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

作者: 智啊威

天已转凉,山中草木渐衰,死寂和枯败啃噬着零星绿植,寒风凛冽,落叶像葬礼上的纸钱。一年四季,我最讨厌这个时节,放眼望去,满山萧索和衰亡。

有好几次,我停下来,心想,妈妈的嘱咐会不会是一句呓语?我从胸口摸出那张纸条反复看,上面的字迹工整清晰,又不像梦中能写下的字。更何况,我手里还提着两包她亲手交给我的木耳和干菇,让我送给纸条上的那个人。

我一头雾水,越想困惑越多,但即便此刻她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问出心中的疑惑。跟妈妈相依为命多年,我对她言听计从惯了,既然她让我去给爸爸收尸,自然有她的道理,我无须知道,也不用多言,只需按照她写下的地址,去到雾城,找一个叫“蠢疯”的人,问问他,我爸爸的尸体在哪里。

车厢拥挤,各种声音交织碰撞,像一锅煮沸的粥。我抱紧行李,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群山隔着玻璃向我撞来,又很快朝身后跃去,消逝在晦暗不明的雾中。

一路上,我每次闭眼,一个陌生的死者就会出现在那里:他孤零零地躺在一块石头上,几只野狗围着他嗅来嗅去。我走上前,想看看他是不是我爸爸,却发现他的五官和我视线之间隔着一团无法驱散的浓雾。那几只野狗开始哄抢和撕咬他的尸体时,我神经一紧,从梦中醒来,看到火车正穿行在漆黑而漫长的隧道中。

到雾城已临近傍晚,车站周边的房子低矮而破旧,天灰蒙蒙的,正落着稀疏的碎雪。街道上,人们一言不发,在风中疾行,我站在路边,一时有点儿错愕,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出现在了这个地方,直到手里的木耳和干菇被风吹撒一地,我才缓过神来,再次意识到,自己孤身一人,来雾城是为了给爸爸收尸。

从我出生至今,十五年过去了,我没见过爸爸,妈妈也几乎从未提及过他,久而久之,“爸爸”在我心里就成了一个空荡荡的词,没有指向,不带情感。在火车上,一张皱脸问我去雾城干吗,我脱口而出,爸爸死了,去给他收尸。

那张脸猛然一紧,肉褶里溢出尴尬,半晌又说,不好意思啊孩子,我不知道,让你伤心了。

我没接话,两人相对而坐,沉默一路,临下车时,她脸上的尴尬还不曾退去,硬往我怀里塞了两个熟鸡蛋。她的身影消逝在站台很久后,鸡蛋还在我手里散着余温,这是自爸爸死后,我第一次接收到来自一位陌生人的慰问。

我裹紧衣服,提着剩余的木耳和干菇,走在雾城夜晚的街道上。雪越落越大,车辆不断鸣笛,继而传来猛烈的撞击声,紧跟着是哭号,抱怨和咒骂也加入了夜晚的合奏。我的脚步越来越快,像是要逃出这个混乱嘈杂的夜晚,但这注定是不可能的事。

在习焉不察之间,一片混沌之中,一种更大的无序、嘈杂和茫然已悄然逼近。

地址的尽头是一片老旧小区,楼高四层,红砖墙在雪地上像一团微弱的火焰。

我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站了很久,反复确认地址才敢敲门。声音在楼道里回旋,一直没有人应。我敲了足足有二十分钟,还是没人应。大概是找错了地方?我正准备下楼时,铁门后传出一个刚睡醒的声音:

找谁?

蠢疯。

他不在这儿住。

哦,对不起。

他是我的房东,你找他啥事?

收尸。

铁门后一时噤了声,过了好长一会儿,才传出颤颤巍巍的一句:

啥事来着?

我爸爸死了,我来找他收尸。

门始终没开,过了半晌,那个颤抖的声音告诉我,他跟蠢疯打过电话了,他让我别动,他过来找我,大概要半个小时。

我对着铁门说了声谢谢,然后就下了楼。

雪下得更大了,单元楼门口的地上已铺了厚厚的一层雪;风哭号着,搅得雪在空中乱窜,像不得安宁的游魂。我在灯光下站了一会儿,身上落满了雪,也懒得去拍,就那样直愣愣地站着,像是要彻底融入异乡的雪夜中。

这时,一个光头迈着急促的脚步走到我跟前,左右望望,劈头问道,我是蠢疯,是你找我吗?

我点点头,喊了他一声叔,然后告诉他我爸爸叫片三,妈妈叫胡念念,妈妈说爸爸死了,让我来给他收尸,但又没说他具体死在了哪里,只写了一个地址。

我把写有地址的纸条递给他,他没接,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根烟,点了几次都没点着。他把烟摔到地上,问我吃饭没,我摇了摇头。

街道上空荡荡的,雪一遍遍铺洒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耳边回荡的除了风声就是踩雪时的咯吱声响。在“江英手抓羊肉”门口,他说到了,我停住脚,看到灯光下,雪旋转着落下来,迅疾得像飞出枪膛的子弹。

我下意识想躲,又不知道能躲到哪里去。就那样闭着眼,站在雪地上,直到他掀开门帘,唤我进去,方才灵醒。

热腾腾的羊肉上桌,他一口没吃,频频劝我多吃点儿。

他要了一瓶汾酒,一个人干喝,待酒下了小半瓶,才缓缓开口说,你怎么才来,他都死多少年了。

一时间,我的牙齿陷在羊肉里一动不动,汤汁溢出,沿下巴滴落。

烟雾缭绕的小馆子里,震耳的划拳和劝酒声也在顷刻间熄灭了。

他嘿嘿笑了,端起酒杯,连喝两杯后说,别紧张孩子,听叔给你慢慢讲。要打听片三,你找我算是找对了人,他是我老大哥,一条重情重义的男子汉,先锋生猛的艺术家。当然,也有人说他是个多情冷血的浪荡子,卸磨杀驴的腌臜孙!

我俩相识于2005年,那时候,一帮诗人、艺术家聚在雾城的尚街,也不去工作,心都扑在了艺术和写诗上,一年四季饿得眼冒金星,嗷嗷乱叫,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就红着眼,在尚街周边“化缘”,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偷鸡摸狗。刚开始心里过意不去,吃之前都要祷告一番,说,主啊,原谅原谅,如果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好接着写诗搞艺术,哪个孙子会干这偷鸡摸狗的龌龊事儿?

尚街那一帮人里,就你爸最犟,他从来不干这种事儿,之所以没饿死在尚街,全指望命好,年纪轻轻就吃上了软饭。那女孩叫子惠,每次来尚街看你爸,连一直宣称对女人不感兴趣的老墨都忍不住多瞅几眼,转头直夸水灵、白嫩。

漂亮就漂亮呗,还每回走都给你爸塞钱,尚街的男人一个个羡慕得要死。但好景不长,也就大半年左右,子惠被人从汴河里捞上来的时候,浑身又白又肿,脸也青紫变了形,尚街的人都跑过去看。那天,你爸被警察带走了,都以为要判个十年八年,结果晚上就放了回来。

后来,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那个一向不近女色的老墨被警察抓走了,还吃了枪子儿。最后我们才知道,那家伙身上背的可不止子惠这一条人命,每次都是强奸杀人。看不出来,真的,看不出来,直到老墨被枪毙多年后,尚街的人还不敢相信,那个看上去不近女色,为人低调谦和的老墨竟然是个杀人犯、大色魔。

子惠死后,你爸一滴泪也没掉,只是经常一个人沿汴河走来走去,有时候突然站住,对着河水或树叶发呆,一站就是几个钟头,路过的人跟他说话他也不理。

有人骂你爸心硬,子惠对他那么好,死了,他连一滴泪都不肯送人家。

那时候你爸着迷画画,每一张都血淋淋的,像是把一个活人或动物撕开、揉碎,然后硬生生摔在了画布上。但自从子惠死后,他把画笔连同颜料一起扔到了河里,开始酝酿着干一番大事儿,这个所谓的“大事儿”就是“出生入死”那场行为艺术展。

至今我仍记得,那是一个初秋,展地选在尚街北口的“度空间”,那儿由一个废弃的工厂改造而成。

展览那天,你爸只穿一条内裤,手和脚都被固定在铁架上,像一个即将被行刑的死囚。展览开始前,我再次劝他打一针麻药,被他一口回绝了。他说,疯弟,你知道的,我这辈子不想糊弄别人,也不想糊弄我自己。

他的话如此坚决,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由着他。

“出生入死”这场行为艺术展的主题是“弄疼我”,参观者可以借助任何工具,使用各种手段折磨或伤害你爸的身体。为了使大家放心,你爸还手写了一份儿免责声明,贴在展厅入口处。

那天,来参观的人不少,但没一个敢上去对你爸上刑。他突然大发雷霆,对着人群破口大骂:你们都别他妈扭扭捏捏,人模狗样!有种的就过来弄疼我!一个连疼都没有的人,活着就如同他妈的行尸走肉,自我麻醉,苟且偷生,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无耻和虚妄?

人群遭了骂,依旧按兵不动,你爸就一直骂,后来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怒冲冲跑上去,对着他的脸,啪啪扇了两耳光。

你爸笑了,牙龈里的血不停地往外渗。

很多事就这个鸟样子,一旦有人开了头,就像河堤决了口。扇你爸脸的那个人下来后,陆陆续续就有人上去了,接着,上去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把针灸用的一尺长的银针从你爸后背扎进去,疼得他龇牙咧嘴,但硬是没叫一声。也有人把你爸的头发用细绳绑住二三十根,另一端绑一块砖头,垂在腰间,头皮鼓鼓的,感觉那一小撮头发随时都会被拔出来,连同一块带血的头皮。

那一天,你爸平日里得罪的人也闻信赶来了,他们下手更狠更重,一时间,血顺着你爸的腿往下淌,在地板上蜿蜒奔逃。

那一刻,他浑身的肉都在跳,像一群大难临头的兔子要从皮肤里跑出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发疯般的人群用各种方式折磨,真想冲上去把他从铁链上解救下来,但我知道我不能那样做,不然他前期的准备以及刚刚遭受的折磨就通通打了水漂。

傍晚六点,展览结束时,你爸已皮开肉绽,浑身上下都是血:他的眼睛闭着,身体软绵绵的,我以为他死了,过去一摸,还有半口气儿。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孩子,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很多人也这样问过你爸,但他都懒得回答。只有那些二流的艺术家,才会热衷于向别人阐释自己作品的意义和指向,真正的艺术家对自己的作品从不多说一句,因为一旦解释,就等于亲手宰杀了自己的艺术。

“出生入死”这场行为艺术展结束之后的一段时间,是你爸有史以来最为狼狈和灰暗的日子,生活上失去了子惠的资助,一日三餐都成了大问题,但他又不肯和我们一起去“化缘”,要不是我每天从牙缝里省一点儿,给他带去,他早饿得两腿一蹬,找阎王爷聊天去了。

但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那天上午,胡念念和她朋友一起,出现在了你爸的出租屋前。

胡念念在一家事业单位当会计,对艺术并不感兴趣,如果不是朋友硬拉着她来做伴儿,我估计她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尚街这种鬼地方。也不知道你爸给胡念念灌了什么迷魂汤,尚街的男人无不好奇,毕竟他俩没见几面,就迅速坠入了爱河,时间之快,令尚街的男人们既羡慕又嫉妒。

没多久,你爸就离开尚街,搬入豆芽街24号,跟胡念念住到了一起。

两个人生活,胡念念一个人工作,把你爸当孩子一样养。为此,尚街男人们的嫉妒就转化成了口水,在他身后喷射,纷飞,但他从不在意这些,心里只装着艺术这一件事。

那阵子,你爸虽不在尚街住,却经常来这边转悠,看看朋友们的作品,顺带闲聊几句,或一个人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把手枕在脑后望着天空发呆。

有一次,我路过他身边,也躺了下去。那一天阳光暖烘烘的,光在水面上跳闪,你爸一直讲话,但我的眼皮子忙着打架,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我醒来的时候河边空荡荡的,你爸已不知所终。

我从地上站起,一头扎进夜色,沿着河,一直走到郊区的野地里:狗吠、虫鸣和夜风,像海水一样一遍遍冲刷着我和脚下的土地,田野黑沉沉的,虚幻而又具体。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想,那一晚我最终走到了哪里?后来又是怎么回的家?关于这些,我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那时候我有点儿神经质,但跟你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在尚街,我跟你爸的关系最好,但这并不代表我就能真正地了解他。有好几次,他喝多了,脱光衣服在雪地上狂奔,然后跪在地上,哭了很久很久,撕心裂肺。后来我问他,这么伤心是在哭谁。

他一愣,思索了好一会儿,说,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经常这样,令人摸不着头脑,后来他的那幅《枯山水》也更加印证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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