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是石头的纪念碑

作者: 杨中标

母亲捧着被老鼠啃坏了一角的米升子号啕大哭。她的眼泪洒落在半升糙米里,将一些泛黄的米粒儿涂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釉色。多么诱人的釉色啊,它们时不时地透出闪亮的膏脂和勾引味蕾的香气,让我和一群弟妹们垂涎三尺,完全没有把母亲的哭声当成哭声,就当是一曲悠扬绵长的歌声。

母亲不哭她头顶着滂沱大雨,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十多里的泥泞小道,擦黑才赶到外公的家;不哭外公阴着一张老脸,在外婆的再三催促下,半天才用葫芦瓢舀出半瓢糙米,倒进她的米升子里;不哭她一声不响地摸黑往回走,一路上用蓑衣紧紧裹住怀里的米升子,生怕被雨水打湿了,被泥巴路绊洒了。她哭的是,家里穷得竟然没有一捆干柴能把她千辛万苦、忍气吞声讨要回来的半升糙米煮熟了,自己不吃,分给五个儿女吃。

连绵的阴雨持续下了一个多月,能吃的都吃完了,能烧的也都烧完了。万亩田畈中突兀而起的古牳山,古牳山脚下蜿蜒流转的谷米河,原本依次生长着稻草、麦秸、棉花、油菜,树木、灌木、竹子、茅草、柳藤、芦苇、鸢尾、菖蒲,一年四季,它们轮番生长,从来都是欣欣向荣,可是因为荒年,所有的村庄,所有的人,都像一群饕餮之徒,将方圆百里凡能作为食物、燃料、猪饲料的植物全都砍光啃光了。

田间的田埂和水沟,汇成通往萼城的陆路和水路,被耕牛吃过的旱草皮、水草蔸儿被成群结队的人用铁锄铁耙薅起来,人们抖落上面的渣土泥水,将它们沥干晒干后,填进了自家的灶膛里。这个离萼城还有七十里地名为“耿家畈”的村庄,没有人不知道牛粪也可以用来烧水煮饭。那时候的耿家畈,大多数农户向阳一侧的土墙上,都留有晾晒牛粪 的印迹,一圈圈,一片片,乌泱乌泱的。

母亲是断然不许用牛粪 烧水煮饭的。她说,在牛粪 的火燎烟熏中,再干净的东西也会变质变味。吃了这样的东西,就等于吃了一坨牛屎。

父亲一掌打掉了母亲怀里的米升子,这让她错愕,哭声更加凄厉。心有不甘的我们,就俯身趴在母亲的胯下,捧拾那些洒落一地的米粒儿。用小手在堂屋的泥土里抠来抠去,在各自的掌心中搓来搓去,直至露出它们应有该有的釉色。

我冲出屋外,从谷米河滩拖回一截湿漉漉的朽木,丢在堂屋中央。我大声质问,这个能劈成柴火吗?能生火煮饭吗?母亲见状,大惊失色,哭声变成了号叫。原来,这是一截死人睡过的棺材板。

父亲在悲愤中将一个摇窝劈成了一堆柴火。这个摇窝我睡过,弟妹们都睡过。这时候的父亲认为,以后不会有人再睡了。况且,经年楠竹编织的元宝形摇篮,陈年杉木打制的帆船形摇摆,干燥得一点火就能着,是今晚烧水煮饭的好燃料。父母一共生育了七个孩子,有两个孩子还没有来得及睡上这摇窝,一生下来就夭折了。存世的五个孩子,打我开始,依次在这个摇窝里吃喝拉撒,哭闹嬉笑,等待有一天翻身下地,把空出来的位置让给下一个即将出世的弟弟或者妹妹。

困苦让父亲决意不要以后的孩子隔年到来。那只温暖的摇窝,就在灶膛的大火中熊熊燃烧起来,让一个母亲,一群孩子五内俱焚。乌红和淡蓝的火舌舔蚀了雕刻在杉木板上的“丹凤朝阳”和“花开富贵”。那些画彩描金,都出自我的外公之手。外公心灵手巧。他是庄稼汉,又是泥工木工油漆工;是烧窑的师傅,又是酿酒的手艺人;是豆腐坊的坊主,又是走乡串户的摇鼓货郎;是捞鱼捕虾逮兔套黄鼠狼的能手,又是硝皮制革的老工匠。总而言之,外公掌握了农耕社会自给自足的大部分技能,哪怕是到了危困时刻,他也有本领不去求人。所以,当母亲连夜冒雨赶回娘家,向他讨要一升或半升糙米时,他面露愠色,觉得他的女儿女婿,我们的母亲父亲,真是世上最无用的人。

那个夜晚,在我和弟妹们争食一碗没菜没汤、没盐没油的糙米饭,又被母亲一人一巴掌掴得鸦雀无声时,父亲悄悄出门了。

天快亮时,父亲带回了罗支书开具的一纸证明。他如获至宝,说,孩子们有救了,今后的日子有盼头了。母亲不明就里,问他是不是拿了政府的救济。父亲把证明举过头顶,满脸喜色地说,我有宝藏金矿,还要政府救济?

父亲的宝藏金矿,就是我家门前的古牳山。既然是光秃秃的山,那要它何用?不如靠山吃山,一盘挪活,满盘皆活。父亲说。

古牳山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是老祖宗给全村人留下来的资源,哪是一家一户说动就能动的?母亲不信。她听我们这边的老人说过,一百多年前,我们的老祖宗还住在长江北岸的双柳村,那是江中的一处沙洲,洲上有两株百年老柳。庚午年夏季,暴雨肆虐,江水上涨,把男女老幼、家畜禽兽都逼上了丘头。村里有人驾船逃命,却被巨浪掀翻在长江里,连尸首都找不到。我的先人延春拖家带口,在丘头被淹没的最后一刻逃离了双柳村。小船行至江中,有一排黑乎乎的东西向他冲撞而来,那是一些瓜果蔬菜,家具器物,死畜亡人。延春用桨一一拨开,看到被洪水泡涨的死猪比牛大,死牛比大象还大,死人身上的衣服被洪水冲走了,赤身裸体,尸体比粪桶还粗。有些死人身上还挂着破衣烂衫,但一排绷得紧紧的纽扣会自己崩掉,时不时发出“叭叭”的声音。声音过后,露出一张鼓胀发白发亮的肚皮。这声音,这景象,把一船活人都吓得昏死过去。

说来也怪,以长江中线为界,江北暴雨骤风,江南阳光普照。小船载着我的先人,冲破中线,被湍急的江水推往谷米河,又被谷米河清澈的河水荡向古牳山。延春第一个醒来,睁眼一看,那山像一头水牛,跪卧在万亩肥沃的田畈。它拖着一条尾巴,在大地上划出了一条逶迤的长河,它再扭过头来,一头扎进河水里,吸吮着大地的甘露。六月的稻谷和番薯,玉米和高粱,青草和树木,就在这陌生的土地上此起彼伏,扑面而来。先人心动不已,于是安营扎寨,给前朝耿天官的后人耿老爷当起了佃户。

母亲说,虽说在明朝和清朝时期,这山脉田畈都是耿家的,但现在解放了,土改了,是人民公社生产队的,你想动古牳山的心思,社里队里未必同意。

父亲诡异地笑了。其实他想好了,开山炸石,以石换钱,他不会拿一分钱,他要把钱全部交公,换取生产队的工分。以前靠干农活儿挣工分,十分也就值五毛或六毛钱,如果有了采石场的副业作为补充,十分也许就值八毛钱或一块钱。这是全村人都沾边的大好事,他相信不会有人反对。

首先跳出来反对的人,就是我的母亲。母亲说,既然全村人都有份,为啥别人不操心你操心?再说,这开山炸石的活儿太危险,说不准,哪天连命也搭上了,一家人,没个主心骨不行。

父亲默不作声,埋头准备着他开山炸石的工具。他把干农活儿用的竹扁担劈开,想要削成一只十二磅钢锤所需的锤把。很快,两面是带皮竹片、夹层是无皮竹片,一共四层,一米多长的锤把,就在父亲的手里,大功告成了。

做完这些,父亲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推门一看,雨已停歇,天色熹微,可以预见的光明好似呼之欲出。这真是一个好兆头。

父亲头顶朗朗晴天,身披道道霞光,向古牳山出发。他的左肩扛了一把三角铁耙和一把十字铁镐,昭示着他坚强不屈的意志和愚公移山的决心。几根富有弹性的竹片落在他的右肩上,挑起了一只硕大的八角钢锤,钢锤就在他的背后上蹿下跳,跃跃欲试。他的前胸斜挎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包袱,似乎包藏着一个不可示人的秘密。他的腰间插满了长短不一的钢钎和几件铁器,它们与一只瘪嘴铝壶发生着频繁的碰撞。“咣当,咣当”,像口令一般,催促着他出征的步伐。

开山炸石,一个人做不来,得有人主动协助,至少得有人被动配合。早前,父亲把全村的男人都吆喝了一个遍,但没有一个人理他这个茬儿。生产队开工了,各人该干啥事儿就去干啥事儿,剩下父亲一人望着古牳山翻白眼儿。

沉思良久,父亲终于物色到一个他认为比较合适的、可以被动配合的对象。这个对象就是我。

我说,我还要读书呢。那年,我才十四岁,离初中毕业还有一年。

他说,不读了,再读就要饿死了。

我说,石头能吃?

他说,能吃。吃了不饿。

我对他的恨意由此而生,但我无法拒绝一位父亲饱含热泪的邀请,只能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踏上羊肠小道,翻过长满青苔的峭壁,去寻找一只埋藏在深山里,能喂养自己也能喂养弟妹们的米升子。

这山我来过,每年清明前后,母亲带领我们踏青。有一次,我发现陡峭的石壁上,有一串像小孩脚印一样的凹坑。我问母亲,这是谁家的小孩,足底竟有这大的力量?母亲说,这是古时候的小孩踩在泥巴上留下的脚印。后来啊,泥巴变成了岩石,沧海变成了桑田,小孩变成了神话。我现在想,走在前面的这个人,是不是从远古走来的那个长大了的孩子?走在身后的我,是不是要跟着他回到远古的那块泥巴或者石壁中去?

在半山腰,父亲停下脚步,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就是这里了!

他卸下身上的包袱和工具,在山地踱步。踱来踱去,看准了一堆乱石。在乱石后面,有一丛难得一见的小灌木,开满了白色的小花。

父亲打开包袱,将几件物品摆放整齐。“扑哧”一声,从灌木丛中飞出一只白头翁鸟。父亲迅速伸手,掏出一只由草茎、兽毛、鸟羽交织的鸟巢。三只毛茸茸的雏鸟扬起嫩黄的鸟喙,朝着父亲一张一合。父亲想都不想,连巢带鸟扬手扔向了几米开外。

那包袱里的几件物品,是他去年秋天从谷米河滩采回来的蒲棒,从镇上供销社捡回来的马粪纸。他拿蒲棒代替了香烛,把马粪纸裁成冥币大小代替了黄表纸。他点燃祭品,算是拜祭了山神。

然后,他用十字镐卖力地刨开山地的表层土,令我用三角铁耙将松土扒开,露出大片的山石。

古牳山可以让人产生神奇和惶悚的想象。灌木和茅草被疯狂砍伐后,它们的根须深入土里,结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撕开这网,土被雨水渗透,漫出像血一样浓稠的泥水。

父亲敲掉一块裸露的山石,凑在眼前查看。山石的断口部分,呈现出米白色的光芒。有一串红色的泥水从山石表面滴落,流进他的指缝里,再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地上。

父亲将包袱撕成两指宽的布条,缠在自己的左手掌和右手掌上。他让我照做,帮我捆扎结实。我坐在一块岩石上,两手紧握着一根两尺余长的钢钎,钢钎插在我的两腿之间。

父亲站在我的对面,甩开了开山的第一锤。沉重的钢锤被纤柔的竹片提起,从他的右脚划到左肩,落到后背。再从后背飞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地降落在我两手紧握的钢钎头上。“当当当”,震得我的手掌发麻。

“你双手抓住的不是钢钎,是一只野兔的脚。你抓紧了,不脱手,才有兔肉吃。”父亲说。

我眼都不敢眨,生怕手下一滑,父亲的钢锤会砸烂我的一双手。但从他头顶上落下来的钢锤,都能准确地砸在钢钎上,钢钎将岩石凿出了一个铜钱大小的白印。

父亲每次落锤后,都让我转动一下手中的钢钎,如此反复。到了下半晌,钢钎终于钻进了岩石的内部。父亲往那个小孔里注水,差不多快有一尺来深的时候,他让我抽出钢钎,自己俯下身去,用一只长长的铁勺子,掏出炮眼里面的石泥,再换上一根稍长的钢钎。

这一次,父亲要我抡锤,他掌钎。他往掌心啐了一口唾沫,全然不顾掌心还隔着几层布条,仿佛有了这口唾沫,他的力量又能增加几分。他双掌一搓,恨恨地说:“我双手抓住的不是钢钎,是一只野兔的脑袋,你看准了,用力砸,才有兔肉吃。”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提起钢锤,努力地朝背后甩去。不承想,我还小,钢锤太重。我就那样后仰前倾了几个回合,一锤砸在了父亲的虎口上。鲜血飞溅到我的眼里,天空血红血红的。

好不容易凿好了炮眼,父亲揣着罗支书的证明,找萼城公安局批炸药条子去了。有了条子和票子,萼城的供销公司才会称斤称两卖给他炸药。

买炸药的钱,他早一天就筹借好了,放债人恰恰是我的外公。

那一天,皎洁如新的月光,把父亲的举债之路映照得通亮透明。十多里崎岖不平的土路,像被泼过一层清油,他脚底生风,哧溜片刻就到了。然后,父亲毫不迟疑,抬手就去敲那扇从来没有敲过的大门。当外公露出半个脑袋打探究竟时,他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神态有着从未有过的自信自得,还有人到激动之处的语无伦次。在外公的印象中,这个男人应该笨拙得像一头猪,应该有秕糠似的谦卑和矮墙般的沉默寡言。所以,父亲肩披月光斗篷,像一名古代斗士的样子,让我的外公十分吃惊,他张开大嘴,半天才说:“咋的?半升糙米这么快就吃完了?你那五只正在抽条的小猪娃儿,怕是十吨糙米都不够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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