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品
作者: 女真每个单位可能都有隔路的人,比如我们单位老张这种。隔路是我们东北方言,面对冬奥会记者提问,得了五百米速滑冠军的那个东北小伙曾用“隔路”形容自己的性格,当场把翻译整蒙圈了,无奈之下直接用音译代替。在我们东北话里,隔路既有与众不同之意,又有一点性格怪异、不合群的意思,带着一点点贬义。如果哪个人被认定为隔路,你细品,这人身上肯定有故事。
话说,如果不是晚报上的那条破案消息,老张虽然有点隔路,即使正常到年龄退休回家,可能也很快就被单位后辈遗忘,像已经退休的多数老同志那样,发放慰问品或者体检卡时,才会有分管老干部工作的人按花名册发通知、打电话。平时大家都忙,没空跟你扯闲篇。老张在单位存在感不怎么强,待遇、提级这种和个人利益相关的事情,他不争不抢,比较“佛系”,也可能他是不想、不会弯腰求人,宁可自己吃亏,总之他对别人好像构不成什么威胁。他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毕业的全日制本科生,毕业就来了我们单位,算老资格。他年过五十还是副处虚职,顶头上司三五年一换,他却只在轮岗时短暂去了别的部门,很快因为工作需要又转回来。跟他一拨来报到的,已经有几位当上厅局级干部了。单位也有人另眼看他,言及他时或多或少露出不恭,多数同事对他还算尊重,大概与他的业务能力强有关,也与他的雅好有关。他在我们单位算笔杆子,重要会议的大稿子通常由他先起草,他领会精神快,笔头子也快,通过率高。头几年有一次,他去外面的培训班学习,他所在部门研究生毕业的那个小邱接手一个会议文件,听说写了三稿都被领导退回去,最后还是老张回来加班才交了差。老张熬夜写稿子,费神,但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喝咖啡,只靠喝茶提神。他说自己的精力和财力主要用在收藏上。在穿着方面老张不讲究,冬天穿多年不换的一件黑羽绒服,春秋两季穿黑夹克外套,夏天穿黑色棉衬衫。他说黑颜色禁脏,容易打理。认识他多年,我就没见他穿过黑色以外的衣服。在私家车普及的年代,在共享单车铺天盖地到处摆放的年代,他是单位唯一仍然骑自家旧自行车上下班的。我记得他说过:“骑自行车方便去地摊。”他的收藏中,据说有一些就是在地摊上淘来的。当然,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头些年城市里动迁的地方多,人们的收藏意识也没有现在强,还能捡到漏儿。他也不是天天骑自行车,有时候去外面开会听报告,他会坐公交。老张说现在很多会议场所连停自行车的合适地方都没有,自行车进不了一些机关的大院。一起喝茶时,老张跟我吐槽:“骑自行车多好,环保又锻炼身体,怎么就连机关大门都不让进了?想不明白啊!”听了他的牢骚,我并没有附和,我自己感觉共享单车挺好,比骑自己的车为找不到地方停放烦心强多了。再说现在马路那么拥挤,很多地方根本就没有自行车道,跟汽车挤一起很不安全。周末锻炼身体,骑车到郊外玩玩还行。但我并不想跟他唱对台戏——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他愿意骑自己的破“永久”就骑呗,也没碍着谁。这不是什么原则问题。
老张中午经常到我办公室找我喝茶,跟我交往算近便。他茶品好,常带当季新茶过来跟我这个小老弟一起尝,也会带单位附近那家炒货店卖的毛嗑儿——东北人管葵花子叫毛嗑儿,或者带点炒花生。那家炒货店的毛嗑儿和炒花生卖得比马路地摊上的贵,但颗粒比较饱满,味道也好。老张穿衣服不讲究,但他会做饭,单位没开食堂那些年,他自己做饭带过来,每天不重样。我分管老干部工作以后,忘了从哪天开始,午休时他主动表示想到我办公室来坐会儿,从此我俩开始了午休“茶会”。我俩通常一边品茶一边东拉西扯,话题随意,没有主题,说国外或者历史上的各种事情比较多,基本不涉及单位具体的人和事。这一点很重要。当初机关轮岗,我主动提出分管老干部工作,有些人不理解:你岁数不大,为什么不要求到更重要的部门,比如人事处、秘书处,那些部门离领导比较近,更有机会入领导法眼,而老干部工作主要是跟那些已经退休的老同志打交道。人各有志,我懒得解释。老张愿意跟我走得近,是不是跟我这种主动往安静处躲避的选择有关?所谓人以群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知道老张喜欢收藏,听说他感兴趣的比较杂,比如古钱币、字画、瓷器什么的,但不知道他具体收藏了什么。与收藏有关的话题,他更愿意讲卢浮宫、大英博物馆等世界著名博物馆的藏品和展览信息。我还知道他是纸上谈兵,其实从来没出过国,没去过任何一个国外著名博物馆。关于他个人收藏了什么,他言语躲闪,欲语还休,透露的不多。我对他不愿意多说倒也无所谓,他愿意多讲讲我就洗耳恭听,不愿意讲我也不会主动问。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不爱在这种事情上较真儿。我知道单位不止一个人私下议论老张,认为他可能根本就没收藏过什么像样的东西。除了眼力,收藏还要有经济基础,老张就挣那点死工资,他凭什么?老张所谓的爱好收藏,看上去更像是他对自己仕途平平、日子过得差强人意的一种说辞吧。大家都知道,多年前老张的媳妇就跟他离婚了,他一直没再婚,也没听说他再找女人。虽然年纪大了,靠基本工资生活,还独自抚养儿子,但他这种读过大学、有工作和收入的男人,再娶个女人回家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他是正经八百的大学毕业生,工资虽然不高,但收入还算稳定。最近一次人口普查数据,我们生活的城市女多男少,未婚大龄女性的比例在全国都是排在前面的。我们单位就有三位年过四十还没嫁出去的大龄女,都是研究生毕业,工作能力也不错。单位里的人都知道老张是单身,但好像没听说谁张罗给他介绍对象。那种隔路的人谁敢给他介绍女人?从来不逛商场,从不去电影院看电影,像个老夫子。听说老张仍住在多年前单位最后一次分配的两居室福利房,房龄三四十年,“老破小”的那种,当年一起分房的老同事房子基本上都更新换代了,个别人甚至住上了独栋别墅,只有他还不挪窝。午饭桌上,同事跟他半开玩笑:“老张你是梅妻鹤子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卖一两件,换个大房子住吧,再整一辆好车。”老张不否认自己的收藏值钱,但他淡淡地回答:“我搞收藏是爱好,不靠这个换钱。”老张表现出来的清高和情怀,会不会让那些曾为提职绞尽脑汁、心有不甘甚至气得生病住院的同事羡慕一下呢?现如今还有如此纯粹的人,也算难得吧。
老张耿直,不怎么会拐弯儿。单位年终考核,有一个给领导打分的环节,分数不仅关系到领导个人的考核等级,也关系到单位整体考核等级,说白了跟大家的年终绩效奖金有关,所以多数人在投票环节不会投不合格票。对领导真有意见和看法,也可以通过另外的渠道和方法表达,别影响大家的利益。十几年前,我们单位第一次出现领导不合格票。票哪儿来的?老张投的。他承认。被投了不合格票的那位领导不是没有缺点和不足,投什么票当然是老张的权利,他可能也有自己的根据,但他这种影响大家利益的行为还是惹人不高兴——没有人会当面指责你,但你挡不住别人心里对你有意见,下次轮到给你投票的时候,也许你就多了几张反对票。那次以后,老张不再投不合格票,但他隔路的名声算是留下了。
在我的印象里,老张虽然书呆子气重,但总体是个单纯的人。他就是面对复杂现实不会拐弯儿而已。但晚报上刊登的一条消息,让我不得不改变对老张的印象。老张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啊。
那条宣布本市破获一起文物走私案的短消息,提到一个犯罪嫌疑人张某某。虽然没写具体名字,但我马上有一种不祥的联想:老张可是近一周没来上班了——午饭桌上没见到他,中午他没来我这里喝茶。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也没说要出差或者休假。以前他出门开会或者休假,多数会提前告诉我。我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包打听”性格,但对老张还是关心的,毕竟是茶友,我在单位难得有一个聊得来的。研究室主任是从其他单位调来的一位姓刘的女领导,年纪跟我相仿,平时我没有机会跟她打交道,跟她不熟。那天我放下晚报,寻思半天,硬着头皮敲开她办公室的门,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草稿。刘主任办公室光线很好,窗台上摆放着两盆墨绿的君子兰,墙上有一幅《爱莲说》横幅草书,凭年轻时练过毛笔字的经历,我一眼看出,草书的作者是本地非常有名气的一位书法家,求他的字不容易,没想到本单位大楼里竟有人跟著名书法家有交情,还舍得把这么值钱的字挂在办公室墙上。老张应该知道,但他没跟我说过。到别人办公室东瞧西看不礼貌,我迅速收回赏字的目光,说明来意:“主任,打扰了,老干部处起草的一个文件,厅长说得麻烦老张帮忙润色下。”我说的厅长是单位的副厅长,具体分管我所在的部门,也分管研究室,刘主任肯定不会质疑我打领导旗号。干活儿出力的是老张,麻烦老张之前先跟部门领导打招呼,是尊重刘主任,也是告诉她老张费力了。刘主任口气温婉地说:“老张没来,着急的话,让小邱先看吧。”小邱就是被领导三次退稿的那个年轻人。准备去小邱办公室之前,我赶紧又问了一句:“老张怎么没来?”刘主任说:“他有事吧?可能过几天就来了。”我观察刘主任,在她脸上看不出特别的内容,刘主任应该属于沉稳有城府的那种女干部,我还没听老张说过她的任何不是。当然,老张也不议论别的同事。从刘主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我从她的话语中却感觉出一丝不妙:什么叫“他有事吧”,什么叫“可能过几天就来了”?作为下属,老张请事假首先得经过她这关,老张不来上班她肯定知道原因,而她的语气明明带着一丝疑问、不确定——她承认老张没来,却不说老张没上班的原因;不明确说老张请过假,也不肯定老张什么时候能来单位上班。模糊的回答既摘除了她作为部门领导的责任,仿佛又坐实了我的不祥猜想。我心里咯噔咯噔的。人不可貌相,每天来我办公室喝茶,看上去清高、单纯还有点迂腐的老张,竟然是倒卖文物的犯罪嫌疑人!人心叵测,生活处处有陷阱啊!发现自己距离犯罪嫌疑人如此之近,我心里翻江倒海,身上一阵阵发冷。这可是我从未有过的经历和体验。当然,我也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如果晚报上那个人真是老张,如果老张真参与了倒卖文物,说明他手里可能真有好东西,这也就意味着他搞收藏并不像别人议论的那样是故弄玄虚。
我把文件送到小邱办公室,说明来意,顺嘴问了他一句:“老张怎么没来?”小邱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不清楚。好几天没看见他了。”连跟老张一个办公室的年轻同事都不清楚老张为什么没来,我只能闭嘴,回自己办公室继续浮想联翩,替老张隐隐担忧。
老张是不是真出了事,他是不是晚报上那件走私案中的犯罪嫌疑人?在我们单位并没有人公开谈论,但我知道私下免不了有人嘀咕,至少有人会在心里嘀咕,像我这样。我感觉那些天单位的气氛莫名地有些凝重,可能就跟这件事情有关。单位就是这样吧,有的事情在明面上,有的事情像水下的潜流,身在水中的小鱼,你有可能看不到,却多少也能感觉到异样。一个单位如果出了刑事案件,年终考核时等级会降,关系到单位所有人的年终绩效奖,所以大家关注这件事情也合情合理。就在我每天看报纸关注案件进展、替老张隐隐担忧时,老张突然来上班了。上班第一天,中午他正常出现在餐厅,打完饭坐到我们通常一起吃饭的那张桌子边。午饭后,老张照常来我办公室喝茶,还带了一盒信阳毛尖。我像在午饭桌上一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烧水,清洗茶具,一句没问他为什么没来上班。我不问,他也不主动说。我当然不会直接问他,但单位不止我一个人,投向他的各种复杂目光让这个同事心中的犯罪嫌疑人脸热心跳不自在,让他不能不有所回应。第二天的午饭餐桌上,同桌人看到老张忽然停止咀嚼,大声说道:“是他们搞错了,我从来没倒卖过什么文物,否则也不会坐在这里。我家小子准备结婚,考虑孩子从小没妈,这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他结婚买房我起码应该给出个首付,手头缺现金,我只好忍痛出件值钱的,没想到跟我联系的那老小子属于走私团伙,公安一直盯着他,就这么把我牵扯上了。”话题是老张主动提出的,大家很高兴当他面顺势讨论。老张好像从来没当众人面说过这么多关于自己、关于收藏的话,说起来滔滔不绝,显得非常亢奋,这不正常啊。老张继续说,让他涉嫌犯事的是一件汉代佛头,他多年前从私人手里买下的,一直没舍得拿出来。同桌吃饭的小邱,没深没浅地说了一句想看老张收藏的佛头什么样子,老张看了他一眼,脸色马上黑了:“被扣押了,现在我自己也看不到。等将来退还了,我请大家看看。”然后无话,不多说一句。大家也闷头吃饭,再不说话。
单位的人都没等到欣赏老张收藏的那一天。老张提前退休了。我听人私下议论:老张精神有点儿问题,像是疯了。有人说老张认为被扣押的佛头肯定是真的,非常值钱,给儿子买套房子绰绰有余,而据来单位帮他收拾办公桌的他的儿子小张说,佛头是赝品,他爸当年买的时候看走眼了。有人还议论说,如果不是赝品,老张可能算非法收藏文物,也应该判刑的。汉代佛头是私人能随便收藏的吗?老张本应该庆幸他看走眼了,因为这一次看走眼免去了牢狱之灾。老张一定是不甘心花了冤枉钱,越想越窝囊,后来就疯了。
大家只是分析、猜测而已,因为我知道老张退休的理由:他工作满三十年,按规定可以申请退休,上级也批准了他的申请。不存在疯了的事。所谓疯了,是大家对他不够理解。老张为什么不考虑提前退休回家的损失?虽然他是虚职岗位,现在职级并进了,他再清高、老实、窝囊,熬年头将来也有机会至少再提一级的。多挣几年绩效奖金不好吗?多存几年公积金不好吗?医保账户多存几年钱烫手吗?工龄再长几年,退休以后调养老金时也多算钱啊。这人真是书呆子,想不到他这样的人居然会写材料,当过单位的笔杆子。我听别人私下议论,但不会跟单位里的人一起说与老张有关的任何事情,不想费口舌跟人解释老张根本没疯。老张递退休申请前,在我办公室跟我说过他的一些想法,还跟我咨询过退休以后的相关政策,一样一样掰扯,甚至掰扯到去世以后能领多少个月的丧葬费。这足以证明他不是不在乎钱,他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没富裕到可以不在乎钱的程度,否则也不会动念头倒卖佛头惹上祸端。经过假佛头事件,他只是不愿意面对熟人审视的目光,想回家清净罢了。但我替老张解释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因为经常跟老张一起喝茶,不怎么跟别人来往,本人可能也已经被看成隔路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