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尊石

作者: 董永红

一声怪叫,老张从梦中翻起来。

黑猛士和白公子同时惊醒,黑猛士忽一下冲到了门口,白公子跳起来刚要张嘴,老张伸手示意它俩别出声。黑猛士龇牙,前爪刨地,白公子在腿上蹭蹭鼻子,有黑猛士在,天塌下来也有黑猛士顶着,它不必慌张。

老张连连示意了三下,要是在往常,黑猛士和白公子会悄悄趴下,此刻,黑猛士眼睛圆瞪,浑身的毛根根竖立。白公子在腿上蹭完鼻子,又去黑猛士肩膀上蹭脸,黑猛士气得差点儿咬了它一口,吓得白公子头一甩闪开了。别看黑猛士平常顺着白公子,由着它摆弄和任性,在关键时刻还是会教训它的。白公子不知是嗅出了什么,还是受了黑猛士的教训,顿时变得同黑猛士一样紧张。

老张两下穿上棉袄,对黑猛士和白公子又压了三下手,示意它们千万别出声。

谁的叫声?狼嗥?不像。鹿鸣?不像。岩羊、猞猁、野猪它们?都不像。叫声似呜似哇似喵,分不清。守山二十多年了,老张对许多动物的叫声还是能分得清的,可这叫声怪怪的,似乎没听过。老张掀起窗帘的一角望去,大雪漫天,啥也看不清。

屋里隐隐透着光亮。黑猛士和白公子齐齐挺直身子,欲穿门而出。老张又朝它俩压了三下手,黑猛士瞪了老张一眼,白公子低下的头一瞬又扬起。老张知道,来者不是岩羊和马鹿这样的常客。大雪封山时,它们常上门蹭饭,老张就把从护林站领来的玉米撒在院里招待它们。黑猛士和白公子高兴时会逗逗它们,不高兴了只管睡觉,耳朵也懒得动。从它俩紧绷的神情看,来者可能也不是狼或野猪,它们不稀罕,黑猛士和白公子也不怕。

怪叫,如哀嚎。

黑猛士憋不住又“汪”了一声,白公子也忍不住叫了两声。

“悄悄!”手势不管用,老张不得不开口,倒不是怕惊了来访者,而是想听清外面到底是啥叫声。黑猛士和白公子平常守在房门两边,一有响动,它俩就叫,除了岩羊、马鹿、野鸡这些脸皮厚的家伙根本不理,狼、猞猁、野猪它们还是会绕开的。

昨天刮了一天大风,实在太冷,老张带黑猛士和白公子就近转了转。晚上风停了,下起雪来。老张怕它俩在外面受冻,就把它俩叫进了屋。山里不通电,没电视,在灯下看黑猛士和白公子玩耍也蛮有趣的。它俩不是你骑在它头上,就是它骑在你的脖子上。老张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当两面派,一会儿怂恿黑猛士,一会儿给白公子鼓劲儿,直到它俩玩够了,老张下地给火炉添炭,指着墙角的水盆问:“你们两个喝吗?喝了咱们睡觉。”

雪下得悄然。黑猛士和白公子睡得安然。黑猛士打呼,老张也打呼,白公子一点儿也不嫌,靠着黑猛士的后背睡得踏实。看山的房不大,被隔成套间,老张住外间,小王住里间。若小王在的话,又会被呼噜声吵得睡不安稳,他夸张地说:“老张的呼噜声能传十里,黑猛士的能传八里,要是老张和黑猛士比赛打呼噜,整个贺兰山都得摇晃,山里若有老虎的话,也会被呼噜声震得晕头转向。”小王睡觉轻,他在时,就是下雪天老张也不叫黑猛士和白公子进屋睡觉。老张经常为打呼噜的事向小王道歉,可这哪里是道歉的事,早上道歉,晚上照样。不过,小王发现了一个规律,老张白天走的路越多,晚上的呼噜声就越大。碰上雨雪天不巡山,老张的呼噜声会比往常轻许多。小王告诉老张,老张不信,小王笑着说:“反正呼噜声大小你又不知道,你只管吼得天上的星星往下坠,坠下来砸到我头上又不关你的事,以后走到山下,你和白公子停下歇缓,我和黑猛士爬到山梁上去瞭望。”老张说:“那咋行,有个啥事你们顾不过来。”小王说:“我腿脚快,一奔子上山,一奔子下山,快快巡了山,咱们坐在望乡石上,打开收音机,听新闻、听评书、听戏、晒太阳、磨石头,多自在。”老张说:“谁不知道你的心思,还不是想背着我,一个人跑到山顶信号强的地方,给你媳妇打电话说悄悄话。”小王笑着说:“这倒是,也不全是,我和媳妇说的悄悄话,不也是你和嫂子说的嘛,有啥新奇。老哥,我是嫌你歪胳膊瘸腿子的,太慢,我跟着你净磨时间,不如我轻轻便便上山,利利索索下山,多省事。”老张两年前巡山时摔倒,左边的胳膊和膝盖受过伤,怕是伤了筋骨。当时正值森林防火期,他硬忍住没下山。过了些日子,胳膊不疼了却伸不直了,膝盖疼了几个月才好,走路也不像以前轻便了。老张哪里放心小王一个人上山,小王说:“有黑猛士啥也不怕。”老张说:“万一碰上狼群虎豹呢。”小王说:“咋会那么巧,想碰就能碰上。”老张说:“这可没准儿,听以前巡山的人说,他们一次碰见过七八只狼。”小王不和老张争了,到山下和黑猛士一起向上跑。白公子急得用嘴拽老张,老张跑不动,只能一步一步上山。没到山腰,小王跑下来了,说:“好着呢,好着呢,快回头。”“仔细看了没有?”“我眼力比你好。放心。”老张喘气的工夫,小王已到眼前,抬起手表对着老张说:“看,咋样?比往常整整快了一小时。”“不急,又没急事嘛。”“老哥,知道我为啥有皱纹了吗?都是跟着你磨出来的。”小王指着眼角说。“不是磨出来的,是被山风吹的。”“老哥,你是我的亲老哥好不好,你咋就想不到我抢着上山,还不是心疼你,叫你少跑些路,少受些累,晚上打呼噜轻点儿,别吵我嘛。”年轻人性子急,老张不争了,由着他。每次到山下,小王丢下老张向上跑,老张同往常一样,一步一步上山,走到哪儿算哪儿。

老张拿起打火机,点亮灯。

黑猛士和白公子弓着身,根根毛如支支箭。老张怕一开门它俩冲出去,就从柜子里取了一块烙饼走进小王住的里间,晃着饼喊:“来,吃饼来,管它是谁。”黑猛士扭头瞪了一眼,白公子也扭头瞪了一眼。“过来,过来,咱们吃咱们的。”这回它俩都没扭头。“听话,不是说好的嘛,狼走狼的,羊走羊的,咱们走咱们的,各走各的,别多管闲事。”老张过去揽它俩的头,黑猛士甩开老张的胳膊,跳到了一边。白公子也要躲,老张揽住它的头,说:“乖娃,听话。”白公子摆了一下尾巴,老张连哄带骗把它拉进里屋,给它一块饼。白公子眼神惭愧,边吃边望黑猛士,老张随手拿起地上的绳子,穿在白公子脖颈的皮圈上,摸摸它的头,说:“乖娃,真听话。”白公子发现上了当,挣扎着要出去。黑猛士扭头瞪了一眼,鼻子里哼哼两声。老张把白公子拴在小王的床头,又过去抱住黑猛士的头,说:“来,吃饼去。”黑猛士挣扎,老张牵住它脖颈的皮圈,说:“谁来都不抢咱们的锅,看你,急个啥嘛。”黑猛士龇牙、扭头摆尾,简直要咬老张。老张拍拍它的头,说:“听话,听话,我给你们分兔肉吃。”兔肉是昨天在山上捡的,看样子可能是狼或狐狸吃剩的,老张拿回来放在窗台上,准备今天分给它俩吃。老张又哄又牵,黑猛士哼叫着进了里屋,老张用另一条绳子把它拴住,向它气得大张着的嘴里塞了一块饼,转身拉紧里屋的门,黑猛士急得扑向门,把门撞得“咣”一声响。

老张把它俩关在里屋,是想听清外面的声音,可它俩叫得更凶了。老张站在窗前,拿手电筒向外照,雪漫过了阳台,崭新、洁白,没鸟儿的爪印,没风吹的波纹。老张不由得想起妻子刚蒸出锅的发糕,又想起夏天蓬勃生长的水稻。

老张穿上棉靴,拿起门后的一把铁锹,开门出去。

没院墙,门外雪连雪。以前老张和小王商量搬石头垒院墙,小王说敞开好,不垒。老张说没院墙的话,房周围的平坦处就算是咱们的院子。小王挥手画了一圈说:“从贺兰山一直到你家和我家的地方,都算是咱们的院子,这样一来,咱们的老婆娃娃和咱们在一个院里,就不觉得家远了。”老张说:“照你说,我一个兄弟在东北,另一个兄弟在新疆,若往远想的话,我们也都在一个院里。”小王大笑说:“那可不是,再往远想,世界就是咱们的院子。”老张捶了小王一拳,再想都上太空去了,咱们连山都看不好,还世界呢。

老张在房周围转了一圈。山里到底有多少种动物,谁也说不清。怪叫,也许是偶尔路过的飞禽或走兽。

巡山的路有两条,一条向西,一条向东。向东的约两公里,向西的近六公里。他们早上走向西的,晚上走向东的,背对太阳,不晃眼。看山房在谷底西面的缓坡上,东边的山崖侧过脸,护住看山房,阻挡凛凛朔风,也遮住了信号。看山房建得早,那时候手机还没普及,那时候这道谷口地势平,也没被洪水冲开河道。那时候的偷猎者常从这里进山出山。崖壁上有三尊大石头,低处朝东的一尊如大方台,足够十个人围着吃饭,半山腰朝西的一尊似扇子,山顶的一尊直愣愣地从石山中伸出来,像巨大的手掌。偶尔,鹰、狼、鹿、猞猁等在石头上驻足。岩羊更像是主家,它们经常在三尊石头上远望、嬉戏。从谷底仰望,它们美丽的身姿仿佛在天空舞蹈。

老张给三尊石头取名望天石,小王说:“叫望乡石。”老张说:“咱们望的是乡,岩羊它们望的是天。”小王说:“它们望它们的,咱们望咱们的。”老张说:“你叫你的,我叫我的。”那三尊石便有了两个名字。老张和小王也常带黑猛士和白公子攀上陡峭的山崖,站在三尊石上望蓝天,望山下的葡萄园、稻田、村庄、道路、汽车,还有城市中高高低低的楼房。老张的家离山上四十多里,他特意漆了大红门,站在山顶的那尊石头上,用望远镜隐约能看见自家的大红门。前年,离他家不远的地方建了几幢大楼,就把他家挡住了。小王家离山上六十来里,他抻长脖子望来望去,说山下是一片海,他的父母和妻儿像鱼一样游在海里。老张笑他:“兄弟,别扯心了,反正你说过,我们和家人都生活在一个院里。”

雪渐小,天空豁亮起来。黑猛士和白公子还在狂叫。老张猜不透它俩的心思,就算有偷猎的,它们也不会这样急躁。再说,雪天,偷猎的也惜命,猎物好打,但想往山下扛的话,没准儿会栽跟头滚下山。不管了,回去喝茶。老张转身走了几步,又听见一声怪叫,猫叫?孩子哭?黑猛士和白公子扯着嗓子喊,再听,又听不见了。

飞禽走兽的叫声老张不用理,可山大沟深的,咋可能有孩子哭?老张想去坡上和下面的河道看看,怕碰上狼,又跑回去牵上黑猛士和白公子。它俩狂叫着冲出门,拽着老张向河道跑。河道从高山的深谷而来,乱石粗野,无规无矩。老张喊着“慢些、慢些”,还是被它俩拽倒又拽起。

它俩拽着老张冲向不远处的一堆乱石。

两块大石的夹缝中,卡着一个大老虎夹,夹子里卡着一只动物脚。石头的后面是洪水冲出的坑。黑猛士和白公子狂叫,吓得坑里的动物连声哀嚎,拼命挣扎,越挣扎老虎夹卡得越紧,动物腿上的皮已被蹭破了。

“别咬,别咬,咱们得放开它。”老张硬生生扯回黑猛士和白公子,把它俩拴在不远处的石头上,然后绕到坑的上面一看,坑里不是岩羊,不是马鹿,而是一只大花豹。听说山上有豹子,老张从没见过,还是一眼认出来了。花豹的后身悬着,前爪在坑里乱扑,嘴角和脸都被石头蹭破了。看到老张,它声音嘶哑地吼叫起来,老张吓得跳远了。

打电话叫人,这样的天气,最快也得三个小时。等人来了,花豹的脚恐怕就保不住了;不叫人,又怕万一松开夹子它反扑上来。

把黑猛士和白公子拴到眼前,花豹必定吓得拼命挣扎,它的脚将夹得更紧、伤得更重。若它俩不在跟前,又怕万一夹子松开,花豹翻身扑上来。

苦苦哀嚎的花豹,苦苦挣扎的花豹。

老张急得抓了两把雪,冰凉瞬间镇住了他慌乱的心。凭经验,生死攸关处,逃命是动物的本能,它顾不上反攻,也没劲来反攻。老张把黑猛士和白公子稍稍牵近了一些,拴紧,叮嘱它俩别叫。然后,老张慢慢走近石头,踩稳,双手伸进石缝,抓住老虎夹子,使劲往外掰,“咚”的一声,夹子松开,花豹掉入坑中,老张起身向黑猛士和白公子跟前跑去。

黑猛士和白公子叫得快挣断绳子了。“不叫了,不叫了,别再吓它了。”老张牵上它俩往回跑。快上沟了,回头望去,花豹爬出了坑,提着受伤的后脚,摇摇摆摆走向山谷深处。老张牵着黑猛士和白公子跑进看山房,让受伤的花豹别害怕,别着急,慢慢走,缓缓走。

黑猛士和白公子耷拉下耳朵卧在地上,不吭声了。老张扫开门口的雪,把它俩拴在两边,取下窗台上的半截兔子,剁成两半,一半给黑猛士,一半给白公子。他又去房后的山坡上张望,河道的雪上,有一道凌乱的踪迹,那肯定是先前脚上卡着老虎夹的花豹疼痛乱撞的踪迹。老张顺河道找了一段,才发现花豹是从大方石旁的崖壁上滚下河道的。

从看山房向西出发,过一道平缓的山梁就是河道。河道是从山谷间冲出来的野河道,房样大的、牛样大的、羊样大的石头乱堆在河滩里。以前,河里的水随性子流,后来为保护山上的野生动物,在山谷上面的开阔处围了一个饮水坝,只分出一小股水淌下来,老张和小王在近处挖了一个集水坑,取水。岩羊和鹿经常顺路喝,小王嫌它们有涎水,只要河不封冻,小王就蹲在石头下,一勺一勺接水。逢上暴雨,洪水冲了河道,就得去水坝背水。

每天走过河道,每天都在找路,绕过石头,上了石头,踩过石头,还是石头,这些石头好像在流动,反正留不下脚印。小王倒是乐意跳上跳下,老张从前也喜欢跳上跳下,现在跳不动了。过了河道顺着山根走几里路,再过两个不宽的干河谷,然后上一道三里陡梁,陡梁如鼻尖挺在前面,后面挨着一重又一重高得望不透的深山,深山里是原始森林。站在梁顶用望远镜遥望,天气好的时候能再向西望十多里。西面的山离路远,很少有人进山。沿途一簇簇荆棘、一片片刺蓬,各类杂草和中药,老张顺手摘一些菟丝子晒干,拿回家给老父亲泡茶。小王第一次见老张摘回去的菟丝子,问他拿一把乱草干啥?老张说:“这是菟丝子。”小王伸手捏了捏,念叨:“哄人呢,明明是草,哪里是‘死兔子’。”老张收住笑,说:“这是中药,泡茶喝还能明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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