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往事
作者: 邢庆杰一
我们四个人坐在一棵大树下午餐。天地和远远近近的群山沉寂无言,耳畔只有时光掠过时发出的那种神秘的鸣响。炙热的阳光铺满了周围的石头和黄土,光线有些耀眼。虽然听不到一丝风的声音,树梢上的叶子亦纹丝不动,但在足有半亩大的树冠下,巨大的阴影自然成风,若有若无,抚摸着我们的身体。我懒洋洋地用军刀撬开牛肉罐头的铁皮盖子,把里面的固体食物切成几块,几乎没有咀嚼就咕咚一声吞咽下去了。罐头盒子上用红字印着“ぎゅうにく”(牛肉),其实几乎全是淀粉,没有多少牛肉的成分,用力吸鼻子才能闻得到若有若无的一点点夹杂着怪味的肉香。旷日持久的战争,使我们的本土和脚下这片被我们占领的土地越来越贫乏,供给越来越差。
一群鸟儿从我们的头顶掠过,在午后的阳光下化作一个个黑点儿,投入不远处的山林中。对面的山峦上,两只小猫般娇小的羚羊在悠闲地散步……猛然,它们像被什么惊动了,身子一扭,就不见了踪影。
我拿出军用水壶,灌下了几大口水,一股饱胀感从胃部漫了上来,让我的头脑有些昏沉,迷迷糊糊的,竟然靠着石头睡着了。
……浅浅的一个短梦,把我渡到了遥远的家乡北海道……海滩上到处爬满了肥肥的海蟹,我赤着脚,在海边捉蟹,刚抓起一只,就被夹住了手指,一下子疼醒了。我睁开眼睛,发现左手食指上趴着一只硕大的蚊子,它已经吸饱了我的血,整个细长的肚子都鼓鼓的,呈现出饱满的暗红色。太行山的蚊子真是名不虚传。我一掌将它拍死,发现食指已经红肿了。我捡起一片枯叶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看着面前陌生的群山,心神却还停在家乡的海边。我是在哈尔滨出生长大的,父母从年轻时就在东北做生意,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们还从来没有回过北海道,有关那里的印象,都来自母亲不厌其烦的描述。我入伍的时候,妈妈抹着眼泪说:“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天,应该让你认识一下自己的家乡……等战争结束了,我们一定回家乡看看……”
可这场该死的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我站起来,心绪突然烦躁到了极点,飞起一脚,将罐头盒子踢了出去!那个铁皮盒子在坚硬的石头路面上蹦了几个高,发出叮叮当当的锐响,在午后寂静的山中显得特别刺耳。我身边的两名士兵吓了一跳,都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
晴子走过去,将罐头盒子捡回来,藏在一丛密密的杂草中。她站在我背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一夫,你这次回来,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没有看她,弯腰拍了拍腿上的尘土说:“都是这场该死的战争。”
晴子用拳头在我的后腰上用力戳了一下说:“请注意你的言行!你回来后总在抱怨这场战争,如果让上司知道了,会有麻烦的。”她有意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却十分严厉。
晴子三岁时就随从事皮货生意的父母来到中国,再也没有回过日本。她和我一样,是在哈尔滨长大的,既会日语,又有一口地道的东北腔。战争爆发后,我们都在当地应征入伍,被编入一个中队里。不久,我们又同时被抽选到情报机构,一块儿参加培训,一块儿工作。相似的成长经历、相似的口音,使我们一见面就产生了亲近感,再加上在陌生人群中的孤独和对战争的恐惧,我们很快走在了一起。几个月前,我在一次战斗中受伤掉队,和部队失去了联系。等我找回部队时,却要面对严格的审查,幸亏晴子以生命担保,才使我获得信任,重新回到情报部门工作。
“一夫,我们是在执行秘密任务,请你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晴子转到我的面前,目光犀利地盯着我的眼睛说。
“晴子,取情报的地点,离这儿还有多远?”
这次行动由晴子全权负责,取情报的地点,也只有晴子知道。
晴子瞟了我一眼,过了片刻,她才用手往西边指了一下。
我掏出望远镜,往西边望了望,那里到处是连绵不绝的山峦,山脚下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几缕稀疏的炊烟在村子上空飘荡。这是我第一次随行动组来这儿取情报,也是最后一次了。行动组给代号“黑蛇”的卧底带来了一台发报机。黑蛇以前的发报机,上次随军转移时,没有条件带走,只好销毁了埋在山沟里。所以,半年多来,他一直以眼下这种原始的方式向我们传递情报。
晴子看了看怀表,终于下达了行动命令。
我们沿着弯弯曲曲忽高忽低的羊肠小路向山脚下的那个村子进发。晴子走在前面,她穿一身印着大花的劣质粗布做的衣裤,胳膊里挎着一只当地常见的荆条编织的篓子。我一身农夫打扮,扛着一把锄头,跟在她的身边。那两名士兵——井上和小野——都是山民打扮,每人背着一个大背篓,里面装满了蘑菇、药材之类的山货。两个人间隔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我们后面。发报机就隐藏在井上的背篓里。
走了一个多小时,路上连个行人也没有遇上,顺利得让晴子都有些疑惑了,她回过头来,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说:“大白天的,路上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笑了笑说:“这是我们运气好,难道你希望遇上八路军?”
晴子瞪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说:“今天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话音刚落,前面传来了一阵歌声,嗓音粗犷而嘹亮:
一道道那个山来一道道岭,隔不断哥哥和妹妹的情……
从前面拐弯的山角处过来了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在前面,牵着一头黑色的驴子,边走边唱;女子穿得花枝招展,骑在驴背上,斜挎着一个鼓囊囊的大红包袱。
待那两人走远后,我对晴子说:“你不要太紧张了,这么热的天,谁没事会顶着这么毒的太阳出来?”
晴子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人的背影,又把目光落到我的身上,眸子里闪出一丝异样的光彩。
我冲她笑了笑,说:“这个小女子是回娘家呢。”
直到接近目的地,晴子才告诉我们,取情报的地点是在离村口二里多远的一个庙里。远远看去,庙极小,只有一间小房子孤独地矗立在路边,庙后面是一片茂密的杂木林。我们先悄悄潜入林子里,稍事休整。我掏出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下庙的周围,确认安全后,对晴子点了点头。
晴子从篓子里掏出手枪,拉开保险,然后将枪掖在后腰里,对井上说:“把电台给我吧!”
我急道:“有这么多男人,怎么能让你一个女人去冒险?”
晴子说:“只有我知道情报放在哪里,还有电台应放的位置。”
“那我陪你去。”
晴子摇了摇头说:“人多了太扎眼,你们在这里给我警戒吧。”
我加重了语气说:“不行!你自己去太危险了!”
晴子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从她的眼神中,我读出了她想说的话: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什么事我都依着她。
我命令两名士兵原地警戒,把装有电台的背篓负在了自己的背上,大步走出了树林。
这是一座到处可见的关帝庙,庙内很逼仄,正对门是高大的关羽像,周仓和关平分列两厢。关羽左手持卷,右手捻着长须,目光威严而平静。左边,周仓将关公的大刀竖在身旁,两眼瞪得溜圆。右边,关平手握剑柄,玉树临风,双目英气逼人。三座神像已经占了一大半的空间,神像的前面,是一张石砌的香案,案前铺着一个草编的蒲团,足有八仙桌那么大,从香案一直铺到了门口。香案上的石头香炉内,插着三根燃了不到一半的土香,香烟正袅袅上升。晴子在门口蹲下,将蒲团掀到一边,用手在蒲团下的地上敲了敲,竟发出“咚咚”的回响。她掏出匕首,从地上划开了一层浮土,露出一块土黄色的木板来,掀开木板,底下是一个长方形的土槽。土槽挖得整齐又规范,土质的颜色非常新鲜,显然是刚刚挖好的。我将背篓里的电台取出来,放在了土槽里。晴子重新盖好木板,盖上一层土,抹匀,又将蒲团原样放好,退后一步看了看,看不出任何破绽,这才冲我露出如释重负的一笑。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尤其是两只眼睛,像清澈的天空般纯净。
晴子把手探到供桌底下,摸索了一阵,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油布包,冲我晃了一下说:“走吧!”
二
一行四人,分成两组,每组拉开一段距离,沿原路返回。
我和晴子走在最前面。这一片全是八路军控制的地盘,晴子的眼睛一直警惕地扫视着路边的山丘和树木。走了一个多小时,路上先后遇上了几个打柴的山民,还有一个挑担的货郎。为了缓解晴子的紧张情绪,我喊住了货郎,在一堆精致的小物件中为晴子挑选了一支银发簪,并为她插在了发间。待货郎走远,晴子小声呵斥道:“江口一夫,以后执行任务时,不准节外生枝!”
我大踏步走在她的前面,一言未发。过了一会儿,她赶上来,靠近了我,换了一种柔和的口气说:“不过,这支簪子我还是很喜欢的。”我仍旧没有理她,回头看了看不远处那两名士兵。
离清漳河越来越近了,已经看到了河堤上那一排高高的白杨树,晴子整个人才放松了下来。过了清漳河,就是我们的地盘了。晴子碰了碰我的胳膊,小声说:“一夫,我给你道歉了。”
我冲后面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两名士兵从后面赶了上来,脸上都带着紧张过后的松弛和惬意。
前面是一个只有几户院落的小村子,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侦察过,是个废弃的荒村,房子大多坍塌了。我对晴子说:“咱们进去歇一歇,吃点儿东西再走吧。”
晴子摇了摇头说:“我们再坚持一下,过了河再休息。”
我点了点头说:“好的,那我进去找个地方方便一下。”
我走进路边一个荒草丛生的院子,刚撒了一泡尿,就听到外面有人喊:“干什么的?有路条吗?”
晴子的声音:“我们是山下村里的,来挖药材的。”
“我没问你,是问他们两个,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
没有回音。忽然响起一片拉动枪栓的声音。接着有人问:“你们两个到底是干什么的?”
井上和小野都不会说中国话,所以来的时候,晴子已经嘱咐让他们装哑巴。
“怎么不说话?把路条拿出来!”
井上忽然暴喝了一声“八嘎”,枪声就炒豆般响了起来,接着是两声惨叫。
晴子飞跑了进来,边跑边喊:“快走,八路军的巡逻队!”
我急忙问:“他们俩呢?”
晴子拉了我一把说:“都为天皇效忠了,我们快走。”
背后传来一阵杂乱的枪声,子弹打得身边的土墙尘灰飞扬。
我和晴子飞身从一堵矮墙上跃出院子,借着墙体的掩护,奋力向八路军还击。
从火力上分析,八路军那边有十几个人,用的是步枪和驳壳枪。
我小声对晴子说:“趁他们还没有对我俩形成包围,咱边打边撤,要尽快撤到河边。”
对面的枪声停了下来,有人躲在墙后面用日语喊:“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缴枪不杀,我们八路军优待俘虏!”
晴子冲着对面连开三枪,算是给他们做了答复。
枪声又爆响起来。我们且战且退,对方死死缠住不放,密集的子弹不断在头顶和两边呼啸而过。他们在火力的掩护下,一直尝试着冲过来,都被我和晴子用密集的子弹逼了回去。子弹消耗得非常快,交火仅仅一盏茶的时间,我就只剩下一个弹夹了。
背后数百米之外就是清漳河,河边有一条提前预备的小船,只要跑到河边,上了船,就安全了。
是时候了,我在心里说。
我靠近晴子:“快!你把子弹都给我,我掩护你撤退!”
晴子冲我凄然一笑,脸上忽然换了一副决绝的表情:“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我怒斥道:“都死了,情报怎么送回去?!”
晴子摇了摇头,仰脸看着天空,不让泪水滴落下来。
我将枪口顶上了自己的太阳穴:“我只数三个数,你若不走,我就开枪了!一!二……”
晴子愣了一下,凄然地看了我一眼,将她仅剩的一个弹夹扔给我,抽身离去。
我趴在一堵矮墙头上,漫无目的地向着对面开枪,一枪一枪地单发,把子弹打光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晴子正站在清漳河边,远远地望着我。我举起胳膊,冲她挥了挥手。她的身子猛然一拧,消失在河边。
我蹲在墙根处,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