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地里长鲫鱼
作者: 第代着冬省城有家报纸。报上有个副刊,叫《百合花》。百合花是省城市花,评出三十多年,人们早忘了,报纸副刊还没忘,一直叫《百合花》。《百合花》每周四出刊,一期八千字,分别由四五篇散文、三五首诗歌和一个刊头瓜分。
最初计划《百合花》每周一期,事实上很难实现。遇到要闻版打挤,或临时有任务,《百合花》就停刊,把地盘让出来,为其他版面做贡献,编好的稿子挪到下期。有时挪着挪着,稿子再也挤不上去了,编辑常常白编,得到用稿通知的作者也空欢喜。大家怨气很重,报怨副刊像块农村边角地,谁都可以上去挥两锄。
等到余其年接手编辑《百合花》时,他发誓要办出一点名堂。余其年是省作协会员,有副高职称,长得胖胖的,笑容也很和善,像个好人。实际上他也确实是个好人。十五年前,他到副刊上任,像个精通权谋之术的官员,很认真地烧了三把火。第一把火,全面改版,副刊文风为之一变,有些随笔竟能让人笑出声来。第二把火,网罗人才,他到处甜言蜜语,煽风点火,弄得副刊一时洛阳纸贵,连文学大咖也以成为副刊座上宾为荣。第三把火,设立年度文学奖。这把火烧得有点麻烦。余其年设立年度文学奖,绕不开他们总编。他们总编是报界老油条,有两条长腿,走起路来像只鹳。总编把两手一摊,很诚恳地对余其年说:“老余,你的想法很好,但我没钱。”
“如果你给政策,我自己去拉赞助。”
“你让我很感动,”总编见余其年答应自谋出路,不找他要钱,很慷慨地把瘦胳膊往下一劈说,“老余,我答应你,只要有赞助,你可以用报社名义设立年度文学奖。”
自从在副刊设立年度文学奖,时间一长,余其年养成两个习惯:买报纸和买雨伞。买报纸是职业习惯使然,路上见到有风格迥异或版式美观的报纸,他会买上一份,作为他山之石。买雨伞则是被逼无奈。为了拉到赞助,余其年不得不跟赞助商在酒楼周旋。他酒量不大,三个回合下来,一般会被搞成醉汉。一旦成为醉汉,又赶上下雨天,他多半会把雨伞忘在酒楼。
那几年,余其年巧舌如簧,到处游说。靠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每年都能说动一个商人掷下一笔钱,买下副刊年度文学奖的冠名权。从余其年接手副刊开始,十五年时间,一年不落地颁发了十四届《百合花》年度文学奖。代价是到了下雨天他经常丢伞,不得不买新伞。
到余其年买第十五把雨伞时,正是《百合花》副刊第十五届年度文学奖颁发前夕。赞助文学奖的是一家药企,主要生产一种痔疮膏。起初企业想用他们的主打产品痔疮膏来命名文学奖。这名字太可笑了,余其年坚决不干。争执到最后,双方各让一步。杯名用企业另一款药命名,叫“一针灵杯”,赞助费用上打了点折扣,比预计收入少了三分之一。钱少了,加上新冠疫情防控,“一针灵杯”年度文学奖改为线上举行。本来是件很热闹的事,少了餐饮助兴,只好草草收场。
历年获年度文学奖的,有不少县作家协会主席。大家把赴省城领奖当成要紧事,仿佛在家玩命写作,就是为了春暖花开时,能赴省城领取《百合花》文学奖。领奖回来,少不了要在本县作协会员群里晒获奖证书和颁奖照片。会员群里本县作协会员一般都有三五十人:主席得了奖,大家自然要一拥而上,比大拇指,献花,年轻一点的就说“牛×”。
第十五届颁奖典礼在线上举行,大家感觉少了很多味道,有不少获奖者没在群里晒证书,仿佛是“一针灵”把大家搞得格外低调。也有例外,比如扈远秋,他除了一如既往地在县作协会员群里晒获奖证书外,还不辞辛苦地写了条五十多字的消息,贯以“重磅”二字,发到了会员群里。
扈远秋是西垣县作家协会主席,实际上他的本职工作是银行职员。他们行长不喜欢职工一心二用,误以为凡是有业余爱好的,都属于不安心本职工作,经常在会上指桑骂槐。他批评业余打麻将的、钓鱼的,也批评搞文学创作的。他批评有人在单位连信息都写不好,业余时间却把自己的文章写得很通顺的时候,又有些忌惮扈远秋对号入座,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自我解脱说:“当然,我们单位不存在这样的人,我讲的主要是隔壁单位的事。”
行长常常在会上含沙射影,扈远秋不为所动,仍然把县作协那个职务当成大事,一有空就在微信群里吆喝大家搞创作。西垣县作协会员群名字叫“诗和远方”,里面有会员四十三人。四十三人中,有不少真心实意替文学卖命的,夜夜在家为文学事业着急,一心想搞出一点名堂。也有不少是来看热闹的,加入作协的初衷就是想跟着出去春游。“作协不是耍耍组织,”扈远秋在群里恨铁不成钢地说,“要耍去别的地方耍。”
“主席,如果不是为了耍,你组织春游干什么?”
“那不是春游,是采风。”
“不都是去看桃花吗,有什么不一样?”
“春游是干耍,采风要写文章。”
别看扈远秋说得很严肃,实际上他是个耳根子很软的好人。大家知道他文章写得好,只要遇到写字的事,都喜欢找他帮忙。扈远秋来者不拒,替人写过讣告、证婚词,也写过民事起诉状。但把这些麻烦加起来,也不如他老家的麻烦多。扈远秋是荒狗坪的人。荒狗坪位于西垣县东北角,自古是苦寒之地,从来没出过管事的人。老家的人听说扈远秋在县城当了主席,误以为荒狗坪出了个大家伙,一有麻烦就来找他。他们不知道,主席有大有小,扈远秋那个主席其实很小,小到在县城吃酒都不能坐上席。但没人给他们解释,解释了他们也不听,坚信荒狗坪出了个大家伙。扈远秋是热心人,见不得乡亲们遇到麻烦,一旦有人来找他,他就在信贷那条线上捋关系,多少能捋出点名堂。
邓乾进到县城做胆囊切除手术,扈远秋就是靠捋信贷的关系,捋到了县医院副院长,又通过副院长,找到了县医院消化科可以做微创手术的主任医师。邓乾进不知道,做手术要打麻药,打了麻药谁都不痛,他以为只有自己不痛,回到荒狗坪到处宣传说:“远秋管用,如果不是远秋,我早痛死了。”
“也可能跟用麻药有关。”
“不是麻药的问题,”邓乾进气呼呼地说,“人家在县城当主席,管事,没得话说。”
邓乾进的夸张宣传像花朵招来蜜蜂,从荒狗坪为扈远秋招来不少麻烦。有找他帮忙替孙子找好学校读书的;有让他帮忙讨薪的;有让他帮忙打官司的;也有老婆跑了让他帮忙寻人的。扈远秋知恩图报,知道荒狗坪的人不容易,一旦接到要解决的麻烦事,他就在信贷客户上捋关系,只要不违反政策和原则,他一般都能帮上一些小忙。几年时间里,他除了做自己的正经职业,抽空当作协主席,主要精力在各种麻烦中杀进杀出,很快在荒狗坪名声大噪。
在线上领完第十五届《百合花》年度文学奖那天是个双休日。扈远秋一早起来写了条重磅喜讯发到作协会员群里,不等消息被别的消息淹没,他提上一只保温杯,腰上挂了一大坨钥匙,“叮叮当当”一路响着,到县文联办的文学内刊去当考官。
双休日本来该好好休息一下,扈远秋也觉得自己缺睡眠。但他没时间,要想多一点时间,只能暂时牺牲一下双休日。扈远秋的主业是放贷款,业余时间被他分成三份,一份用来当作协主席,一份用来帮荒狗坪的人解决麻烦,一份用来给县文联办的内部文学刊物当编辑。他想弄点时间来当作家,多在余其年办的《百合花》上发点文章,只有辞去编辑职务。他去县文联诉了一阵苦,县文联主席同意了,但有个附加条件:让他帮忙物色一个兼职编辑。
第十五届《百合花》年度文学奖颁奖前,扈远秋在县报和会员群里发了个小广告,很郑重地替刊物承诺,如果应聘者真的是个文艺人才,可以考虑长期合作。周六一大早,他带着保温杯和那一大串钥匙穿过两条马路,爬上一面陡坡,去县刊编辑部当考官。
考官除了他,还有两个熟人。熟人已经在群里看见了他的“重磅喜讯”,提出让他请客。这是个麻烦。平时家里老婆管账,扈远秋手里没钱,手机钱包里也只有一百元零钱。扈远秋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没钱,又不能直接拒绝熟人善意的玩笑,他把一张胖脸笑得像朵向日葵,找些理由来东拉西扯。在第一个应聘者进来之前,扈远秋一直在处理自己拒绝请客的麻烦。正当他感觉快要推不掉时,还好,工作人员带着第一个应聘者进来解救了他。
那是个上唇长有绒毛的年轻人,他进来自我介绍说他酷爱文学,长项是能熬夜,对其他问题一概报以羞涩的微笑。扈远秋觉得再问下去也没戏,他客气了几句,让工作人员把年轻人领走了。
第二个进来的是个退休教师,擅长古体诗写作,他不等扈远秋发问,反客为主,以攻为守,进门就训斥起办刊人不懂平仄。他掏出几本前几期的内刊,在上面指指点点,告诉扈远秋什么是《如梦令》,什么是《沁园春》。扈远秋试图证明自己是考官,应该由他发问,而不是他来回答问题。似乎对方不吃他这一套。有很长一段时间,扈远秋处于被训斥的位置。另外两个熟人大概很享受这个荒诞局面,一言不发,笑眯眯地看着扈远秋处理眼前的麻烦。
折腾了一上午,见了九个人,没一个合适的。扈远秋水喝多了,不停地跑厕所,等他从外面回来,人都走完了,只有他的空杯子还在办公桌上。他用左手握着空杯子,在空中甩来甩去,想象自己在扔手榴弹,右手则提起桌子上的座机,给文联主席打电话。文联主席是个小个子,会唱阳戏。其实他的主要特点不是个子小和唱阳戏,而是狡猾。他不亲自来当考官,就是知道找不到合适的人,才让扈远秋自己找。听说没找到合适的人,他嘻嘻哈哈蛮开心地说:“远秋,你看,不是我不让你脱身,是你自己找不到接替的人哈。”
“我也尽力了。”
“关键是结果,总归是没找到人,下一步怎么办?”
“我只有再编几期,等找到人再说。”
“远秋,我就等你这句话,你是专家,交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小个子在电话里笑得胃都痉挛了,他说:“远秋,过来,我请你吃酸菜鱼。”
“算了,”扈远秋说,“我还要回去处理一笔贷款。”
“那就改天,来日方长,合作愉快。”
扈远秋提着空保温杯,先到单位把事情处理好,回到家,发现老婆带着孩子去他岳父家了。他在冰箱里翻了一阵,才在茶几上找到几块饼干。他热了一杯牛奶,把饼干吃了,躺在凉床上,想睡上一觉,他觉得自己急需休息。
凉床是荒狗坪木匠和篾匠联袂打造的杰作,里面藏有机关,能收放自如。折起来是沙发,打开是凉床。刚从荒狗坪将凉床拉回县城时,扈远秋很卖力地表演给老婆看,将凉床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又合上。他老婆一脸不屑,告诉他商场里的凉床都是多功能的,比他手里的凉床精致多了。扈远秋不这样认为,他反复强调,这是荒狗坪木匠和篾匠搞的,对他们来说,属于超水平发挥,相当于一个做鞭炮的师傅做了一枚火箭。
躺在凉床上,扈远秋耳朵里全是噪音。他的房子紧邻县城主街,关上窗子也能听见汽车的咆哮声和流动小贩的喇叭声。扈远秋闭着眼睛,假设自己是个发明家,发明了一种能反射声音的窗帘。他顺着这个思路,一点点地往下滑,来到梦境边缘,一阵猛烈的拍门声又把他给惊醒了。
“哪个?”扈远秋语气生硬地说,“拍门的是哪个?”
“一个熟人。”
“我的熟人都在睡午觉。”
“侄,我听出你声音了,我,荒狗坪的郝万安。”
郝万安是荒狗坪的名人。他出名不是因为会写文章,而是他有两口鱼塘。鱼塘离郝万安家不远,出门左拐,走两百米,有一个小山湾。山湾顶部是他的两口鱼塘。郝万安的鱼塘里养有数千尾鲫鱼,巴掌大小,整整齐齐,很适合乡下办酒席。鲫鱼被卖到四面八方,郝万安的名气也传到了四面八方。
郝万安很高兴能顺利地找到扈远秋。他认为一个主席,肯定很忙,来一次不一定能见得上。他计划跑三次,没想到第一次就把扈远秋找到了。意外收获让郝万安兴奋过了头,他一进门就东拉西扯,毫无逻辑,令扈远秋应接不暇。扈远秋给郝万安倒了一杯开水说:“郝叔,别急,慢慢说。”
“找到你我就不急了。”
“为什么不打电话呢?”
“侄,这事太大了,”郝万安想喝水,发现太烫,赶紧把水吐掉,“嘘嘘”地吸了一阵气说,“非你亲自出面不可。”
“什么事?你说。”
郝万安终于平静下来,用衬衣的前襟扇了一阵风,开始说他的正事。由于郝万安的鱼塘位置不好,加上挖塘时欠缺考虑,鱼塘主要靠自然泄洪。每年发桃花水时,鱼塘都会翻一两次塘。郝万安鱼塘下面,是扈远秋远房幺叔扈永丞的玉米地。只要翻塘,一定会有不少鲫鱼跑进扈永丞的玉米地里。本来,过去相安无事,郝万安和扈永丞是邻居,关系融洽,等洪水过去后,郝万安提着鱼篓,到玉米地里把鱼捡回去,再给扈永丞一点补偿,事情就过去了。可不知为什么,今年忽然变了。