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花儿开 (中篇小说)

作者: 乔迁

从讷谟尔河北岸的县城出发,往北行走二十公里,便是清河乡所在地。再从清河乡北上二十公里,便可行至嫩江江边。顺江北上,江边渐渐树木丛生,逐渐茂盛,树高林深,最后被一眼望不到边的山林所覆盖,清澈的嫩江便悄然地隐没于山林深处。沿着山林边缘再北行十几里,便能看到一个小村庄,村子名为沿江村,两个月前还叫沿江大队,是清河公社更改为清河乡后,随之更改为村的。村子虽然叫沿江,却不临江而临山,山不高,有树木便成了山林。江在山林的后面,隔着两三里地,每年开春跑冰排的轰鸣声隐约可以听到。沿江村背靠山林,南面却是肥沃的向阳坡地,坡度也不高,却把整个村子像藏宝一样藏在了低洼里。村子自然谈不上什么宝地,就是东北的北方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山村,孤零零地窝在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的山林脚下。

“这里是全公社,不,是全县所有的公社离得最远的一个大队。”非要亲自送我去沿江村的乡教办吴主任说道。吴主任还跟乡里村里的人一样,没有把公社和大队转换到乡和村的概念上来,张口闭口依旧是公社和大队。

“顺着这条土路径直走,就能看到村子了。不过,也只能靠两条腿走进去了。”吴主任无奈地说道。

我并不觉得什么,走十几里土路对刚刚毕业的我来说,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事。可对于年过半百又患有严重膝关节病变的吴主任来说,却是有些难于上青天了。

“你把介绍信揣好,到了村子就找队长徐江林。我实在是走不进去了,就不能亲自送你到队上了。我应该把你送到队上跟徐江林交代一下,可车只能跑到这儿,我这腿……”吴主任倚靠着解放牌汽车,敲敲腿,目光顺着土路伸向远方。土路狭窄而泥泞,昨天刚刚下过一场雨。

我从车厢里拽出行李,背在身上,对吴主任说:“这种路我从小就走,不算事。”

吴主任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其实该把你留在公社教书的,正规师范毕业的老师全公社也没多少,不在公社学校也该让你回你们大队的,离公社近,不像这里这么偏远,跑趟公社来回得一天的工夫……”吴主任絮絮叨叨地说道。

我忙说:“我真没啥想法……”我对把我安排到如此偏远落后的村子,只是心里有一点点不愉快,怨恨的想法还真是没有。

“有想法也可以理解。你要不去,课没法上,可能都开不了学的。”吴主任苦着脸说。

在乡里,吴主任亲自跟我谈话,跟非得要亲自送我一样的重视。他说:“沿江大队只有小学,一至五年级分为三个班级,两个复式班,四十多个孩子。原来有四位老师,一个公办教师,三个民办教师,其中一个民办教师还是队长徐江林兼任,教不了主课,只能教教副课。半年前,公办教师王立伟调回了乡小学。”吴主任说的这个王立伟我知道,跟我都是依县师范学校毕业,他比我早两届,是依县师范恢复教学招生后招收的第一批学生。因为同是一个县一个公社的,在学校时走得比较近,但毕业后却再没见过。“年轻的民办教师放暑假前告知村里不干了,徐江林说是离开村子去了外地,其实是心不安,教也教不好。还有一个岁数挺大,就能教一二年级。徐江林一个暑假跑五趟公社来找我,我让他在村里先自己安排,高学历的没有,中学毕业的不有吗?他不干,非得再要一个正规学校毕业的老师,说不安排就不开学了。这个人,倔着呢,能干得出来,我也是考虑了好长时间,只能委屈你先到沿江教着。师范毕业的老师以后会多起来,公社再往那儿安排。”吴主任略微气愤地说,“那个人,比谁都认教育的。”吴主任最后感慨地说了一句。

“队里没电话,徐江林还不知你来,他要知道你今天来,得乐疯了来迎你。”吴主任跳上车,最后说了一句。我冲他挥挥手,背起行李往沿江村方向走去。

这是一九八三年的夏末秋初,乡教办吴主任求来了乡里唯一的那辆解放牌汽车,要亲自把师范学校毕业的我送到沿江村,但因土路狭窄而泥泞,车无法驶入,加上膝关节病变又走不了远路,只好愧疚地把我放在了半路上,让我一个人步行进入沿江村。

通往沿江村泥泞狭窄的土路并不笔直,路的左侧,也是临江的一侧,是渐行渐密的山林,随着路向前延伸,江渐渐消失,茂密的山林越走越宽,最后望不到边。路的右侧,则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刚刚收割后的黄色麦茬,飘散着与泥土同见天日混杂的气息。半人多高的谷子,一人多高的苞米秆底部的叶子都在墨绿中绽出秋天临近的枯黄。微风不时地从土路上跑过,带着一丝燥热,搅动着树叶和庄稼叶秆发出轻微的笑声,像是恋爱中的少女听到了悦耳的情话。

泥土路上长满了低矮厚密的荒草,踩上去很柔软。两侧的树木和庄稼既汲取了本该泥土路上荒草汲取的水分和养分,又阻挡了阳光对它们的抚爱,而让它们无法蓬勃生长,但却阻挡不住它们柔弱的坚强,依旧铺满了曲曲折折的乡间小路。两条经久碾压的马车车辙和车辙中间密集的马蹄印清晰可见,清清楚楚地预示着这条路的两端并不是没有人烟的荒凉之地。在这条路的前方,沿江村的袅袅炊烟也在每日冉冉飘起而又随风散去,奔向广阔而遥远的天空。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眼前突然一亮,空旷的地带一下子出现在了面前,土路两边的树木和庄稼斜延着稀疏下去,直至退缩出一个漏斗状的空地来。举目望去,山林脚下散落着几排房屋,有微弱的狗吠声从村子里缓慢地传上来,还有因距离遥远,在我的视线里,只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几户人家上空腾起的一缕缕火柴般粗细的白色炊烟。我与沿江村只有二三里路的距离了,即使慢慢行走,半个小时也能走到村子了。

一声狗叫突然从林子里传出来,接着哗啦一声,一只黄色大狗从林子里蹿了出来,奔向我。我立刻站住,一动不动,乡村的狗我知道,只要不跑,它们是很少扑上来撕咬的。

“虎子!”一声喝叫,从林子里传了出来,即将奔到我跟前被喊作虎子的大黄狗立刻刹住脚步,但目光虎视着我。哗的一响,从树丛中钻出一大一小两个人来,一个棱角分明四方脸的年轻男子和一个虎头虎脑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快步地奔跑过来。年轻男子手里拎着一把猎枪,是那种乡村常见的单筒洋炮。我小时候跟着表哥去打野鸡野兔,表哥拿的就是这种猎枪。只是我居住的村子没有山林,只有几片荒草甸子。

两人快速地跑到我跟前,小男孩一把搂住了虎子的脖子,仰着头和年轻男子诧异地看着我这个陌生来客。不用想,他们一定是下面沿江村的人。

“你们是沿江村的吧?”我笑着迎上前一步。

我一动,虎子立刻低吼了一声,小男孩连忙搂紧了它,瞪着一双大眼睛冲我一笑:“虎子不咬人,你不惹它,它不会咬你的。”目光随即疑惑地落在我背着的行李上。

“我是新来的老师,我姓乔。”我赶紧说道。

“你是新来的老师啊?”小男孩立刻惊喜地喊了一句,转脸对年轻男子欢喜地说道,“哥,我们来新老师了,太好了!”

“你瞎高兴个啥?”年轻男子脸色不悦地呵斥了一声,目光冷冷地看着我。

小男孩吐了下舌头,不好意思又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对我说道:“我叫江宝,这是我哥江树。”小男孩看了一眼年轻男子。

“你读几年级?”我问江宝。

“开学我就念四年级了。乔老师你要不来,开学都没人教我们了!”江宝欢喜的脸上滑过一丝担忧。吴主任说过徐江林只能教副课的。“老师我帮你拿行李。”江宝松开虎子说。

“你先回去告诉队长一声。”江树对江宝说了一句,一步跨到我跟前,伸手把我的行李扯了下来。他的力气很大,似乎带着怨气,一甩手扔在了肩上,抬脚就走。江宝一笑,喊了声虎子,连蹦带跳地顺着土路往村子跑去。

我紧走几步,撵上江树,他的脸阴沉沉的,不知因何这样,好像对我满怀敌意,我只好没话找话:“林子里的动物多吗?”

他猛地收住了脚步,脸对着我,目光阴冷,问了一句:“你啥时候走?”

“走?往哪儿走?”我一怔,疑惑地看着江树。

“你来我们这儿教书,啥时候走?就是不在这儿教了。”江树像是赌气地说道。

“我刚来,还没教呢,往哪儿走?”我有些摸不着头脑,疑疑惑惑地说。

江树转头就走,走了两步,猛地又停住了,目光紧盯我的眼睛,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你不要坑害人了!”说完,大踏步向前走去,不管不顾地把我甩在了身后。

“坑害人?啥坑害人?啥意思啊?”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完全把我弄蒙了。我问他,他不说话不理会,呼哧呼哧很快便走远了。

村头聚了一堆人。

村民们正在打麦子。村头的一大块空地被碾轧成了硬硬的场院,场院周边堆满了麦垛。看见我过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慢慢地靠拢过来,离我很近时,我听到了他们低声细语地说道:“他就是江宝刚才喊的新老师吧!”

我赶紧找扛着我行李的江树,江树却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走得太快了。我只好问近前的一个人:“徐队长在哪儿?”

“江宝找去了,快来了。”几个人几乎同时回答,目光一直盯着我。我觉得自己像是农闲时节走村串户的耍猴的,但我又不是耍猴的那个人,而是那只会表演的猴子。我感觉自己的脸热了起来,不自在。

“腊梅,看看这个老师咋样,领回去吧,就不用一个人守空房过日子了……”一声高亢的女人嬉笑声突然响起,打破了近乎沉默的气氛,场院里跟着响起了一片放肆的哄笑声。一个女人突然推了一把身边的年轻女子,一下子把她推到了人群之外,叫腊梅的女子可能没想到自己会被突然推出来,一下与我面对面,脸腾地红了,转身就往人群里钻。几个女人立刻挡住她,嬉笑着推她说:“有啥害羞的,你不抢就让别人抢去了。你回头瞧瞧,多嫩啊,指定没媳妇呢。”

叫腊梅的女子一看挤不回去了,索性不挤了,一甩胳膊泼辣地说:“瞧瞧就瞧瞧,真好我就领回去,眼馋死你们。”说着扭转过身,走近我大大方方上下打量了一下,回头冲几个女人喊道:“还凑合着能看。”喊完,自己哧地先笑开了,俊俏的脸伴着绯红,显得格外红润。

“能凑合就下手吧,还等啥?你有男人了,还省着我们天天惦记你。”一个男子在人群里高声叫道,哈哈哈的笑声又强烈起来。

“你们就死了心吧!我就要他了!”腊梅竟一步跨到我身旁,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本能地往后闪躲了一下。

“你看看,人家没看上你,不行还是我跟你过吧。”男子又高声喊道。

“美的你。我还就认准这个了!”腊梅被哄闹得来劲儿了,嗖地把胳膊挎在了我的臂弯处,冲着人群摆出自得的样子。

嬉笑的气氛就更加浓烈了。

“干啥呢?不干活儿都围在这儿咋呼啥?”一声怒喝突然在人群外炸响,嬉笑的人群顿时没了声。一个四五十岁黑脸膛的男人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走了进来。他的那声怒喝让我和挎着我胳膊的腊梅都猛然僵住了。“腊梅你松开,啥样子?”男人看到腊梅挎着我的胳膊,立刻又喝了一声。腊梅醒过神来,嗖地抽出自己的胳膊,跑回了人群。

男子两步跨到我面前,满脸怒气瞬间转换成满脸笑容,伸手抓住我的手说:“乔老师是吧?江宝告诉我你来了,我叫徐江林,是这里的队长。”他抓着我的手用力握着,手掌僵硬,我的手立刻感觉到了疼痛。

我忙抽出手,把介绍信拿出来,递给徐江林说:“吴主任送我来的,车进不来,他腿不好走不了,让我跟你说一下。”

徐江林连忙小心翼翼地接过介绍信,有些愧疚地说道:“对不住啊乔老师,这路下点雨就车马难行的。我上次去找吴主任,他也没说你要来的,要知道哪天来,我咋的也得去迎你啊。”徐江林脸上又敷了一层歉意。

“这段路也不远,不累。”我忙说道。

“好,走,乔老师咱们去学校。”徐江林哈哈两声,冲还没散去的人群喊了一声,“该干啥都干啥去!”人们开始缓缓地向外移动起来。

“你回来了!”一个女子尖锐的喊叫声骤然响起,正要散去的人群一下子静止不动了,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徐江林也同样定在了场地上。在所有人都怔住的瞬间,一个人影唰地蹿了出来,犹如一道闪电扑向我,竟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

徐江林最先清醒过来,他慌急地伸手去抓女子,还是慢了一步。披头散发的女子已经扑到了我的身上,两手环扣,拦腰死死地抱住了我。她脏乱的头发和半隐半现的灰白面孔使劲儿地贴在我的胸前,顿时让我目瞪口呆,脑中一片空白,身若石化。死死抱着我的女子不住地喃喃道:“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她呢喃中透着对心爱之人的殷殷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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