自己吃。

马翠萍猜到他是怕不够吃又不想多点，就生气，招呼服务员要再加个比萨。李第一不由得火起，觉得马翠萍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大声说，我不吃，你要那么多干什么？马翠萍也没好气地说，我怀孕了，胃口大！服务员过来，把菜单放在桌上，问加个什么比萨。李第一瞪着窗外不说话。马翠萍也不想把他惹毛了，没好气地说，不加了！服务员抄起菜单走了。

马翠萍气哼哼地吃，不搭理李第一也不看他。

没加比萨，李第一的气消了些，想缓和一下气氛，就说慢慢吃，然后起身往外走，路过吧台时，顺手把账结了，竟然花了二百多！李第一脑子嗡的一声，感觉像被敲了竹杠，想起了至今还锁在东厢房里的父亲李大卡。他和马翠萍的婚事，把父母攒了一辈子的血汗钱打扫得干干净净，李大卡就疯了，见人就打，去县医院看过，吃药打针不见好，医生建议他们去青岛住院治疗。李第一打听了，像李大卡这种情况，至少要住俩月院，一个月费用一万多，住俩月院，没三万块钱打底，他连带父亲往青岛去的勇气都没有。

正下班时间，街上摩肩接踵，李第一穿梭在人群里，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唤，也觉出了饿。回头看，离比萨店有段距离了，就买俩包子，背对大街面冲墙壁飞快地吃，吃着吃着突然难过起来，不就吃个包子吗？怎么还怕上了？穷，真是穷人屁股后的追兵啊，让人狼狈不堪，丑态百出。

马翠萍吃完比萨，拎着打包袋出来，站在摩托车旁张望着等李第一，老远看见他往这边走，也没说话，往旁边站了站。李第一发动摩托，要上车，马翠萍扯他一下，说给他留了比萨。李第一没吃过比萨，很想尝尝，但又想着撒过的谎，就摇头，说还是没胃口，抬腿上了摩托。马翠萍噘着嘴坐上来，环着他的腰。

风驰电掣的回家了。

家里，李第一娘也包了包子，萝卜馅儿的，李第一吃了俩，想起摩托车上还有马翠萍打包的比萨，忙去拿来，问他娘吃不吃。他娘马上警觉，一脸严肃，好像有人要用这块比萨谋他们的家产，问李第一哪儿来的。李第一不敢说是马翠萍没吃完打包回来的，说工友给的。

他娘努到嗓子眼儿的气，就松了，把比萨推到一边，让他拿去给李大卡吃。

李第一把比萨从护栏空隙里递给李大卡，李大卡咬了一口，呸地就吐了，说臭烘烘的，什么东西？好像李第一存心要谋害他。

李第一猜他是吃不惯芝士味道，让把剩下的比萨还给他。李大卡朝拴狗的方向扔过去，说臭了。

黑狗欢快地叼起来吞了。

想想比萨不菲的价钱，李第一又是一阵心疼。

2

马翠萍的怀孕，让李第一距离带李大卡去青岛住院治疗的计划又远了一步。因为马翠萍要孕检，各种各样的筛查、检测下来，好几千没了。

这钱花得李第一娘心痛，天天念叨，她怀李第一那会，医院都没落下她一个脚印，李第一还不照样活蹦乱跳？马翠萍的回击就是网购各种各样的孕期保健品，工资也不往回交。

李第一娘看着上火，咳嗽，浑身像扎满毛毛刺，痒得成夜成夜地坐在炕上挠。李第一让她去镇卫生所看看。他娘不去，让李第一管好老婆，她只要不上火，啥毛病都没有。

过几天，李第一娘从街坊邻居那儿打听到了神仙方子，在家摆供。

一张薄薄的白纸上印着李第一分辨不出是哪路神仙的仙家。李第一娘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梳头洗手洗脸上香，偶尔有新鲜水果，也要拿到供桌上供一供才吃，有时候还把马翠萍的小零食偷偷拿去摆上，趁李第一他们下班回来前再给马翠萍放回去。但次次都被马翠萍识破。

因为在供桌上摆过的零食外包装有浓郁的香火味。

被马翠萍发现，婆媳俩就免不了大吵一场。李第一娘心里的火就更大了，痒没减轻，反倒更厉害了。李第一也让娘别摆供了，要是摆供有用，这天底下还有啥能把人难住的事？

李第一娘就来捂他嘴，说这么说会得罪仙家的，揪着李第一去供桌前向仙家赔礼道歉。

李第一不想惹她生气，就装模作样地去供桌前鞠个躬。

马翠萍的肚子一天天见大，李第一娘身上也越来越痒。李第一说这不是上火，像过敏，要带她去医院，他娘不去，说不碍吃不碍喝，让他痒去！

李第一知道，在父母这代乡下人眼里，不碍吃不碍喝的毛病都不叫病，也知道她是怕去医院花钱，就拿手机拍了照片，问网上的医生。

网上的医生问了年龄，说是老年性瘙痒，人年龄大了，皮肤就会老化，保湿功能下降，皮肤就会瘙痒。

李第一遵网上医嘱，买了一大罐身体乳，让他娘洗完澡全身上下抹一遍。

他娘照办了，还是痒。不知听谁说香灰是仙家开给摆供人的药方，能包治百病，用香油拌着香灰抹遍全身，人往哪儿一站，哪儿就散发出香油和香灰沤在一起的奇异味道。

马翠萍本就有妊娠反应，闻着这味，更恶心了，饭吃不下。李第一就求他娘，别抹香灰了，去医院。

他娘说抹上香灰她觉得好多了，晚上能闭闭眼了。李第一心里踏实了点，让马翠萍忍忍。马翠萍问她要忍到什么时候？李第一说，忍到娘身上不痒了。马翠萍说她能忍，肚子里的孩子不能忍，连李第一娘做的饭也不肯吃了，说想想饭是抹了一身香灰的人做的，就忍不住喉头痒，下班先去厂门口的小饭店吃饭，李第一在门外等着，吃完了，一起回家。

其实李第一是生气的，可马翠萍是孕妇，这时候和孕妇较真，挺不男人的，就想忍忍吧，等孩子落地就好了。

马翠萍不在家吃饭，李第一娘的火气，又蹿高一层，身上的痒，香灰也压不住了。痒让人烦躁，睡不着，人立竿见影地瘦下来，衣服穿在身上，就像竹竿上套只麻袋，晃来晃去的，走在院子里，连李大卡都不骂她了，问她是谁，到家里干什么？她不理。李大卡就跟让鬼掐了一样，让她出去，说她是来偷东西的。她跟李大卡争论。李大卡就使劲啐她，尖叫她是小偷。

没辙，她只好出去，站在街上，时不时靠在树上蹭一下瘙痒的后背。街坊邻居都劝她去医院看看，说瘦了这么多，别是有毛病。

李第一娘觉得这说法晦气，不高兴，说让儿媳妇气的，然后数落儿媳妇瞎高贵自己，天天下馆子，还这个酸那个粉地当饭吃，不晓得是药三分毒啊？肚子里的孩子才是个小肉芽芽儿，受得了吗？

街坊不好再多说，提醒李第一说，第一啊，你娘瘦成这样，得去医院看看。李第一说，好，回家劝娘去医院看病。他娘怒目圆睁，好像李第一是要送她入虎口。

马翠萍怀孕五个月，肚子大得像别人怀孕七八个月，走路气喘吁吁的。马翠萍很得意，说这是补得好，不缺营养，胎儿长得大。李第一娘气哼哼说风凉话，说老话说了，贴着皮长不如贴着席长。意思是胎儿在娘肚子里长得快不如出生以后长得快。马翠萍气得回娘家哭诉，说没见过这种婆婆，竟不盼孙子点好。她娘是过来人，说李第一娘说得在理，孩子落地见风就长也不怕，在娘肚子里，可别长太大，不好生，娘遭罪，还有险情。马翠萍不管，说婆婆就是没安好心，见不得她好。

3

马翠萍又要孕检了，李第一顺道给娘也挂了号，回家说号已经挂了，钱也花了，不去也退不了，只能浪费掉，他娘心疼钱，答应了。

到了医院，马翠萍去孕检，李第一带他娘去皮肤科看。

李第一娘坐在医生跟前，老是干咳，身上也痒，忍不住去抓挠。医生问她经常干咳吗？李第一说经常。医生又问咳多久了。李第一娘说从儿媳妇怀孕起就咳嗽，身上的痒也是，活活让儿媳妇气的！李第一让她说得脸上挂不住，叫了声娘。

医生不说话，低头开单子，让李第一带他娘去做胸腔和腹腔的加强CT。

李第一奇怪，皮肤瘙痒跟胸腔腹腔有啥关系？又不好多问，怕问多了他娘警觉又要花钱就不干了。领着他娘去放射科门口排队，自己借口上茅房，跑去交了钱。回来，他娘问，挂个号就管这么多检查？李第一嗯嗯啊啊地敷衍。他娘很满意，说现在医院好，挂个号，医生帮看了还有机器帮着看，比以前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