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在靖安街
作者: 蒋冬梅1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就管25号工厂叫靖安街了。
走在靖安街,像走在迷宫里一样,等绕到晕头转向,会在某个拐角处看见挑出一个白炽灯的小屋,那就是傅小土的深夜串店。
傅小土的深夜串店,最大的特色不是食物,是安静,像终南山里那些雾中的树木一般的安静。
年久失修的小屋,窄小的窗,歪扭的门,散不出去的烟,像一幅色彩涂到画框外的蜡笔画。喝酒的人一样在交谈,一样在推杯换盏,一样会醉意缱绻,可就是有一种异样的安静,从嘤嘤嗡嗡的声音里过滤出来,像一杯漏去了渣滓的药酒。
开始,只有工厂里的人知晓这种安静。人们像每周一、三、五到厂里的澡堂泡澡一样,隔三岔五必到这里泡一下。慢慢地他们发现,来这里泡一泡,像到澡堂洗一洗一样舒畅。他们以为这是冰花啤酒的酒力,可在别的店里,仰脖子灌进一瓶冰花啤酒时,却找不到那种舒畅。
慢慢地,不只这个工厂,就连县城都不断有人慕名而来。那些人厌倦了城里酒场的热气、酒气、臭气,他们觉得傅小土的深夜串店,在酒气、热气之间,隐约飘散着一股清凉气息。
让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厂里的一切都自有一套规矩。譬如,澡堂只在每周一、三、五开放,周六举办一场舞会,周日放映一场电影,月末坐上厂里的大客车,集体进城采购。
傅小土把一头黑长直烫成羊毛卷,用一个巨大的发夹抓着,像捆扎起一捆稻草。她身上常年散发着烧烤味,换了衣裳也还有那种味,完全掩盖了原来她长发上的茉莉香气。她的眉眼比年轻时更有味道,却像一本挂历,在时光里弄旧了。
她像影子一样在店里穿梭着,有时拿着一大把飘着焦香味的肉串,有时赶上来开启一瓶冰花啤酒,有时麻利地扯下一次性桌布,包起那些狼藉的杯盘,她模特儿般的身材,是一块醒目的招牌,高个子的女人,能带给男人一种窒息般的快感。
虽说人们都是慕名而来,来的人却不敢有半分造次,据说,她有一帮隐藏在众食客之中的保镖。如果你不经意说出半句轻浮的话,就会有人从某张桌子前缓缓起身,用鹰一样的眼光盯住你。
从天黑起,小店门口的白炽灯一亮,车文明就会坐进店内。他戴着一枚黄金方戒,挺着巨大的肚腹,稳稳当当地坐在桌边。他那一帮能彼此两肋插刀的哥们儿,像尾巴一样追随着他,他们从车间的生产线下来,刚换下一身油污的工作服,周身还带着刺鼻的机油味。有人还特意到工厂浴池里脱胎换骨般地洗濯过,可是,身体里仍然散发出机油味,就像喝下的冰花啤酒一样,从每个毛孔透射出来。
车文明的作风永远是,整箱整箱地喝酒,从不用酒杯,也不用瓶起子,他用一双并起来的筷子,或咧开半边嘴用牙齿,或用另一瓶啤酒的瓶盖,不停地撬开一瓶又一瓶的酒。点了单放在他脚边的酒,从不会剩下一瓶。他还有一种本事,酒喝到半场时,钻出小店绕到房头,尿上长长的一泡尿,对身体进行一场清理似的,腾出肚腹,回来照样能够千杯不醉。他总是在每一场酒局的尾声,正襟危坐点数桌上的酒瓶,他数不明白自己包里的钱,却能算明白桌上的酒瓶。
傅小土和车文明本来是不同的人,可是相同的遭遇让他们有了类似的命运。他们被家里逼着进厂的时候,进厂考试已经简单得像小学入学考试。进厂的门槛低到三十年来最低点,可即便如此简单,两人还是双双落榜。因为在考试的前一天,傅小土和傅爸爸闹了脾气,她说,早前怎么不让姑奶奶进厂呢?傅爸爸说,早前显不着你这样的人。傅小土就顶上了一句,姑奶奶也不做这末世的忠臣。而车文明因为贪了瓶冰花啤酒,一醉不起,等他爬起来去厂教育室考试的时候,里面安静得像闲了整个冬季的土地。他们就这样失去了进厂的机会,获得了待业青年的自由。
车文明开了厂里唯一的饭店,傅小土开了厂里唯一的串店,他把人们的白天用饭填饱,她把人们的夜晚用酒灌醉。
这边傅小土上完了所有点单的菜肴,会在某一桌坐下来,打开一瓶酒,倒满端杯,对着一桌人会心一笑,然后一饮而尽,这时,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人们就能看清她人中处那条著名的刀疤了。
2
傅小土是享受过奢侈生活的,说到她家的奢侈生活,25号工厂曾这样流传。某个月末,傅爸爸拿出钱匣子,打开数了数,发现还剩两块钱,这是1979年的两块钱。傅爸爸召集全家坐下来开了个会,商量怎么把这两块钱花掉。最后,傅妈妈、傅爸爸、傅小土和姐姐一致投票表决,用这两块钱吃顿纯肉馅儿的饺子,饺子馅儿里什么杂菜也不放,只要货真价实的纯肉。
傅妈妈立即奔去肉店,从猪脑袋一直挑选到猪尾巴,一双眼睛像她在厂医院化验室盯着试管、烧杯那样,连最细微的差别也不放过。最终,她满意地选定了一块正宗的五花肉。那是一块很漂亮的五花肉,一道粉红的瘦肉上面一道雪白的肥膘,泾渭分明、色彩鲜艳,一看就是猪身上一块充满活力的肉。
傅妈妈把这块肉放案板上细细地剁了一上午,用的是一把报废的发动机叶片改制成的钢刀,剁得肉泥都混进来案板的木屑了,她才开始拌馅儿、和面、擀皮、捏饺子。到了晚上,全家守着一张折叠饭桌,隆重地吃了一顿纯肉馅儿的饺子。饺子是鲜美的,他们都吃得心满意足,这两块钱也花得民主、经济,钱尽其用。据说,梦里的傅小土一直咧着嘴笑,嘴角还流着一条口水,口水里都漂着油花。
傅小土家为什么能过上这样的奢侈生活呢?这源自傅妈妈一连生下两个女儿。在他们这个工厂、这个县、这个地区,养女儿和养儿子是不一样的。养女儿的人家,总是养得有一点点绝望、哀怨、放纵,反正女儿养到最后,早晚要嫁人,会被人家坐享其成。养女儿的人家,也就不必从看到儿子小鸡鸡那一眼起,口挪肚攒地把一块被面、一条毛毯、一块衣料都锁进柜子里,下意识地积攒,等着某天儿媳妇把一朵红花插在婆婆鬓上,叫她一声妈。
傅爸爸是喜欢儿子的,但他从来没有明说过,他只是给女儿起了两个奇怪的名字。小土和小木。他本身是个机电工程师,专业和土木完全不沾边,却给女儿起了如此与众不同、个性十足的名字。仿佛预言一般,两个女儿长大以后,在任何场合一提到这样的名字,都会引起好奇和关注。
傅小土继承了傅爸爸高大的身材,长得瘦瘦高高,一副模特儿的样子,她的五官却继承了妈妈林医生的美貌,修眉俊眼的。成年以后,她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永远散发着茉莉香气,成了这个工厂标志性的美人。
25号工厂的人一直像生活在大树上的白蚁,年复一年,心安理得地依附于工厂这棵大树,渴了吸食树的汁液,饿了啃食树的果子,反正太阳一直照耀着这棵树,雨水一直浇灌着这棵树,很多年里,这棵树都高大健壮。
可是,某件事情的发生,结束了傅小土一家的奢侈生活。那时,他们已经幸福地生活了很多年,两个女儿都过了三十岁,都成过家又离了婚,像她们小时候那样,一家四口又聚到一个屋檐下。
那天,傅妈妈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厂医院药房里,跟二十年前坐在里面没什么两样,只是她这个迟暮的美人,变成一块寂寞的招牌,再也招不来艳羡的目光。当年厂医院里人声鼎沸,满走廊里都是快挤破头的人。而现在,那些孩子的哭泣、大人的吵嚷,都在刹那消散而去,医院好像一瞬间就变得空荡荡的了,灰色的外墙爬满了藤萝,墙体有了纵向的裂隙,远远望去像一个巨大的柴堆。
医生们守着一座不知所措的空城,由于过于空旷,每走进来一个人,都像带了扩音器一样。厂长夫人李一瓶进来的时候,更像装了一个高音喇叭,她本来说话就高声大气,还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呢,肯定先听见她的公鸭嗓。
傅妈妈赔着笑脸讨好地问她,又来给房厂长拿安眠药啊?
李一瓶放大了高音喇叭的音量说,可不是,这么大个厂,有多少操心的事啊,老房这些年就靠安眠药能睡点儿觉!
傅妈妈心里想,大家都只上半天班,开保底工资了,还能有多少操心事?可她嘴上还是奉承着说,房厂长可真辛苦,你更辛苦!
李一瓶听惯了奉承,没有新花样,她也提不起兴趣了,她叹息着说,去新厂要买集资房,你家去不上了吧?
傅妈妈知道,李一瓶又想提起关于傅家奢侈生活的传说了,她故意岔开话题,上楼配药去了。
可是,没几天,退了休的傅爸爸还是坐到桌前,召集已经离了婚搬回家的两个女儿,开了一次会。这次会开得很紧急,因为工厂的搬迁分流计划很紧急。工厂决定在沿海地区开疆辟土建立分厂,对职工实行分流,第一批分流计划正在报名。分流地点从地图上量的话,离他们这里只有一根香烟那么长,实际上用飞机去量的话,要两个小时,用火车轮子量,则需要更久。
傅爸爸开会的中心议题很明确,是走还是留。走的话,需要购买低价安置房屋,但房价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他们的钱,都在类似吃一顿纯肉馅儿饺子这样的奢侈生活中耗尽了。这次会议开得并不顺畅,最后也没有形成统一决议,就匆匆散会了。
傅爸爸虽然召集全家开了这个会,可他的打算早就昭然若揭了。风流倜傥、琴棋书画皆通的傅爸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混迹于街边,跟一群白头发的老头儿打小牌、谈新闻、看热闹,有时像幼儿园孩子一样,仰着脸听某个人口若悬河地讲演,而那个人,不过是专爱散布小道消息的闲人,说的话百分之九十是水分。傅小土觉得,这些渐渐老去的人,像失了水的花,弄皱了的纸,关了门的店,抻不直的筋骨,每次看到高大的傅爸爸鹤立鸡群般站在众人间,傅小土都不免一阵心酸。
春天到来的时候,傅爸爸居然在围绕工厂一周的沟渠边、垃圾站、废弃的花园里开垦了许多小块地,并且认真种上了各种植物,从春天的嫩韭菜小青葱绿菠菜,到夏天的黄瓜豆角土豆茄子,再到秋天的萝卜白菜地瓜,他变得勤俭持家,像要同往日的奢侈生活彻底决裂似的。他的决定早已在他胸中形成丘壑,他要守着这些小块地拼凑的山水,过一种田园般的清心寡欲的日子。
傅爸爸换上深绿色的工作服,脖子上搭了条旧毛巾,佝偻着身体,用一柄锄头在泥土间勾勒。他认真得就像从前在办公室里画图纸一样,只不过从前那支笔勾画的蓝图,如今都成了淘汰产品。傅小土到地头喊他回家吃饭,常常会感到心痛,她终于意识到,他们奢侈幸福的生活,已经彻底结束了。
3
车文明是25号工厂唯一订阅《台港文学选刊》的人。
他在厂区唯一的饭店里,亲自掌勺,常常醋熘完肉段,全身散发着浓重的油烟味,一屁股坐到吧台前,扯过一本不知何年何月的《台港文学选刊》,翻开杂志的扉页,看到他的小印端端正正地坐落着。
他的那帮弟兄们都是车间里干活儿的粗人,他们从来不敢染指《台港文学选刊》,就像不是佛徒,不敢随便拜菩萨一样。
有个女孩子在饭店看到那杂志,对着车文明的胖脸瞧了一阵,笑着说了一声,咦?!其实很多人都这样“咦”过,等“咦”过了,大家就都司空见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这声“咦”,让车文明想起从前傅小土也说过一次,地点就在他妈妈开的小店里。
那天傅小土和女伴到小店买零食,正在看店的车文明拿着一本《台港文学选刊》,她非常好奇,特意挤到车文明跟前把书拿下来朝他一看,笑着发出了“咦”的一声,车文明被她这样“咦”了一下有点儿窘,傅小土接着马上说了一句:好!
傅小土这一声“咦”和这一句“好”,足够车文明用来一见钟情了。
破败不堪的小店顶门人车文明是没资格对高干子女,一向以奢侈生活闻名的傅小土一见钟情的,但有没有资格是一回事,钟不钟情是另一回事。
车妈妈是一个好心的女人,可是不久以后,这个好心的女人摊上了糟心的事儿。车爸爸是锅炉房的烧煤工,长得没什么特点,胡楂儿满面,两颗门牙分得很开,中间能塞进一颗牙齿似的宽阔。
车爸爸没什么鲜明特点,最突出的是爱喝大酒,但这也不算他独有的。他异于常人的是酒醉之后容易冲动,尤其是看见女人屁股的时候。据说他在一次醉酒之后,上了某个寡妇的炕。这故事前半部分很顺畅,不涉及一点儿强迫,可不知怎么回事,进行到半途时,那寡妇突然不干了,杀猪般号叫起来,叫喊声划破了寂静的夜晚。
到现在,寡妇为什么突然变卦仍是一个谜,反正车爸爸赶上了严打,罪加一等重判十年。这样,一下子有两座大山同时压到车妈妈他们头顶,一座是耻辱,另一座是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