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夫妇
作者: 君婷1
桑世杰走进卧室,他抬了抬倦怠的双目,发现床上的妻子龚楠涂着猩红色的口红、大地色的眼影,被子半掩着身体,正满怀信息量地望着自己。
他讪笑了一下,或者说是苦笑更为精准。
“你过来。”龚楠轻声说。
桑世杰褪去身上笔挺的藕荷色衬衫和西裤,只穿着一件白色T恤和拳击手短裤坐在床沿上。
“坐那么远干吗啊,我能吃了你?”
于是,他往里挪了一寸。
“梦梦睡了?”他使劲揉着酸涩的眼睛问道。
“早就睡了,晚上八点我给她讲完故事就小猪似的睡过去了。”
这时,龚楠将被子拉开,露出仅穿着桃粉色情趣内衣的半裸身体。
她的嘴唇有些哆嗦,笑容僵硬地问:“漂亮吗?我。”
“新买的?好看。”
男人说话的语调平淡,女人不满地将双臂搂住他的脖颈,欲亲吻。
“今天接待了五拨投资人调研,累死了——”桑世杰迅速躲开那“血盆大口”。
龚楠一下坐直了,眼睛冰冷地盯着桑世杰。桑世杰的目光短暂扫过龚楠小腹那无法忽视的赘肉,那赘肉恰如一个游泳圈,让人有想去捏一把的冲动。
“不闹——啊,乖,”桑世杰敷衍着,“妈的,真累死了,我去冲个澡,睡了。”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走进了浴室。
龚楠在床上一直保持那笔直的坐姿。这款情趣内衣是自己在网上逛了三个小时才拍下的。胸罩的关键部位绣着两个半透明的樱桃,若隐若现。她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是赘肉的肚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而后全力吸腹,小腹终于扁平一些。然而一呼气,肚子又弹了回去。她狠命用手捶了一下那肚腩。肚腩上的妊娠纹仿佛组成古怪的笑脸,嘲讽着她。
她环视这间主卧室。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外,是步入式衣帽间,还有内嵌的卫生间与浴室。这四室两厅两卫的大房子,要说起来,还是自己已故父亲的遗产。父亲在世时,仕途曾颇为顺遂得意,才分到手如此宽敞的房子。然而,在龚楠二十五岁那年,父亲便因肺癌去世了。
母亲常说,父亲对外头任何一个人都和蔼可亲,唯独对自己心狠手辣、严苛至极,他是个脾气一点就着的老烟鬼。于是,肺癌成了他的“报应”。即便父亲已死去逾十年,母亲对他的怨恨似乎依旧未曾止息。即便没有白头偕老,但也是从一而终,是外头人挑不出毛病的婚姻。但只有当事人知道自己心里有多少毒瘤与血水,那是一个妻子对一个丈夫赤裸裸的恨。
龚楠解开胸罩,丢在一旁,迅速套上普通的棉质睡衣。自从二十七岁嫁给桑世杰,后者便“倒插门”入赘到这个大房子里,而龚楠那病恹恹的母亲则更愿意独居——身体本就差劲,且腰椎间盘突出,十分痛苦,根本没法帮带孩子。于是,龚楠与桑世杰几年前各自出资50%,购置了一处新房产,如今让老太太一个人住着。只是贷款还没还清,每月还交着一万元的月供。
桑世杰是个学霸,虽然来自十八线小城镇,但一路走来都是尖子生,研究生毕业后便开始进入大企业工作,几次跳槽,跳成了如今某美股上市公司的IRD——投资者关系总监,且是内部最炙手可热的“董秘”人选。他税前年薪达百万,但扣掉税费也苍白许多,依然无法跻身这个城市的上流。而龚楠呢,则一直是偏科生与学渣,只有一门功课灵光,那便是英语。于是她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某英语教学机构任一对一授课教师,时间自由,且常常可以在家视频教学,这极大地方便了她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照顾女儿梦梦。
当年,刚与前女友分手的桑世杰,报名了龚楠的小班授课。男方第一眼见到女方,便展开火力全开的追求攻势,从早到晚,一天发八次信息,一天打三次电话。他隔天便要见面请吃晚餐看电影……还有,一个深蹲下来给女方系鞋带,上楼梯时将女方背在背上,女方大姨妈来了时飞速去超市购买女性用品并切姜丝泡红糖水,还有,陪她度过失去至亲父亲的创痛期。
这一顿操作下来,哪怕“骄娇二气”如龚楠者也终于沦陷。“骄娇二气”这四个字,婚后曾高频次出现在二人的争吵中,而龚楠也从未否认过——毕竟自己是一线城市的官二代,“骄娇二气”几乎是必然的副产品。
换上普通睡衣睡裤的龚楠,蹑手蹑脚地走到女儿房间,她跪在女儿床边,长久地静静端详梦梦的睡颜,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慈母的笑意。难以想象,孩子都已经五岁了,而自己与桑世杰的婚姻也走到了第十个年头。
龚楠的情史十分简单,大学时曾交往过一男友,毕业后因异地工作而频繁争吵、冷战,最终告吹。而后,她几乎空窗了三年,才遇到了自己的“学生”,而后的丈夫,桑世杰。
回到主卧,龚楠看见桑世杰已经躺在床上,只给自己一个后背。她轻轻躺在旁边。她想着自己的情趣内衣,越想越窝火。她拍了拍丈夫,可后者只是鼻子哼了一声。“干吗啊,刚要睡着……”她感觉对方都快开始磨牙了。
龚楠感觉自己的小腹部似乎有一只灼热的水母,一下一下地吐纳,试图攫取什么,试图被什么填满。那是女人的欲望。可此刻,她唯有机械地躺在床上,祈祷时间将这欲望冷却。
2
“爸妈要过来住一周,我们那边是‘火炉’,太热吃不消,这边凉快点儿。”
晨起,桑世杰边系衬衫扣子边对龚楠说。后者已经将孩子送到了幼儿园,刚进家门。
“知道啦——”龚楠颇为不耐烦地说,“爸妈来了挺好,还能帮忙接梦梦上下学,我还能有时间和闺密聚聚呢。”
“妈那个腰……最近怎么样?”桑世杰例行公事地问。
龚楠知道这说的是自己的妈。“做了小针刀了,但好像说效果不行,天天跟我喊疼。”
“那你要不要过去陪妈两天?”
“不用。”龚楠斩钉截铁地说,“让两个成年女人一起生活是非常不科学的事情,哪怕是母女。再说,我去了,谁管梦梦啊?”
龚楠在内心一直对母亲怀有积怨。在她眼里,母亲不仅没有在丈夫临终时好好用心照料,甚至从丈夫的死亡中获得某种解脱和喜悦。而那个对她而言被叫作“可恶的丈夫”的人,毕竟,是自己的爸爸啊。
桑世杰从玄关拿起车钥匙,那是一个奔驰车标十分明显的钥匙,他也总爱把它若无其事地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当初,龚楠主张买个经济适用的日系SUV便好,但桑世杰坚持要买高配的奔驰轿车。
他一只脚已踏出大门,方才吐出“我走了啊”这几个字。龚楠忙在其后追问:“晚上回来吃吗?”
“现在还说不好,总之,晚上再给你信儿。”
“早点儿发信息啊,不然都不知道该不该做你的饭。要是就我和梦梦,我俩简单扒拉一个菜就……”
龚楠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当口儿,丈夫已经完全出了门。
她更意识到,自己忘了问公婆是哪天的车、哪天抵达了。
丈夫出门后,偌大的房子安静得如一口深井,龚楠的双耳捕捉着一切白噪声。
她做了个深呼吸,而后在电脑桌前坐下,准备开始一对一网上教学。
龚楠这些年不仅教成人,还教青少年。原因很简单,这些人是最舍得掏钱的群体,她每小时能多挣点儿。接下来的两小时,她将和一个女孩一起练习英文听说。
视频界面被打开,课程开始。
“How are you doing today?”
女孩只羞涩地答了一句:“Good.”
“Well, maybe you can also say fabulous, fantastic, or never been better, right?”
龚楠循循善诱。“Please repeat after me,I am doing fabulous.”
龚楠的声音听上去元气满满,但自己心里却不住嘀咕:fabulous, 这日子,究竟谁在doing fabulous?
龚楠的心里,其实有一个梦。她不太好意思说出来,就仿佛一个素人对某个知名导演说,能否让我也试试镜?
她梦想能创建自己的英语教学品牌,通过诸如走进动物园、博物馆等多种线下的形式, 让孩子们在探索过程中来接触语言。然而,这个梦想在她脑中只是一个带着光晕的雏形,她既没有成形的商业计划书,也没有志同道合的伙伴。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梦想是可笑的、寒碜的。尤其是一年前,她首次对桑世杰提出自己想创业的想法时,桑世杰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想什么呢。”那一刻,她觉得原地沉入一面湖底。
她已经越来越少回忆当初桑世杰是如何死缠烂打、丧心病狂地追求自己的往事了。那仿佛是上辈子的剧情;而她也越来越搞不懂,自己和丈夫之间的这种形同哥们儿或合作伙伴一样的亲密关系是何时形成并固化的。若说大事件的节点,她想不出。但,他们已经五年没有做爱了。对,五年。
自从梦梦出生后,桑世杰便没再碰过自己。
3
中午,龚楠约了自己的闺密晓雪一起共进午餐。
晓雪是学美术出身,目前是个自由设计师,也是个坚定的丁克。她的丈夫常年赋闲在家,但包揽了所有家务与一日三餐。此君厨艺十分了得,吃过他做的饭的人都建议他千万不要再出去工作了。这样的婚内配置,晓雪似乎已经寻求到某种微妙的心理平衡,夫妻之间现在愈加和谐。
二人在一家“能量轻食”沙拉店里对坐而食。地方是龚楠挑的,挑这个地方时,她一再瞄自己那隆起的肚腩。
“至少像怀孕四个月。”她在晓雪面前自言自语。
“什么像四个月?”
“我这肚子,妈的,怎么减也减不下去。生完梦梦,好像这肚子就焊在我身上了,固若金汤啊。”龚楠想着,桑世杰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肚子倒胃口,所以没兴趣碰自己呢?
“看不太出来,真的,你别穿太紧身的衣服就成。”晓雪识趣地安慰着,而后及时转移话题,“你们家老桑,现在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啊。”
“晚上老不着家,每俩礼拜就要出差,家里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孩子啊家务啊——这一天也够我受的。有时候,真羡慕你不生孩子。太潇洒、太明智。现在梦梦还有游泳课和跆拳道课,全都是我接送,还得在那儿陪着、等着,特耗神儿。当初生孩子的时候哪里能预见到这些,要是能预见,我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选择生。真是——没生孩子要管住腿,生了孩子别后悔啊。”
“我也有压力啊,我和老公倒是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我俩肯定是不生。可我父母和他父母,三天两头会给我们压力,说什么没个孩子‘生活都失去希望’,而且‘老无所依’什么的。最可恶的你知道是什么吗?是有些人会拐弯抹角地怀疑是你俩身体有毛病,或你老公是不是‘不行’——对付这种人,我就直接说,我们自己选择的丁克,而且,正在避孕。”
避孕。
这俩字在龚楠心里炸开了。避孕就说明频繁的——至少是存在的性生活。晓雪和老公都结婚十二年了,比自己还要多两年。
“真羡慕你。”这句话龚楠脱口而出。
“羡慕我?羡慕我什么?你和老桑还有梦梦一家三口多甜蜜啊,男主外、女主内,你们家老桑能挣钱,你还能兼顾教英语的工作,羡煞旁人呢。再说,老桑对你多殷勤,当初追你的时候,简直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每天还给你发天气预报和穿衣指南呢。”
我们没有性生活。
这句话就在龚楠嘴边,但这五年,每次这话要跳出来之前,都被她生生咽下。她说不出口。这仿佛是最无法外扬的一件家丑。
“是啊,老桑挣得还可以。虽然不太着家,空中飞人,但对我向来也算百依百顺。”
“年薪至少百万了吧?”
“嗐,差不多,但还要扣税啊,他买的股票也一直特低迷。不过,他向来是上交收入的。总之,只要能和我‘合并报表’,就怎么都行。”
这番话又带给龚楠安慰,毕竟,也算句句实情。桑世杰的确在这些“大面儿上”都做得不错,用“好丈夫”的标准衡量,似乎他也可以过平均线的。而且,晓雪的丈夫就算再好、思想再进化开明、厨艺再上乘,不是也不往家里拿一分钱吗?所以,也许人人都有这种系统性的重大缺憾,自己也没必要太在意昨晚那套情趣内衣、自己的肚腩和五年没有的性生活。她在内心迅速地规劝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