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

作者: 王明明

云散了。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云朵以拥抱的姿态伸了个懒腰。她只眯了几分钟,车便已下了高速,转到山路上来。

冯总的鼾声在背后微微响起。司机专注地开车。两年多秘书生涯,云朵早练就了一项本领: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可好奇心是无法消解的,又带着几分埋怨,原本就是假期,一早出来,连下两个乡“送温暖”,这都已经过了午饭点了,还不回去吗?

她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榕山镇的指示牌出现在前方。

我们还要去榕山?云朵装作随意地问。

嗯。司机嘴里迸出个含糊的声音。

说话间,在一个路口拐进去,副总魏天的车子出现在前方。云朵心里有些激动,猛然想起,魏总可不就是榕山人嘛!正副职都出动了,想必是大事。新年伊始,难不成是进山求仙拜佛?封建迷信还能搞这么大排场?云朵被自己这荒谬的想法逗笑了,她摇摇头,悉听尊便、见机行事吧,何况有魏副总在呢,怕啥?干脆就当郊游了。云朵从挡风玻璃和侧窗玻璃向外望去,周围连绵起伏的群山,房子的影子渐渐消失殆尽,路面高低起伏不平,车晃得厉害,她下意识地抓紧车上的扶手。他们正在深入山的腹地,简直像在探险。

路旁田地里,草一样的植物贴地生长着,纤瘦的身体茂密地挤在一起,挤一挤就不冷了似的,挤成了成片的山间草场。

那是什么?云朵第一次见。

灯芯草。

噢?这就是灯芯草呀!

对。这可是个好东西,髓心能做枕头芯,草茎还能编凉席,睡着可舒服了。等你结婚时我送你一套。你的事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啊?司机问。

云朵没听见似的,转头看向窗外,冬日的凉气在田地上弥漫,很冷。一想到工作才两年,研究生毕业也才三年,就将绑在一个她谈不上有多爱的男人身上,在不大的县城里度过余生,一眼便望到头,云朵心有不甘。她不爱提这事,只要家人没过于逼她,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这东西在旧时候是做煤油灯灯芯的。其实现在也有,有的人爱玩复古,我上次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房子是全中式装修,大红“喜”字灯笼,新人穿喜服戴大红花,闹洞房时点的就是煤油灯,用的就是灯芯草,还挺有感觉的。你到时候也可以这么整。

八字还没一撇呢,说这些还有点远。云朵打断司机的话。

云朵委实不想提这茬儿,她总觉得还有很多事要在婚前做,可那是些什么事呢?旅游吗?她出去过,没走太远,没假期也没钱,似乎也没太大意思。继续进修深造吗?她可是他们这个国企里唯一的研究生,旁人的另眼相看已经让她与生活格格不入了。大城市的经历吗?刚毕业那阵她不是没试过,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参加考试,才来到这个离自己老家几百公里的乡镇,感觉又成了无根的草似的。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和这个地方她都谈不上喜欢,她也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要不是心里的那个秘密,她或许早鼓起勇气离开了吧。

她盯着前面那个熟悉的车牌,烟尘弥漫,阻挡在他们之间。

在路的尽头、山的尽头,车停下了,抵达的是个叫灯芯村的村庄。眼前的空地上早已停了几辆车,车前站着几个熟悉的似曾相识的身影——有单位的另一位副总,还有市公司的老总、省公司的几个部门领导。他们之前来县里调研时云朵接待过他们,还有另外几个看着眼生的。

空地旁边是座院落,红漆铁门里一栋显赫的四层自建别墅在几栋低矮的民房中尤为鹤立鸡群。主人走了出来,云朵远远就认出了他,是兰总,没错,是之前省公司的兰副总,去年刚刚被提拔到集团公司北京总部。

云朵这才看明白。兰总这是回来省亲的。

兰总招呼大家进院子。魏天从车上下来,脚上穿的还是那双老北京布鞋,上身依旧是那件褐色的短袄,显然没特意为这场聚会修饰自己。他两手在胸前擦掌,这天还真是冷!

云朵嘀咕着,您穿得有点少。

没看天气预报。魏天说着,两手交叉着刚要往袖口里插,看到有人迎上来,就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叫云朵和司机去后备厢拎东西。云朵和司机按照魏天的指示,拎着礼品进了门,这才发现院子的阔气,左边有块篮球场大的空地,再往左是一处凉亭,凉亭里正坐着几个人在喝茶吃点心。院子右侧是围起来的一个小鱼塘,被打理成错落的几层结构,井井有条,养鱼的同时还养了鸭子和兔子。

别墅北侧挨着一栋矮一些的民房,菜香弥漫,香味就是从那里飘过来的。

两个人窸窸窣窣进了屋,一楼正厅是一张大床。放东西时,床上原本背对着他们的老人缓慢地翻了下身。云朵做出个“嘘”的动作,两个人向老人点头示意着,急忙退了出去。一个简单的对视,他们就看出老人皮包骨头,病入膏肓了。

出来后,云朵觉出尴尬,她在心里评估了一下所来之人,最低职级是魏天,四级副,若放到公务员系统,就是副科级。我们两个似乎不该来。

我也发现了。司机说。

其实你之前就应该跟魏总联系好,在下高速的路口把冯总放到魏总车上,咱俩在收费站等他们就好了。这下好了,荒山野岭的,想另找地方吃饭都不成了。

不是没想到嘛!

云朵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院子齐齐整整收拾得很有档次,她能躲哪儿去,只能贴着墙假装散步样的绕到房后头。房后头紧靠着一座比房子高不了多少的矮山,一排水泥阶梯排上去,好像真的抵达了天空中的那片云。云朵看得呆了,好像此刻那片云触手可及一样,不知上去后会是什么景象,她竟不由自主地往台阶上迈了两步。

别上去了。司机叫住了她,昨夜刚下过雨,湿滑得很,不安全。你看那树。

云朵这才注意到,快接近山顶的右侧,一棵老树被拦腰折断,树冠整个倒在了地上,看起来年头很久了,断茬处隐隐发黑。

我估计是雷劈的。司机说。

云朵退后两步,意识到这秀美乡村也有着不易察觉的危险。

我很好奇,兰总请客,怎么不到市里呢?哪怕是县里或者镇上也行啊?

听说是他姐不同意。

他姐?

这儿其实不是兰总的家。司机说,你不知道吗?兰总没家。

没家?

对。听说他从小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这里是他姐家。其实是认的干亲,干姐姐,估计是小时候得她照顾得最多吧,又是同姓。都姓兰,这个村子有一半都姓兰。

嗯。另一半呢?

姓魏呀!魏副总也是这儿出去的。

同一个村子?

对,要不然呢?

我还以为只是同镇。云朵不禁感慨,那真挺不容易的——魏副总也不容易,听说他兄弟六个,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能吃碗米粉都是奢侈。

你知道的还挺多。

云朵红了脸,又生怕被看出来什么,我不是采访过魏总嘛,给他写过宣传稿。

见司机一脸狐疑。云朵继续说,魏总不是爱好书法嘛!写得一手好字。咱们集团企业报的文化版做过人物专访,我去他家里采访过他。他家里布置得特别有文化味,古色古香的中式装修,书房很大,书很多,书桌上一排各色毛笔,宣纸、砚台之类的更是到处都是。云朵小声嘀咕着,还真看不出来他是这样的人。

云朵突然想起,魏天还欠她一个故事呢。有一阵子,她经人介绍帮县文化馆编一本有关本地志异故事的书,她在朋友圈到处搜集故事,魏天说他有他老家的故事,等找到合适的时机讲给云朵听。云朵想,合适的时机这不就来了嘛!她都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来到魏天的老家,他出生长大的地方,而且这一天来得这样早,在这新年的第一天,以至于她忍不住心理暗示,这一年或许能一切顺意吧!

你在想什么?走神了?

没什么,想兰总,还有魏副总啊!

嗯。司机说,一个村子在同一企业里出了两个能人。兰总自是不必说,魏总虽说只是四级副,可毕竟冯总是挂职,魏总主持工作这么久了,能力水平有目共睹,人还这么年轻,都传他马上也要被提拔了呢。

我也听说了。

那种崇拜又开始在云朵的心间荡漾开来,在众多领导中,魏天总是那样与众不同。

别看此地不起眼,可出人才呢!司机说,兰总也特别孝顺,估计来家里也是考虑到他老母亲。看这意思,春节就不回来了。

云朵想到床上那位老人,内心突然有点酸楚。

既来之则安之。两个人被香味吸引着来到厨房帮厨。

火炉上煨着的鸡汤香气扑鼻,盖子没盖,汤上漂着一段段铅笔芯粗细的淡黄色小段。

这——

是灯芯草。入乡随俗嘛!厨师说,榕山产灯芯草,肯定要尝一尝。

云朵看着眼熟,她努力想啊想,想起来在单位食堂也曾吃过,那是某次招待贵客时才上的,但八成没有原产地正宗。她忍不住在汤锅的上方用手扇着那些蒸汽,深吸一口,品一品正宗的味道。

香吧?厨师说,这东西营养价值高。夏末秋初时割下取茎,晒干,取出茎髓就是一味优质中药,味淡,入口回甘,能清心火,利小便,对心烦失眠、口舌生疮都有不错的功效。

原来不光能做灯芯、枕头和凉席,我还说呢,光做这些能有多大销路?云朵瞟了司机一眼。

你说的那都是最初级的了,现在都讲究深加工,入中药。现在人都重养生,这才能体现价值。厨师的白褂子已不白,帽子是老式的矮厨师帽,像一朵巨大的菜花盘在头顶,透明的专用口罩显得很正式。

云朵想到自己和司机都没戴口罩,有些不好意思。

还不是疫情闹的。卫生一点。厨师说这几年他每年春节都来兰总家做饭,今年来得早,元旦就来了,春节八成不用过来了。兰总也是考虑现在疫情形势还好,万一春节再严重了。

你们不戴没事,乡下山清水秀的,空气好得很,来的人也都打了疫苗做了核酸检测的,没问题。

想来也是,山野之地,穷乡僻壤,都不给你见到更多人的机会。这两年疫情闹的,很多事都变了,但又似乎没变,大家仍旧热衷于扎堆,依然急于离开脚下的土地。

鸟儿叽喳,云朵断定,定居在村里的飞禽的数量怕是比这里的老百姓还多。

忙到中午一点半,午饭终于开席了。二十几号人,正厅那间可容纳二十人的转盘桌坐不下,云朵、司机、厨师和另一位年轻女孩子被安排在旁边的方桌上,由兰总的姐姐作陪。兰总的姐夫则坐在主桌的主位陪客。方桌是临时加的,菜是从主桌匀出来的几盘硬菜。酒和饮料通通开启,人们张口闭口间呼着白汽,那些白汽又与满桌菜的热气汇聚起来,飘飘荡荡出了屋门,一种热气腾腾的过年场面。一年到头,这个村庄怕是没这么热闹过,它开始焕发出久违的生机,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生机。

兰总举杯敬大家,祝大家新年快乐,对大家来看老母亲表示感谢。敬完酒,接着就随意起来,主桌喝主桌的,云朵他们吃他们的,即便有另一桌不相熟的领导过来敬酒,也不过是虚与委蛇般,谁是谁也不甚清楚,至少她和司机都是谁,另一个女孩又是谁,没人知道。他们是没有资格来的,可既然来了又能如何?闷头吃饭便是,这一闷头,饭就吃得温暖又轻松。

这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公事应酬。倘若是,魏天肯定会拉着云朵挨个儿敬酒。冯总挂职这两年,魏天名不正言不顺地主持着单位工作,没少带她出去应酬。凡是重要场合魏天都爱带着她,有意培养她,不能喝酒的时候由她端茶倒水地服务,能喝酒的场合锻炼她的酒量和胆识。每次跟魏天出去,云朵是又喜又忧,一面期待一面抵触,主要是累,以她的性格并不是能如鱼得水的,她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紧盯住每一处可能被她忽视的细节,比对待文字材料工作还要认真好几倍,生怕出现差池。即便如此,她也没少挨魏天的训,魏天是越在人多时候训得越狠,也越起劲,极有优越感般地各种讲她。她觉得魏天有点话痨,针鼻儿大点的事也能说好久。她一开始有点反感,总觉得魏天没个领导的样子,人粗俗,还爱训斥人。直到那次采访他,看到他家的书房,知道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听说还是全国书协会员,她突然对他改观了,有才是其次,他居然还那么低调。慢慢地,云朵居然喜欢上被他唠叨的感觉。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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