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上浮
作者: 高密1
那是一个洞,低矮,逼仄。我趴着,像夹缝里的壁虎,胸贴着地,背蹭着顶,十个指头张到极限,连小臂也一起抓地使劲,努力爬。背脊上方大概是一座山,寒气锋利,直入脊髓。我把头扭转朝前,看到很远处有光,像是出口。不知爬了多久,好像并没爬多远,累了,我放松下来,脸就贴在了土上。一股漆黑的冰凉迅速穿透脸皮直达大脑,像黑色的闪电刺中眼球,瞬间传到每个毛孔,让毛发有了站立的能量。腿脚已经不听指挥,胯部以下完全失去知觉,我怀疑它们是否都还健在,可洞太黑太窄,没法回头,肩没处躲,任我怎么努力扭动身体也看不见它们。终于,焦躁的引线被点燃,仿佛千万只蚂蚁在我心脏上互相踩踏,每一条纤细的腿都是施暴的凶手。焦躁升级为狂暴,蚂蚁们冲破栅栏急速扩散,很快占领胸腔,向手臂和后脑勺进发……
从出航第一天开始,我连续四个晚上做同样的梦,每次都在蚂蚁突防时醒来。第五天早晨的结局不一样,远处的光源在移动,我加快爬的动作,一瞬间便抵达了光,或者,光抵达了我。它裹住我,像是要把这身皮囊穿透,一点儿也不暖和。眼皮变得透明,光越来越扎眼,我极力想看清外面的世界,竭力睁开眼皮。光迅速暗淡下来,一个浑圆的脑袋挂在中铺的床沿外,两只大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是老纪。我在下铺,他睡中铺。老兵都睡中铺。我转移目光,不愿与他对视,他是老兵里最“油”的一个。周遭一切如常,舱壁上的仪表盘都睡着了,指针们显得很安详,横倾仪指针垂直向下,深度计指针停在“150”上,只有船钟的细针绕着二十四个数字转圈,不知停歇。浑圆脑袋缩回去的一刹那,眼睛里果然闪过一丝窃笑。
这是我第一次出海。老纪说,生猛汉子闯龙宫。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刚听说自己可以跟艇出海的消息,正在兴奋的劲头上,明知他的话里有意味,也权当是表扬了。我知道自己不生猛,一直被那个逼仄的黑暗洞穴紧裹着心脏,是一种懦弱。每天晚上熄灯就寝,躺进齐肩宽、小臂高的床位,心头快要爬上蚂蚁来,我就闭上眼睛使劲想,潜艇在海面航行,我独自站在高高的舰桥上,扑面而来的是掺杂腥气的阳光和潮润的海风,还有三两只海豚接连从水面跃出,阳光下,它们用浑圆溜光的身体画出一道道小彩虹。
我每天都盼望着上浮,盼望着看海豚飞跃。
当兵以前在宣传片里见到过,潜艇航行在海天融汇的蓝色世界,鲜红的国旗在壮实的桅杆顶端自豪地展开,潜艇兵站在舰桥上,在红与蓝强烈的色彩冲击里迎风昂首。我就是奔着这股明艳浪漫的色彩来当潜艇兵的。我妈知道我从小怕黑,我爸知道我从小怕水,可他们也都知道,我从小只做自己认定的事。怕水的问题,被新兵队的班长在游泳池旁边轻轻踹一下屁股就得到解决,怕黑的问题至今都没人发现。我也是上了艇才明白,其实自己怕的不是黑,是黑色的封闭空间,网上说,这叫“幽闭恐惧症”。我认真看过不少这方面的文章,我的情况没那么严重,只要定期上浮透透气,肯定没什么大碍。
我们艇也需要定期上浮。它是一艘柴电潜艇,在水面航行时可以使用柴油机提供动力,水下航行则只能依靠蓄电池给电机供电来驱动螺旋桨,电池电量有限,每隔一段时间需要浮到海面启动柴油机给电池充电。我见过艇靠在码头上充电的场景,柴油机很欢腾,艇体周身的海水被它吐出的废气吹到一两丈高,一个椭圆形的喷泉欻地竖起来,像给艇体裹了个金钟罩。我无数次设想我们在远海充电,海面蓝幽幽的,平整得像镜子,仿佛蕴藏着能把万物燃烧成灰烬的能量,一条大黑鱼突然从水里拱出背脊来,周身齐刷刷竖起来一圈银白的水柱……
可是,上浮充电的日子久久没有到来。
2
第一个航行日还好,大部分时间都在水面航行,近海公共航道,海水不够深,潜艇下不去,只能在水面上跑。下潜的时间应该是凌晨到来之前,我没值更,梦醒时已经身处水下一百五十米,按深度估算,离海岸已经一百海里开外。说来也怪,一离开近海,我每晚都做梦,像是碟机卡了带,总重复难听的段落。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都是前一天的复刻,像那个不停自我复制的梦,不见日光的时间一天一天越过越薄,在记忆里被我压缩成一片一片,层层叠叠紧密摞放,几乎不占存储空间。
从第四天起,为了反抗黑色的梦,我开始压缩自己的睡眠时间,日子就从手指头生长到了笔记本上。潜艇的电能十分珍贵,能省则省,我举着手电筒,仔细记录各类设备的操作要点,写下操作每个阀门或者按键的手感,有时也会有感而发涂抹心情,或是自由想象白描风物。有一次,我试着把站在舰桥上吹风看海的画面描下来,突然意识到上浮的时候并不一定是白天,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如果在夜间上浮,海面会不会像那个逼仄的洞穴一样,黑得压迫人的神经?
尽管并非自愿,我和老纪却总在同一个时段值更。老带新,他不仅要操作和保养战位装备,还要教给我怎样操作和保养。一起值更的结果是我们总在同一个时段睡觉。这个住舱里,同步作息的还有躺在对面中铺的程部。
程部是我们鱼雷水雷部门的副部长,军官。在潜艇里,军官和士兵同住。他俩都挺能聊,但程部更喜欢拉上床帘自己看书,除了老纪说正事时程部会正经八百和他谈论之外,只有他偶尔迸出一两句拿我逗闷子的话程部才会应和着笑。刚开始,下更回舱躺平之后,我总听见有人在说话:现在到哪儿了,多久以后转向,哪个滤网该换了,哪个电路板得多备一块。就像来到河边洗衣的女人在聊:你家豌豆苗多高了,李婶家男人真能干,我家熊孩子裤子又短了。后来才知道,老纪说这些的时候,程部有时是不在场的。即便有两回明知程部不在,我也不愿和他说话,只是一直听。虽然不喜欢老纪的油滑,但我喜欢听他们谈话。他们有时会说起水面航行的事。
第八个航行日的晚上,我下更回到住舱,船钟表盘上最粗壮的指针正好停在“21”的位置,好像一整天没挪动过。我摘下毛巾,对折,对折,再折,把口杯里剩的大半口水浸上去,摊开,使劲擦了擦脸上黏糊的分泌物,清爽扑面而来。很快却发起愁来:一会儿闭眼之后会不会继续重复做梦?只听见老纪的声音从通往二舱的水密门出发,拐了两个弯儿,钻进住舱的床位里来。
“明晚进入预定海域。”
他像是被自己的声音牵着鼻子来到我们跟前。程部正往铺板上爬,粗壮的手指薅住从铺板外沿斜挂在舱壁螺栓上的铁链,让人担心钢铁在舱壁生根的地方会叭的一声掉链子。即将进入预定的任务海域,意味着在此之前可能要浮上去充一次电。我翻过半个身子,让耳朵做好准备。
可老纪半个字也不提上浮的事。他是个鱼雷兵,满心满嘴都是那些搬不动搂不下的钢铁疙瘩。他自己编过一句顺口溜:潜艇兵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鱼雷兵没有水面与水下之别,该干啥干好啥,管它个黑白上下。他摆明了压根儿就不在乎甲板以上的海有多阔,天有多高。
“明晚,海况不太好。”程部的声音有些严肃,像是翻越厚实的床帘,又穿透深厚的黑,沾染了沉重的气息。
“我到时检查一下紧固螺栓。”老纪说完,他们的对话停了一会儿,我以为会就此打住。
“你以前下过极限深度吗?”程部问。
“下过。第一次是在留转之后头一年,你还没到艇上。说来其实也没啥,按流程来,通海阀和采水阀重点关注一下。”
他们还谈了一些极限深度发射鱼雷的事情,我只记住了“极限深度”。这四个字就像一个黑洞,引力极大,整个世界都被它拽了进去。我盯着地灯,看它越来越远,像颗正在坍塌的星球,一寸一寸坚定而决绝地缩小,直至视线模糊,可眨眼之后它又回到了舱壁的墙根下。我闭上眼,上铺的床板开始向下坠,迅速接近额骨和胸腔,空间越来越小,氧气越来越少,我明显听到自己的心跳变得剧烈,呼吸也颤抖起来。我不敢再闭眼了,任由地灯一遍一遍挑逗我的视线。终于,我愤怒地举起两只手,撑住上铺的床板,感受到了切切实实的空间。以空间换时间,我抓紧时间调整呼吸,让自己心跳的声音小一点儿。
3
第八天晚上又做梦。被叫醒时正好凌晨两点五十分,叫我的人还是老纪。不知道他这次用的什么手段,我猛然醒来,像被人从后面敲了一闷棍,半秒钟之前的世界欻地拉下黑幕,脑子里只剩一片灰白。我陷入苦闷,明明是刚刚才被切断的冒着热气的梦,却任我怎么努力,都想不起一丝一缕的情节或场景。恍惚之间,我拿起毛巾准备擦脸,毛巾比平时湿得多,是谁用错了吗?我闻了闻,全是自己的汗味。从床位到战位的路上,算上开关水密门,两分钟不到的时间,我跟在程部和老纪身后被他们催了三次,叫我动作快点儿。
老兵们把凌晨三点到六点的更次叫作狗更。只有体验过才知道,凌晨两点多被人强行拽起来干活儿的滋味是让人愤怒的,不知道狗在这时候受到惊扰是不是更容易咬人。程部说,最困乏的时候,往往也是最紧要的关头。而我现在最要紧的是,仍旧想不起梦的内容,感觉它明明就在大脑沟回的某个点位里躺着,却怎么也寻不到拽不出,像是被什么牵绊住了。
几只又黑又壮的蚂蚁正往我心头上爬。有人说,努力回忆梦境可以增强记忆力,我觉得自己是企图钻到一片黑暗里去寻找另一片黑暗。我不得不放弃努力,只有我放弃了,蚂蚁才会放弃攻心。可放弃努力之后,狗更的丰富内涵开始显现,至少,我体会到的不只是被人叫醒时的愤怒,还有困顿,让人宁愿放弃任何欲念的极度的困顿。无数次掐大腿,揪头发,抻脖子,搓脸,上下左右翻来覆去地搓,仍旧撑不住瞌睡在眼皮上施加的重量。老纪又调侃我,说好在是个鱼雷兵,要是个操舵兵,这小鸡啄米的动作准把咱艇干到海沟里去了。程部瞪了一眼,老纪闭了嘴。
老纪说得没错,潜艇在水下航行,全艇百十号人谁有任何一个动作不及时或者有偏差,都有可能引发不可估量的损失,甚至可能是百十条人命。我想到这儿,一股深重的罪恶感席卷全身,疲倦、困顿被一扫而光。
“再不上浮,天亮前怕是充不满电。”程部看了看船钟,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知道。艇指肯定有考虑。”老纪说。
“这片海域太容易暴露了。”程部锁紧了眉头。
我努力回想从书本上看到的关于这片海域的信息,终究没搞明白程部指的是外国反潜飞机还是侦察卫星,但潜艇隐蔽性这个概念从我记忆里跳了出来。分配来艇队之前,我在潜艇学院接受培训时教员强调过,“隐蔽性是潜艇的第一性”,这次出航选在半夜刚过鸡犬安宁的时间,应该就是为了隐蔽。
坏了,我想,上浮充电的时间必然也会避开天光。
其实,这些战术层面的问题,远不是我这个级别最低的列兵需要关心的。作为一个士兵,我就像老纪说过的,把自己战位上的设备操作好,一下五去四,二上三去五,顶多来个九上四去五进一,几样设备操作熟了,一令一动,其他事不用再操心。可我关心黑,讨厌黑,害怕黑。偏偏出发时间选在黑夜,上浮时还只能在黑夜……我怎么就和这铅一样沉的黑绕不开道呢?
上浮的警报没过多久就响了。老纪就近关闭身边的几个阀门,迅疾的动作早已是条件反射,程部向艇指回复了口令,他们配合得如同电闪雷鸣。很快,甲板就微微顶撞起脚底板来。我心里也随着甲板的抬升而起伏。这是出航以来第一次上浮,也是我当兵以来第一次上浮,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上浮的操作部位都在二舱,不需要我们一舱配合,程部和老纪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各自就那么坐着,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舱壁上的扩音器传来“转入水面航行”的指令,艇体几乎同步开始摇晃。程部他们分头检查阀门,我依次登记。全部确认无误,艇已经晃得像个漂流瓶了。
“想不想去舰桥看看?”程部问我。
虽然晕船的反应已经出现,但听到这个提议我立马兴奋起来。老纪却接过话说:“这个点儿上去看啥,乌漆麻黑的。”
程部和老纪交换了一个眼神说:“第一次出来嘛,去透透气。”
我正要表明态度,没想到老纪继续抢话,而且口气突变:“第一次更该严格要求。”
程部没再说什么。《舰艇条令》明确规定,当更人员不得擅自离开战位或做与岗位职责无关的事。
程部肯定看到了我的沮丧。我背靠一枚备用鱼雷,钢铁的冰凉穿透胸腔沿肩胛骨向两臂扩张。老纪绕着放置备用鱼雷的钢架走了一圈,再次检查紧固螺栓和其他有可能活动的地方。经过我身边时,他应该看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