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秀

作者: 米可

第一幕

我有个作家朋友,已经一年多没写成一篇文章。

我以为他会很痛苦,像一个饱腹的便秘患者,灵魂上了天堂,肉体坠落进马桶。但是,当看到他麻溜地卸下一只帝王蟹腿时,我就知道,这家伙距离崩溃还早着呢。

所以,我把问题想简单了。

此刻,我和他在基金公司的一场答谢酒会上。古堡,路易十六,管弦乐队,穿着白色西装的侍者,裹着金色旗袍的女孩,两千平方米的草坪上,来客大多非富即贵。

我也在受邀名列,并非我的胳膊大腿有多粗,只是奶油蛋糕上总得有几颗樱桃作为点缀。我便是那点缀。而我的这位作家朋友,则像是樱桃上趴着的一只苍蝇。

作家举着蟹腿问我:“你能吃出帝王的感觉吗?”

我努努嘴说:“遍地爬的都是国王。”

作家笑了。

“你的手怎么了?”

作家翻过手背,无所谓地说:“过敏。”

“吃海鲜吃的?”

“也不全是,就是过敏,有一阵子了。”

“要不要到医院查一查?”

作家摇头道:“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过敏原吗?六百多种,难道要一个个都查一遍?”

“也对,不划算。”

作家翻了我一眼,没有接话。

“有个活儿,写个剧本,小制作,侦探题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干。”我说,“预付十万,立项过审后,再付五十万。”

“听起来不错。”

“但是你的回答是NO。”

作家又一次举起手背:“过敏杀不了人,但是会让人难受,每一块皮肤都像是有了生命,你得一会儿挠挠这块,一会儿再安抚那一块。”

“你是在说寓言吗?”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我摊开手:“好吧,尊重你的选择。”

作家在雪白的桌布上擦了擦手:“下次还有这样吃大户的机会,别忘了喊我啊!”

大屏开始播放基金公司宣传片,雪山与苍鹰,海沟与巨鲸,在低音炮的碾压下,贵宾们杯中的香槟震颤着。我偷偷瞥了眼作家,看在他镜片上滚动着的一道道弧光。半晌,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但从口型,我能辨别他说的是“垃圾”。

这是我拍的宣传片,三分钟,报酬六十万。

大体说来,我和作家就像一场四舍五入的运算,作家是四舍,我是五入。

我是一名导演,不拍戏的时候便会攒剧本:笨拙可笑的杀手,朝秦暮楚的情人,八竿子打不着的相遇,还有一次又一次楚门般的大团圆,就像一台永动机,反复轮演着蹩脚的桥段,无休无止——只要读者买账,就算是把我掰碎了送去凑数也无所谓。

相反,我的这位作家朋友,只想做一件事,取悦自己。这可是世界上最强人所难的工作了。我能想象,当他站在托尔斯泰、马尔克斯等一众文豪的肩膀上,俯瞰自己笔下的人物和情节时,他是有多么痛恨自己。因此,自从早期几部给他带来稳定喝酒钱的小说外,他已经很久没有动笔了。

正如作家手上的那只蟹钳,虽然我和他亦常常人格分裂,偶尔也会觊觎另一个世界的美好,但我们也清楚,当下的得过且过是多么来之不易,必须小心再小心,否则稍有不慎,脆弱的平衡便会被打破,就像那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第二幕

有段日子没有作家的消息,既没看他发朋友圈,手机也是关机,我不由得有些担心,怕他真的“四舍”了自己,羽化成蝶,把我等凡夫俗子丢在这个无聊且快乐的星球。

是的,快乐且无聊。

想必在作家的眼中,整个星球就像一杯兑了甜味剂的雪顶咖啡,大众传媒则是廉价的塑料吸管,啜起来有多么愉悦,松开嘴的那一刻就有多么空虚。但是,空虚也是一门生意,特别对于我等靠荧屏吃饭的人,这是不二的吸金大法。毕竟生活已经那么苦了,总得有人胸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理想抱负。因此,从这个层面来说,这个世界是不能缺少作家这样的人的。

于是,周日一大早,我就直奔他独居的小院。说是小院,其实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家属楼,位于一层的住户,都自行向外扩出了一个小院。十多年前,作家的父母搬去了新小区,只把作家这个单身汉留了下来,任由他开垦这片灵魂的自留地。

通常这个点,作家应该还在睡觉。我敲院门,没人应,再敲,一只小白猫跳上院墙,冲我“喵”了一声,猫的胡须和爪子都沾染了猩红。

莫不是,作家被猫吃了吧!

我心下一骇,扎好裤脚,跳上院墙,动作还算潇洒,等翻过去时,却是屁股落地。也没顾疼,我直奔门前,一拉,开了。客厅又黑又凉,我摁开关,没电,早春三月,整个屋子就像一具凉透的尸体。

穿过走廊,来到书房(兼卧室),依然是空着的,但不知怎的,我觉得作家就在屋里的某个角落,或死或活,散发着某种独特的气息。我折身,刚出书房,就看到一个黑影冲我扑了过来,撞了个满怀,下一瞬,我的双眼也是一片鲜红。

我抹了一把脑袋,甜丝丝的,味道不错。原来是火龙果。

“你个神经病!”我吼道。

“我以为是坏蛋。”作家也喘着粗气。

“怎么了?”

作家探过身来,压低声音道:“总有刁民想害朕。”

“什么?”

“这块火龙果,就是半夜有人砸在院门上的。”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你不会是傻了吧。”

“真的,没骗你,这次是火龙果,下次就得是砖头,再下次,就得是炸弹了。”

“好吧,到底谁要害你啊?”

“债主。”

“你欠人钱了?”

“不是我,是一个叫作刘静雅的女人,不过,也有可能是个男人。”

说着,作家摁住手机开机键,机身开始持续颤抖,像是通了电的老鼠。

作家把手机递给我,几十条催款短信挤满了收件箱,号码都是106开头,内容大多是刘静雅,身份证号××××,家住××××,在我公司(平台)借款(数万到几十万不等),逾期未还,已经影响个人征信,如不在指定时间还款,将会采取措施如何如何……落款则是不同贷款公司。

我把手机递还过去说:“欠得可够多的。”

“利滚利,很难还清。”

“有种专业名词,叫作‘套路贷’。”

“什么个套路?”

“高射炮、砍头息、阴阳合同一类的,没准这些短信后面的平台公司都是串通好的,甚至就是同一伙人。”

作家“哦”了一声:“听着倒像是一个小社会。”

我问:“你是怎么和他们扯上关系的,你是刘静雅的担保人?”

“屁!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不是哪笔风流债的债主?”

作家白了我一眼:“倒不如说是我笔下的小说人物,从文本里复活了,来缠我求包养呢。”

“你是单身久了,看什么都眉清目秀了吧?”我笑着问,“报警了没?”

作家摇头。

“为什么?”

作家没有吭声。

我能大概猜到作家的脑细胞都在进行怎样的有丝分裂,于是,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准你和这个刘静雅还真有点儿什么联系,只是你没发现罢了。”

“没准儿。”

“所以……”我故作高深地说,“你知道,我有不少哥们儿是警察。”

作家沉默了几秒,然后又缩头乌龟了:“算了,算了,不搞这么复杂了。”

“或许是个很好的创作素材。”

作家愈加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有些恼,说话也有点儿莽:“上次剧本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作家直起腰,连连说了几个NO。

“下次债主打上门了,可别给我打电话。”我撂下一句话,起身作势要走。作家居然也没有拦着。等我走进小院,回头再看,发现作家正瞅着手机,整个人沐浴在清晨的冷光中。不知怎的,我想起了阿基米德,那位叙拉古的数学家在面对古罗马士兵的长矛时,居然傲慢地警告对方,不要破坏他画在沙盘上的几何图形。

第三幕

不知怎的,我对姓刘的人本能地敬而远之。

说不出来原因,大概就是一种刻板印象,纵然刘姓中不乏许多彪炳千秋的伟人,但时常钻进我的脑袋的,却总还是沛县刘季、宰相刘罗锅、神机妙算刘伯温等那类极为聪明,又似乎难以托付之人。

说回到这个神秘的刘静雅。文边有刀,静中透雅,“刘静雅”三个字凑在一起,总有些直白得不太真实。

此刻,刘静雅正把自己倒挂在一根钢管上,一脚冲天,一脚朝地,随着电子乐不停旋转。台下,有人摇脑袋,有人晃屁股,白色的酒花喷出瓶口,消散在躁动的黑暗中。这些人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作家,藏在角落,举起手机,放大镜头,两倍、四倍、八倍,定格了刘静雅的脸。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作家一怔,手机差点飞了出去。

“华为的镜头就是牛啊!”我打趣道。

“看妞又不违法。”

“不止是看妞吧。”

作家的眼睛眨了眨,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说:“原来是你给我发送的邮件。”

我嘿嘿一笑,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作家有些吃瘪,没好气地问:“干吗用陌生邮箱?”

“没办法,”我耸耸肩说,“公民个人隐私,见不得光,还是得采取点儿反侦察手段。”

“是你的JC(“警察”的拼音首字母)哥们儿?”作家打起了暗语。

我比了个“嘘”的手势,终结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想起什么了吗?”

作家摇头道:“我确信和她没有过接触。”

“这就奇了,”我摸了摸下巴,“催债短信怎么发到你的手机上了?”

“我也不知道。”

“但是,你想知道。”

电子乐在一段近乎逼死耳朵的白噪音后结束,舞台逐渐变暗,再亮起时,刘静雅已经没了影踪。

作家喝完杯中的气泡水,起身要走。我问他去哪儿,作家说女孩要去赶下一个场子。我感慨道:“可以啊,跟了好几天了吧!”

出了舞厅,作家骑上小毛驴,我在后座上搂住他的腰,一同拐过路口,便看到了前方骑着共享电动车的刘静雅。

夜风有些凉,我缩着脖子,支起耳朵,听作家说,刘静雅是师范学院的一名大四艺体生,学校没课,白天就到少儿舞蹈学校教小孩子跳芭蕾,到了晚上,她则转场各个酒吧跳舞,桑巴舞、钢管舞、肚皮舞,大多是男人爱看的,小费也很高的那种。

我拍了拍作家的后脑勺说:“你给小费了吗?”

“我和她之前没有接触,以后也不会有接触。”说着,作家放慢车速,停在一个巷道口。我们瞧见,刘静雅敲了敲沿街的一扇铁门,几秒后,门开了,一个壮汉探出了半个肩膀,面孔模糊。刘静雅从包里取出一沓钱,交给了壮汉,动作极为卑微。壮汉数了数,接着就把门关上了。

我压低声音说:“是来还钱的吧。”

作家幽幽地叹一口气。

刘静雅在门外愣了片刻,转身沿着马路牙子走了几步,突然间脚尖立地,舒展双臂,凝滞在那里,如同灵魂和肉体都被慑住了一样。过了许久,危险解除,刘静雅的腰肢开始柔软,四肢也起了许多变化,映在墙上的人影亦忽大忽小,一会儿像白娘子长袖善舞,一会儿又像美杜莎,吐出危险的芯子。

我和作家都瞪大了眼,像是两个陷入了初恋的小男生,大气也不敢出。

舞毕,刘静雅将双手覆在脸上,肩膀抽动了会儿,然后推着电动车,墙上的阴影逐渐混入了令人窒息的夜色。

又过了会儿,我提议道:“找个路边摊,喝两杯吧。”

烤串都端上两盘了,作家还在自顾自地喝酒,满腹心事的样子。我想,一定是艺术家内心的某处柔软被触动了。

一瓶啤酒下肚,作家才嘀咕道:“舞跳得是真不错。”

“你是说钢管舞?”

“去你的!”

我笑笑:“爱美之心出来了?”

“人之初,性本善,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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