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筒望远镜 (短篇小说)

作者: 吴刘维

表弟槐阳在四季春开好房领我上楼时,我心里不踏实。之前我们去附近的7天,以及稍远处的如家看过,无论硬件还是软件,两家连锁店都要好于这家,价格也不比它贵,周边环境也还算清静。表弟相中这儿,一准是因为它离奥特家具最近,只隔条马路,门当户对。可这是条什么马路呀?两边的水泥地被剖开,尘土弥漫,路面上拥挤着各式车辆和人群,两侧店铺的喇叭不歇气地叫嚷,似乎这座城市的灰尘与噪音,全汇聚到这条马路上。

本以为房间背向马路——向来办事机灵的槐阳理应不会忽略这样的细节,却正对着马路,一点儿都不隔音,不像是睡房,更像是个马路窃听室。“晚上会好些。”槐阳大约看出我脸上隐隐的不快,宽慰我。他从双肩包里居然掏出一副望远镜来,站在窗前,间谍似的朝外面瞄来瞄去。“你来看看,”他把望远镜塞到我手里,“对面办公楼,三楼,左边数过来第四间。”

那个房间有两个落地窗,窗帘收束在两边,从左边窗望进去,一张红木大班桌,桌上一台苹果一体机,挺大,估计是二十七英寸屏那款,一个红色陶瓷茶杯,一沓收拾整齐的资料,一只笔筒,其他几件碎物,正对面的墙上,一幅行草,内容好像是“大江东去……”从右边窗望进去,侧墙一排书柜,也是红木的,对面挨墙摆着跑步机,书柜与大班桌之间,可以看见布艺沙发和玻璃茶几。面积百余平方米。房门关着,室内无人。

“那家伙的办公室!”槐阳脸上挂着小得意,“只要他一出现,我们就知道,逃不脱的!”

难怪他要选择住这儿。连望远镜都准备好了。不可能是从家里带过来的,谁出远门还带个望远镜?又不是来旅游、登山观景或是来观看演唱会和球赛。望远镜上悬着一块小商标,估计是刚路过那排摆着各式杂货的地摊时,私下买的。这家旅店,也应该是上午从奥特家具出来,早就留意到了,不然不会绕了一圈儿又回到这儿。那家伙的办公室,上午在奥特家具时,也暗中打探清楚了。他还真是用心。

槐阳是小姑妈的儿子。小姑妈与我同龄,槐阳因此小我二十来岁。我们昨晚坐高铁从家里过来,今早七点多到的这座城市。大姑妈的儿子二乃在出站口接我们。二乃的年纪介于我与槐阳之间,他跟槐阳站一块儿,俨如一黑一白两根木柱,身材同样的瘦小,但槐阳肤色白净,脸上光滑,生机盎然,二乃则皮肤黝黑,脸上爬满蚯蚓,神情疲惫。二人不像表兄弟,更像是父子。二乃用右手招呼我们,左手垂在身侧,似乎害羞,不想让我们瞧见。我把它扯上来,仔细看了看,五根手指剩四根,中指四分之三没了,残留着的那截,有些红肿。“不痛吧?”我问。他摇头笑笑说:“没事,在吃消炎药。”

我们这趟,专为他这根丢失的手指而来。

二乃是木工,去年以前,一直在老家一带接活儿,活儿越来越少,难以维持生计。因为家里有个傻儿子,老婆身体又不好,他没法儿出远门打工。今年春节,同村的一个木工喊他一块儿外出做事,他便带着老婆孩子来到这座千里之外的城市,进了奥特家具公司。虽说做的还是木工,但以前是手工,现在是机工,进来后也没经过培训,直接就上手,机器力大脾气躁,不免欺生,才干上一个月,工资来不及发,就被它吃掉一根手指,在医院住了十来天,回公司休养,公司问他有什么要求,他硬是一句话也答不出,这事就拖着。大姑妈三个儿子,大乃、二乃和三乃,家穷都没读什么书,又生性老实本分,事情一出,二乃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维护自己的权益。我在电话里反复教他如何跟公司谈条件,他不吭声地听着,末了就一句:“懂是懂,就是说不出口。”我向单位请了年休假,槐阳刚好辞职在家,还没找到新工作,便邀上他,一块儿过来了。

在路边摊吃了碗粉,叫二乃领我们直接去奥特家具。老板不在。公司办公室主任老祝说他“外出封闭式学习”,手机关机,无法联系上。问他什么时候回,老祝含含糊糊:“只怕还得几天。已经去了好几天啦。”老祝头顶像个飞机坪,又平坦又光亮,刷了油似的,人更油,一看就是个老油子,滑得很。我说:“家里总该有管事的吧?”“谁能管?厂子是老板的,老板说了算。”我看进进出出有人找老祝签字盖章,领材料发货什么的,便说:“你这不是在管事吗?”“就管个鸡毛蒜皮,二乃师傅这事,想管也管不到。”我说:“老板走前跟你没个交代?”“有交代还用得着你们大老远地跑一趟,不早跟二乃师傅结了?”老祝望一眼二乃,“也怪二乃师傅你自己不上紧,老板临走差人问过你,你又不吱声!”二乃满脸涨紫,目光垂落,两臂搁在身前,右手掌罩住左手掌,不安地来回搓动。老祝的语气带冲,脸却是始终在笑,且含着无奈,让人没法儿对他生气。倒是坐在窗边电脑桌前的女孩儿,让人感觉实在,先是给我们端了杯热茶,待老祝忙于应酬别人时,又招呼我们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过一会儿递过来两本杂志,话不多,举止轻柔,表情略微羞怯。槐阳双手捧着茶杯,踱到电脑桌前,跟她闲聊,看她网速慢,主动替她整理屏面,删掉多余的程序,只几分钟时间,就跟她混熟。临走,女孩儿笑着朝槐阳摆手。老祝起身送我们出门,拍拍二乃的肩膀:“都是打工!都不容易!老板一回来,我就跟他说!”依然笑嘻嘻的。

槐阳从女孩桌上摸来了老板的手机号。打过去,关机。过会儿再打,还是关机。我让槐阳发了条信息过去,也不见回复。说是外出封闭式学习,明显在撒谎。一个私营企业主,即便封闭式学习,也不可能全天候关闭手机,跟公司完全失去联系。我跟槐阳因此怀疑,这家伙是在故意躲着我们。一准儿是预料到二乃的亲属会来,担心我们过来闹事,狮子大张口,所以避而不见。

槐阳将望远镜挂在脖子上,靠窗坐着,观看电视转播的球赛。我躺在床上小眯,醒来槐阳已给我泡好一杯绿茶,茶叶是他从家里带来的,翠绿的叶尖,一根根顶着水面,我吹了吹,抿了几口。“哥,这回你就省心吧,好好休息,我来。不信逮不着这家伙。”槐阳说。来的路上,我跟他开玩笑,也算是分工:“我出钱,你出力。”我不过是打消他开支方面的顾虑,他的经济压力大,供房,供车,还要供女儿上幼儿园。他其实心里也清楚,我这趟出门,半是替二乃办事,半是散心,因为之前我收到法院一张传票,外甥小帆,也就是大妹的儿子,将我告了。

大妹陷入传销。

正月从海口回来,我才发觉。我带老母和老婆孩子,在海口过年,大妹将一堆礼物留在老家的房子,是她年前从深圳带回来给我们的。大妹两口子这些年一直在深圳,大妹夫帮人开的士,做夜班司机,大妹在住处附近的一所中学当保洁员。这一堆礼品,看着漂亮洋气,包括精油、胶原蛋白、护肤品、健肝宝、红酒等,老婆上网搜索这些产品的具体使用方法,发现都是法国品牌,它们并不在网上和正规渠道销售,而是专供传销公司,深查下去,属香港亮碧思传销集团统销的产品。

我立马给大妹打电话,连打好几个都没接听,又打大妹夫电话,正是中午,大妹夫已经睡醒,他也帮着我打,还是打通没人接。大妹夫说她去年下半年就把保洁员的工作辞了,没上班,每天一大早出门,晚上很晚才回家,不知道究竟在忙些啥。下午三点多,电话终于接了,很不耐烦的语气:“什么事呀?哥!”“电话都不接,忙什么啊这么重要?”“我在跟客户谈生意,没工夫聊电话!”我的火气顿时冒了上来:“谈你个鬼!你这个传销犯!”“谁跟你说我是传销?传销有产品吗?传销的产品有人买吗?”“你的产品有人买?你卖了多少产品出去?”“没人买我还赚什么钱?”“那你告诉我你这大半年到底赚了多少钱?你是不是把家里的存款全部投进去了?”“不投进去怎么赚钱?”“我就知道,你把这些年两口子辛辛苦苦赚的钱全丢进去了!真是脑壳进了水!赶快出来!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挂断电话,吐了一阵气,才缓过神,再打给小妹。小妹居然以为她姐做的是直销,我说:“你是不是借了钱给她?”小妹矢口否认,说如果姐姐真是传销,她会做她的工作,让她赶紧抽身。“还什么真的假的!就是传销!你们一个个没脑壳!”我连带小妹一块儿骂。

担心大妹在亲戚中“拉人头”,连累亲戚,又一个个电话打过去,叫他们别上大妹的当。晚上小妹来电话,说大妹答应下周一去香港退货,回来再找个保洁工作,回归原来的生活状态。下周一,从大妹夫反馈的信息看,大妹果真去了香港。却一连几天无音讯,手机关机。我和小妹及大妹夫急得不行。大妹夫这才又说出个情报来,这回去香港,大妹还把他侄女——他大哥的女儿带过去了。这不明显是发展下线,哪儿是去退货!滞留香港的期限是七天,到第八天,大妹仍不见回来,手机还是关机。小妹和大妹夫每天给她发微信,也不见回复。我们都替大妹担心,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小妹在微信里跟她说:“姐姐,在哪儿?我们都很挂念你。赚不赚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平平安安。赶紧回家吧!”大妹终于在微信上露面,一连回过来好几条:“瞎操什么心呀。我这么大的人,丢不了,死不了的!”“你们口口声声关心我,每个月能给我三万元吗?”“你们这是假关心,不及我队友对我一半好!”显然是被洗脑。我交代大妹夫,赶快辞掉工作,房子也退租,等大妹一出现,就将她押回老家。我让他去大妹的上线和同伙那儿打探下,看大妹究竟在哪儿,再叫槐阳给小帆打电话,让小帆立马赶往深圳,配合他爸将他妈带回家。当天深夜,大妹夫从他侄女婿那儿获得消息,他侄女刚由大妹送回家,本意是回家拿钱,现已被侄女婿控制。侄女两口子在广东江门打工,大妹夫同小帆连夜赶到江门,径直挟大妹北上,十几个小时之后,到达小妹家。

小妹家在市城,我住省城,两城比邻,只一小时的车程,但我隔天才过去,怕去急了,控制不住情绪,言语或拳头伤及大妹。深圳的一位老友,发信息来劝我:“莫责怪她。她没有错,是这个社会错了。”因为缓了一天的脾气,所以在去市城的路上,内心已然平静。只要她脱身了就好,钱亏了可以再赚。

进门,小妹在厨房准备晚饭,大妹在客厅看电视,她没有扭头看我,但叫了声“哥”,我应着。小妹悄悄跟我说,大妹开始好大的火气,挨她不得,像个炸药包,现在缓和多了,刚刚择菜的时候,小妹故意说眼睛进了屑子,喊大妹帮她吹,大妹起先不动,后来还是勉强帮她吹了。说到这个细节,小妹阴阴地笑。我问她,要不要我跟大妹聊聊。小妹表示别聊,担心聊岔了,两人闹起来。我把大妹夫喊进书房,问他有何打算,他说等大妹清醒过来,还是想回深圳去开的士,毕竟在那边做了多年,熟门熟路。我劝他别回去,以防大妹重蹈覆辙,毕竟环境能左右人。小妹进来添水,接话说,看能不能在市城帮大妹找个事做,那样大妹夫就留在市城开的士,要不考虑去省城,因为小帆在省城上班,一家三口待一块儿。“到时再看吧。”大妹夫一时没了主意。我问他需要我跟大妹聊聊不,他也说不要:“把家里的存款弄没了,她心里不好受,还是别去说她。”大妹夫关键时候对大妹的这份体谅,令我心生感动。

既然不用聊,吃过晚饭我准备回家。正在门口换鞋,原本缄默的大妹,突然发飙,困兽一样怒吼:“你们两兄妹到底要拿我怎么样!关我在这里坐牢吗!”我一直捂住的盖子,被她揭开,整个人由火气裹挟,转身朝她冲去,横着手臂刮了她一掌,抓起电视柜一端老父的遗像,一把钉在她面前,喝道:“跪下!跟爹说声对不起!哪儿有这么不懂事的,把儿子结婚的钱全丢光!”大妹不从,我拽着她往地上趴。小妹扑过来,张开身子护卫她,大妹夫用力把我架开。

大妹歇斯底里地叫嚷:“打死我吧!”“打呀!打死我呀!”小妹两手箍牢她,再生不出第三只手来罩住她的嘴。而大妹由于身体受困,所有的力气似乎全聚在声音里,一声声,像是泼向我的一瓢瓢汽油。我感觉自己完全失控,拳头和脚板并用,在小妹身子掩盖不到的地方出击,一下,一下,仿佛打的不是大妹,而是依附在她身上的传销恶魔。而大妹的狂号,像是恶魔借助她的喉咙,向我发出的挑战。我在用怒火,用力量,将它制服。“看你还敢害家庭不!还敢害亲戚朋友不!”“我又没害你!”“看你还敢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丢进水里不!”“我又没丢你的钱!”“当年去深圳搞的士,不是我出的钱?”“还给你就是!”“还啊!现在就还!”……我内心的气愤潮水般涌涨。

喧嚣的场面终于在我举起菜刀之后,达到高潮,也落入尾声。大妹一连声地尖叫:“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真的跑进厨房,抄起一把菜刀,蹿到大妹面前,做出真要杀她的样子,也许是被我这个不管不顾的举动吓着了,也许是因激越的抗争累了,大妹的声音明显低软下来。我将菜刀扔在地上,“哐——”尖锐的一声脆响,之后室内出现难得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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