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会所 (长篇小说)

作者: 丛 虫

我们知道人生不免生老病死,再相爱也难免生离死别。

但我们仍然选择了做妈妈。这也许就是平凡生命中,最大的勇敢。

——献给所有的妈妈和孩子

产床上的戴思瑾,开始理解了久远童年记忆中,那条垂死挣扎的鱼。

那鱼原本生猛有力,在水里活泼地游着,却被卖鱼人两手抠鳃提出水面,它奋力挣扎不得脱身,后脑便挨了刀背重重的一击,一击下去,鱼便不动了,被按在案板上,来回刮鳞。有些鱼在这时苏醒过来,尾巴急速甩动,无法摆脱。然后一刀开膛,拉出所有内脏,堆在一旁,鱼杂单独卖钱,如果要鱼鳔也给留着,跟鱼放一起,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有些生命力强的鱼,在袋子里还要一下一下地跳。

再上一次案板,咔嚓咔嚓切成几块,还在动,甚至下了油锅那尾巴还在不甘心地动。

戴思瑾自从怀孕,一次又一次,感觉自己在渐渐地变成那条鱼,躺着,头不敢摇,尾巴也不敢动,任人宰割。

娘奔死,儿奔生,一个小生命要这么生生地挣脱母体,想要不痛,怎么可能?

她怕痛,生活里习惯小心翼翼地完成动作,大人看到了都赞这样的孩子聪明沉稳,了解她的说她像妈妈、外婆。

县城里那时也没什么所谓的重点小学,野生野长,老师打学生是常见的事,一听到教鞭嗖嗖划过空气的声音,戴思瑾就怕。刻骨的恐惧推动着她一路走到了隔壁县的重点中学,开始住校。

重点中学的好处是好学生多,戴思瑾交到了朋友;坏处是竞争更激烈了,尤其是本地学生对她这样外来的学生,天然带着点敌意。

她从那小地方考进全省前三十名,进了北京,跟所有新生一样迷惑了一阵子,又开始跟所有进京的大学生一样,要争取留下。

戴思瑾竞争力不差,求职时靠着一张名校文凭和实打实的写作特长,留在了一家大国企,有编制,正式国家干部,北京户口。前辈们端起大搪瓷缸子为她惋惜,小戴啊,你要是早来几年,咱们还管分房子呢。

她毕恭毕敬地做好小戴,打开水,擦桌子,为前辈们打零工跑腿决不偷懒。刚毕业水灵灵的姑娘,前辈们褒奖她的方式除了把更多的杂活儿给她干,就是热心地给她介绍对象。戴思瑾有了吕明磊,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有男朋友,在出版社工作,本校师兄。

前辈们立刻开始关注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生孩子啊,以她礼貌的习惯,绝无反驳,就算心里说了一千个“不”,面子上还是要客客气气。很多人都说戴思瑾人好,性格温和,她自己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

不敢撕破脸,因为撕破脸痛啊。就算她被逼到忍无可忍要去较劲,这种难看姿态带来的难堪,远远大于胜出的些微喜悦。

她在意尊严、美、洁净,但这些东西在现实中,尤其是人际关系中,基本是在乱麻丛里寻找珍珠,往往是珍珠固然没份儿,还经常被乱麻绊到脚,摔得狼狈不堪。

戴思瑾把这些归因给了自己的妈妈王秋霜,基因与生俱来,她妈就是第一等能忍气吞声的人。王秋霜是县城高中高才生,白净端庄,成绩优秀,严格的家教让她成了一个落后的老派淑女,县城最大的工厂招了她进去,做了厂医。

彼时,除了正经国家机关,进工厂是相当好的出路,一直到下岗为止,大厂工人都深受羡慕。

年轻的王医生穿的白大褂就跟长在身上一样服帖,勾勒出纤秀身段,一双睫毛长长的乌黑眼睛,秋水澄澈,波光醉人。

新分来的大学生戴振华能摘得这朵鲜花,大学生的金字招牌起了关键作用,再有就是他身材瘦高,小白脸,鼻子挺秀,照片拍出来特别帅。

戴技术员跟王医生走在一起,郎才女貌谁看了都点头。看着如花似玉的女朋友,戴振华难免有肉体上的非分之想,软磨硬泡被他得了手,从此她就是他的人了。至于之后种种不调和,王秋霜都是咬牙闭眼,“忍”就一个字。戴振华喜欢她,为她狂热过,可后来也就没什么了,结婚后更是乏味得很。

王秋霜婚后产检在中心医院里做了B超,正好是同学在那里,看了一看就偷偷告诉了她,女孩,要不你做了再要一个吧。王秋霜犹豫了。她想了又想,问了戴振华,戴振华说,女孩好啊,咱就要女孩,流产多伤身体,不做。

王秋霜泪湿眼角,第一次主动亲了丈夫,戴振华心里有句话没说:机器准不准还不一定,万一是男孩,做掉不是可惜嘛。

王秋霜骨盆狭窄,难产,两天三夜,呼号得嗓子都哑了,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全是汗。戴振华在外面跟着煎熬,听着情况不妙,便在外面哑着嗓子喊,保大人,要保住大人啊。

就为这两件事,王秋霜一生都不说他半句不好。在那个年月,他能愿意要女儿,能知道爱护妻子,宁愿牺牲孩子,就算顶不错了。

不行就剖腹产吧。出来个医生对戴振华说。

戴振华颤抖着手,眼泪流下来了,保住我老婆啊,大夫。

女医生最受不得这种场面,眼圈也红了,着实安慰了他几句,戴振华在文件上签了字,谁知就听里面一连声地说,用力,用力!大粗嗓门儿,跟喊号子似的,再就是哇的一声,有气无力,却是清晰的儿啼。

戴振华当场涕泪如雨,还咧嘴想乐,一时也不好说是什么表情了。

这事在当地医院里至今还是教学案例。正要拉王秋霜上手术台做剖腹产时,骨科的郑大夫来了,按说真不关他的事,可他二话不说跳上了床,紧贴着产妇坐下,把奄奄一息的王秋霜抱起来靠住自己,双手紧紧夹住她的上半身不让她乱动,大声喝令她用力。

此等助产方法向来罕见,一般人也不敢随便用,能剖就剖了。但有他在背后借一把力,情势立即不同。

王秋霜苗条柔弱,已精疲力尽,被人一架起来,胸口喘不过气,两只手狠狠地抓住郑医生那粗壮的胳膊,十指深深抠了进去,一头黑发早已散乱汗湿,从郑医生的下巴上拂过去,她拼了命地使劲。从做学生到做医生,生孩子这功课没谁能教,自己却必须要会,不会也得会。王秋霜那时已不知道身在何处,耳边只剩下“用力”的吼叫声和自己榨出的最后一点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居然也有。既然还有,那就都该用在这一刻了,为了命:不是自己的,是孩子的。

生死一线间,瀑布终于跌落,惊雷划破天空,阳光挤出黑云的包裹,高高的堤坝轰然倒塌。王秋霜又是一阵狠狠的挣扎,郑医生把她上半身箍得铁紧,眼看着孩子头要探出来了,医生剪刀侧切,噗的一声轻响,婴儿总算顺利娩出。时间太久,婴儿已憋得周身青紫,清理了口鼻黏液,被倒提起来啪啪打屁股,没想到刚打一下便哭出了声。

郑医生扶着产妇让她慢慢躺平,自己跳下床,带着两胳膊通红肿起的手指印,出去了。

戴振华感谢这位仗义相助的郑大夫,赶上去塞给他一盒凤凰烟。郑大夫黑着脸,看也没看就走了。

旁边护士叹了口气,郑医生的妹妹,在乡下难产去世了……这话淹没在人声里,郑大夫只有那一个妹妹,大概跟他救下的这产妇差不多,斯文柔弱不会用力,他恨不得那时陪在身边,那妹妹无论如何还能有一线生机。可惜城乡远隔八十公里,天堑一般,妹妹带着没生下来的孩子被抬上拖拉机,拖拉机眼看快跑到医院了,她断了气。

郑大夫出手救了人,脸色却跟杀了人一样,他一个人走到医院北门偏僻处,偌大的汉子偷偷哭了一场。有那么一瞬他产生了错觉,似乎他怀中就是自己的妹妹,孤苦无依濒死之时,他总算及时赶到了,那她就没有死。

一片喧闹中,王秋霜听而不闻,看着新生儿,枯叶一样的身体忽然又有了力气,颤抖着手把女儿搂在怀里,把乳头塞进那婴儿的小口。女儿吃着奶,她流着泪。

婆家娘家都没人问这些眼泪的来历,只劝她别哭坏了眼睛。

越说,还哭得越厉害了,王秋霜不是不听劝的人,可这眼泪止不住,太伤心了。

为什么哭,大家明白,还用问,独生子女的年代没生出男孩,还不就是绝后了,能不哭吗?

明晃晃的猜测总会被误以为是事实,其实不是。

王秋霜确实是为女孩哭的,她哭的是自己在生死线上走了这么一遭,千辛万苦,刀剐针扎一般的痛,而这些,将来女儿都要经历一回,这软乎乎咿咿呀呀的小宝宝,饶是什么也不懂,生就女体,将来就免不了要受这样的苦。

这苦如此惊心动魄,就在眼前,似乎女儿变成了自己,刚刚从死亡线上爬回来,又似乎自己变成了女儿,刚刚降临尘世便已看到了人间至苦,痛不可言。可能是月子里常哭的缘故,王秋霜的眼睛自此就不大好,不再像做姑娘家时那么明亮,而是朦胧中带着淡淡的忧伤。

生了孩子当了妈,她身材有些走样,休完产假赶着上班,上班间隙还要赶着去喂奶,收拾打扮也不如从前体面。抱着奶娃,混在一大堆女工里的王秋霜,再无那种鹤立鸡群的青春风采。

而戴振华结婚生女之后,没多久就成了当地能人。他心眼灵活,人面广,帮着人介绍有用的人,大家都办成了事,少不了也得记他的好处,有所回报。改革大潮中不到三年,戴家就盖起了小楼,外面全贴着花瓷砖,里面摆着新款家具、进口电器,气派大方,在全县城中都是数得着的发财人家。

王秋霜胖了些,脸有些浮肿。她有了慢性妇科病,常年吃中药,但打扮整齐,也还是富态白净的阔太风韵。只是这风韵不是绳子,早已拴不住丈夫的心。

戴振华给她钱,给她和女儿买衣服,易拉罐和水果成箱地往家搬,年夜饭全家人坐着闲聊看电视,县城最大的酒店会开车送一桌子山珍海味上门。以前认识的人,谁不羡慕王秋霜:女儿争气乖巧,成绩优异,丈夫会赚钱路子广,家里吃香喝辣,看的是二十二寸大彩电,东芝牌的。

而王秋霜露出的只有苦笑,生了女儿后她对性生活丧失了仅有的那点兴趣,一想到生孩子她就直哆嗦。戴振华知道她这毛病,直言相告,你总不能让我出家做了和尚,这样吧,我呢肯定顾家,但你别管我在哪儿睡的,你也别担心,咱俩是结发夫妻,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是正宫娘娘。

时值经济大潮风云初起,戴振华长得本来就不错,有钱了越发讲究穿着,在各种应酬的饭桌上,他的女人花红柳绿。

戴思瑾永远记得,跟妈妈一起去逛商业街,迎面看到爸爸带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母女俩第一反应都是躲,慌乱中却走的是不同方向。王秋霜进了一家首饰店,戴思瑾进了旁边的冷饮店,里面风扇吹得呜呜响,她看着里面的镜子,照着爸爸带着那女人,施施然从外面走了过去。

戴振华风流名声在外,她是他的女儿,从小听到大,然而他是她的爸爸,再对谁不好,也没对她不好过。冷风吹在她的皮肤上阵阵起栗,外面的太阳白茫茫毒花花,一出门险些晕倒。

王秋霜在首饰店里买了一对耳环,普通银耳环,花了四百多。

她出门看到女儿,努力挤出笑容,问女儿好不好看。戴思瑾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恨,她恨爹不要脸,恨亲妈不争气,更恨自己竟然敢恨父母。

那对耳环王秋霜再也没戴过,男人再花,只要回家,她能忍。她对他就像对贪玩的孩子,回家就行了,她照样把他的皮鞋擦亮,给他准备好干净的换洗内衣。

这世界就是这样的,所以戴思瑾一早就对男女关系不抱什么希望,遇到吕明磊纯属意外,抑或是另一种命中注定。

名牌院校出身、大三就出了诗集的吕明磊,脸颊狭长,一头长发,个子不高但瘦得惊人,那双菱形大眼睛就显得越发的大,闪得人跟他一样焦灼。他是商学院学生,却才名早播,当了校刊主编,看大一戴学妹的稿子不错,就约去食堂吃饭。

戴思瑾那时刚离开县城,一张脸上全是没见过世面的天真,吕明磊心说,泡这样的小女孩手到擒来。她太好说话了,你说什么她都信。他盯了戴思瑾一星期,想不到这小丫头跟他预料的不大一样,越靠近,反而觉得她离你越远。

吕明磊把自己写给前女友们的诗用光了,戴思瑾还是没啥反应。她老爸是商人,她自幼不信写诗唱歌这些个浪漫事。吕明磊追她她知道,她也有虚荣心上的满足,但要跟这种风花雪月的诗人谈朋友还是算了。

她对他有好感,觉得从那些文字的缝隙,能窥见一些日常生活中不可见的美。喜爱美,欣赏才华是一回事;谈朋友,拉手甚至上床那是另一回事。戴思瑾只打算在审美的层面上接受吕明磊,这跟吕明磊想要的可是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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