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药房(短篇小说)
作者: 夏群一
那个男人如果知道他在邹莉的心里引起了多少猜想,一定会惊诧不已,因为他长相普通,头发花白,身材臃肿,着装还算干净得体,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引起一个路人的注意。
他们每次相遇的时间大概是早晨的8点40分左右,他往南,邹莉往北,相遇的地点在环城公园和体育馆之间的那段约1千米的距离当中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第一次相遇是一个雨天,他撑着一把印有某个银行标志的长柄黑伞,低着头,目光被手中的书锁住,因而走得很慢。
这样一个平庸的男人之所以吸引邹莉的注意,是因为他总是拿着一本书。书基本每天都不一样,邹莉是从书封的颜色和书本的厚度去辨认的。这让邹莉想到女儿苏芫,苏芫也是爱读书的人,从小就会利用一切空闲时间读书,包括走路和上厕所,那时候邹莉很担心她会成为戴着厚眼镜片的书呆子。
这么久了,邹莉猜测男人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因为他要么在看书,要么神情专注地看着路的前方,目光深沉地思考着什么。行走在那条路上,是他身体记忆的潜意识行为。
他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呢?作家?教师?还是只是单纯爱读书?不管怎样,在这个手机成为人们身体器官一部分的时代,他这样的行为,也可以说他这样的人,实属凤毛麟角。
邹莉已经很久没读书了,她现在对外界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热情,所以她想,如果她也像男人这样,在路途之中把自己丢在书本里,那么在她的思想得以放松的时候,那些见缝插针的难以名状的心脏处的钝痛,会不会减弱一些?就像她每天早晨出了地铁,踏上那段路程,会不由自主地猜测:今天他会看什么书?书封是什么颜色?穿什么衣服?他们擦肩而过的时间会是精确到多少分多少秒?这些问题会占据邹莉的大脑十多分钟,让她顾不上想其他事儿,尤其是伤心的事儿。
有一次男人索性在公园前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看书,于是邹莉清楚地看到了那天他看的书是《荒原狼》。她很想上前去和他探讨一下每个人是否都是人性和狼性兼具,世界是不是本身就是现实和梦幻相交织的。她甚至构思好了搭讪的台词:你好,我也很喜欢黑塞的作品,尤其是这部。
一个周五的早晨,邹莉没有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和男人相遇,一颗小炸弹在她的想象力中爆炸,继而在她的内心撒下很多猜测的种子:他是生病了吗?还是因为夜晚看书太久,睡过头了?或者出差了?或者换工作了,不再走这条路了?想到这里,邹莉突然感到后悔,后悔没有早一些和这个男人建立联系,如果从此就再也不见了,对她来说,是极大的损失,因为痛苦的生活当中,少了一些值得期待和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二
时间过去了一周,那个男人都没有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一段赋予了邹莉意义的路上。正因为如此,邹莉的内心才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必须得知道这个特立独行的不在乎别人眼光的男人,是谁。
或许是邹莉的执念太过于强烈,第八天,天空阴沉的8点36分,在公园边一个编号是176的路灯边,他们相遇了。这天行走的时候他没有看书,但腋下夹着一本书,薄薄的,黑色的封面,识别不出来是什么书。
邹莉发了一条信息给领导,请了一天病假,于是跟在他的身后开始了一段冒险刺激又期待万分的跟踪之旅。邹莉感觉体内还住着一个陌生的自己,毕竟为了满足好奇心去跟踪别人,这种过于疯狂的事情,与她的年纪以及一贯的处事风格极不相符。即使这样,她还是没有犹豫,因为与这个男人的这种相遇,让她感觉犹如一艘船撞上了一座岛屿,有些宿命的感觉,一定会发生一些难以预料但又值得期待的事,不管是对船来说,还是对岛屿来说。如果有一件事让他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会是什么呢?邹莉想,这应该是她接下来需要解密的事情。邹莉想:有没有人像我猜测他一样猜测我,是什么事让我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呢?
邹莉不担心会被他发现,因为他根本不会回头看,即使回头看,也没关系:她也一样平庸,不会引起谁的注意。走完那段路,乘上地铁5号线,转1号线,再转2号线,最后,他在一个叫方塘的地方下了车。在地铁里的五十多分钟里,他也一直在看书,别人看他的目光中带着质疑和探寻。但那时候的他,在邹莉的眼中像是老电影里戴着礼帽撑着手杖的英国绅士。
快下车的时候,他将那本黑色的书装进包里,邹莉这才发现那本书叫《人是世上的大野鸡》。书名过于突兀,邹莉百度了一下,知道了小说讲述的是一家人为了移民,女儿用肉体换取当局的公章的故事,荒唐而又现实。9点55分,他的脚步终于引领着他们到达目的地——“文字药房”。
那是一个拥有两层小楼的书屋,或者说是小型图书馆也未尝不可。门外挂着小黑板,上边写着:
营业时间:10 ∶ 00—18 ∶ 00(全年无休)
如果中西医都治不了你的“病”,不妨进来找文字药剂师,抓一服文字服下。
这个地方邹莉没有来过,已经是市郊,一个刚规划的公园,围绕着一个叫方塘的小湖泊。周边很空旷,但绿化做得很好。不远处有小土坡起伏的草地,土坡上有一棵孤单的大树。靠近路边,开满了紫色的鸢尾花。更远处是生长到一半的高楼骨架,巨型的起重机伸长了手臂,正指着“文字药房”。
邹莉一度怀疑这是个梦境,不管是她跟踪他的行为,还是这个叫“文字药房”的书屋。
她常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这几年更是常常被梦魇缠绕。
昨夜,她梦见15岁的苏芫去理发店剪头发,但4天了都没有回来。她去理发店寻找,几番打听才知道苏芫在理发店和一个叫阿飞的黄毛起了争执(原因是阿飞嫌理发20元太贵,苏芫为理发店打抱不平),苏芫的失踪很大可能与这个阿飞有关。她焦急地报警,将存有理发店监控录像的U盘递给警察。警察责备她,怎么能让一个还差几天才15岁的孩子一个人去理发店。那些警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变成了消防员,而且接到通知,有一个工厂发生火灾,大家忙着出警,没有人再搭理邹莉。邹莉在梦里急得大哭,捶胸顿足地骂自己,为什么让苏芫一个人去。但她却听不到自己的哭声,于是她想,这可能是梦,如果这是梦就好了。这样想着,潜意识就努力让自己醒来,睁开眼睛,四周黑漆漆的,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看了下手机,时间为凌晨1点24分,苏芫没有失踪,这真的是个梦。
但是,从梦中醒来却让她更加痛苦,因为现实比梦境更残酷,她的苏芫已经永远离开她了。
三
花瓶里的一朵玫瑰凋谢了,一片花瓣掉落下来,邹莉捡起它,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将它像撕纸那样撕碎,然后放进嘴里,咀嚼了起来,有清香却很苦涩,但她还是将它咽下去了。
玫瑰是从哪里来的?邹莉在心中问自己。然后任由思绪飘移——
同事送的生日礼物。
她不喜欢玫瑰。
喜欢郁金香和小雏菊。
苏芫还没去北京工作前,母亲节、生日、三八妇女节,都会买花送给自己。
苏芫的生日快到了,是否该去北京看她?
生苏芫的那天,她肚子疼了一夜。
出生后的苏芫很瘦小,才5斤不到。
一个亲戚说,孩子体质很虚弱,不好养活,最好认一双干爸干妈。
她和老苏都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学生,知识分子,认为这是无稽之谈,补充营养就好。
结果呢?如果当时听了亲戚的建议,苏芫的命运轨迹会不会被改写?
我是因为什么想到这个问题的?邹莉的目光再次回到玫瑰上。她时常会这样,思考任何一个问题,最终都会回到苏芫身上。她会问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于是进行回溯:是由什么引起的?但往往那个源头,都是毫不相关的,或许是一条虫子,或许是一道菜,或许是一杯水,或许是一句话,或许是那时的天气。
正在吃饭的老苏看着邹莉的行为,突然僵住了,然后放下碗筷,左手覆盖在邹莉的右手上,轻轻地拍了拍。邹莉在最细微的事情和最重大的事情上都很信任老苏,这个安慰的动作让她感觉温暖,像他掌心的温度。
“五一我们要不要来个短途旅行,邀上几个老朋友。”老苏问。
“单位现在很忙。”邹莉说。
“上次你不是说单位准备清理返聘人员吗?不如在这之前辞职好了。”
“你知道我之所以又上班不是为了那一点儿工资的。”
老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边收拾碗筷边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太累。”
老苏洗好碗筷后,想和邹莉聊聊,如果她不想去旅游的话,他准备带她去看个心理咨询师,他已经事先沟通过了,那个心理咨询师让他带邹莉先去做一个评估。但他解下围裙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邹莉已经将自己关在那个小房间里了。老苏站在门口,看着门上日式半帘右下方用楷体写的“芫花半落,松风晚清”愣怔了几秒钟,然后轻轻地叩了几下门。
门里毫无反应。
邹莉不想起身,因为开门不仅仅是开门,还意味着有交谈,还有倾听或者诉说,都是她现在惧怕的事情。她正在那张书桌前,强迫自己读一本叫《女孩们》的书,但仅仅是那个封面上橙红色的女孩的脸,以及腰封上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是身为女孩,就会妨碍你相信自己”就让她的心疼痛不已。她翻开一页,那些方方正正的汉字却无法连贯成什么。她盯着那些汉字,发现那些汉字从书页上不停地溜走。她快速地将书插进书架中,闭上了眼睛。
邹莉从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且置身于那个“文字药房”,那个男人正在将一些水果根据色彩和形状搭配成具有一定美学效果的艺术品,然后端着那个有点儿像古董的果盘放在邹莉面前的书桌上。然后又像变魔术一样递给了她一本书——《小王子》,然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请慢用。”他的声音有点儿像阳光下睡饱后醒来的猫的咕噜声。
邹莉疑惑地问:“指水果还是书?”问出后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像穿过树林的风,和男人的截然相反。
男人笑笑,没有回答。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邹莉问。
男人一边整理书籍,一边说:“我们不是每天早晨都相遇吗?”
“你居然知道?”
“当然,第一次是2020年7月27日早晨的8点39分,天气很好,在公园前编号为176的路灯下,当时有一片梧桐树叶正好掉在你肩膀上,你还拿在手上将它带走了。”男人微笑着,显得胸有成竹。
“似乎有这么一回事儿,但我们第一次遇见不是下雨天吗?”邹莉有些疑惑。
“不是,在那个下雨天之前,你消失了差不多两个月。那两个月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吗?因为你差不多瘦了一圈,白头发也更多了。”男人此刻的声音很温柔,像丝绸拂过脸庞。
邹莉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又觉得自己置身水下,让她觉得呼吸困难。那两个月对她来说,就是人间地狱。此刻她仍然无法相信自己是怎么从那地狱里走出来的……不对,她现在仍被困于地狱,且永远无法逃脱。
邹莉揪住自己的领口,想要从这种窒息感中解脱出来。手触摸到脖子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仍然是在梦中,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真正清醒之后,邹莉仔细回忆着这个梦中梦。
她服下一片安定后,感觉到那些药物通过食道向她全身的血管蔓延,她甚至看到了那个过程,像电视里的药物广告,她轻轻地躺到那张单人床上。
四
顾修宇在群里发了一个子晗在床上读故事书的小视频,又说:“爸、妈,快看看你们的外孙女可爱吧?真的太爱看书了。”
邹莉捕捉到视频中一闪而过的床上方挂着的那幅顾修宇与苏芫的结婚照,心脏像被利器狠戳了一下,脑海中关于苏芫的各种影像在爆炸。
老苏回复了顾修宇:“又是一个小学霸,这孩子结合了你和苏芫的优点。”
顾修宇说:“爸、妈,暑假我带子晗回来看你们。”
老苏发了一个动态小人儿拍手叫好的图片,又说:“那我提前准备好吃的,热烈欢迎子晗回家!”
这句话让邹莉想起以前苏芫从北京回来前,老苏也会说:“我明天就去把菜市场搬回来,热烈欢迎闺女回家!”
老苏后来还是对邹莉说了去看心理咨询师的事儿。朋友说那个心理咨询师和一般人不一样,不论小时收费,他的方式很独特,具体去看就知道了。但是邹莉拒绝了。她拒绝看医生,是因为潜意识里,她在告诉自己,如果痛失女儿后,需要靠心理疏导来减轻痛苦,甚至走出来,那么对已逝的女儿来说,就是一种背叛,她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她要痛着,真切地感受着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以示她从未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